回来……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回不来了。
可是,她笑着、公然说谎。“当然会,如果圜儿等得不耐烦,就努力吃饭,快快长大,把书读好,等脑子够聪明、不会被坏人骗,等武功练成,身子够强壮、不会被匪徒欺负,就去寻找娘,好不好?”
“到时,我们一起寻找雪人,是吗?”
“嗯,娘找不到,圜儿帮着找,娘走不动了,圜儿背着娘,好不好?”
“圜儿会好好念书、好好练武。”他用力承诺。
“好孩子,娘何其有幸。”无双把他搂进怀里,泪水淌得一塌糊涂,她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娘最爱圜儿,娘永远都要圜儿,圜儿是娘的心头肉,割舍你、比刨心更痛……”
如果不是被逼到底,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不愿意再次被毁灭,她不会选择这条路,真的……
她说着、痛着、哭着,骨肉分离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事啊!
此刻,鞭炮声响起,新人进洞房,她的心被撕裂、被剁成肉酱……
那年,青春正好,她穿着一袭大红嫁裳,走进岳帆的世界,他允了她一世,允了她忠诚,只是,事与愿违……
她的爱还没有死、他的情已灭,她的世界容不下两个男人,他的人生却出现更爱的女人。
她怎么能够留?怎么能够不走?
她会痛的呀,很痛、很痛的呀,痛得她求死不愿生,痛得她非得把自己变成残忍的女人,才能止疼。
可一世经历,她怕了,她不肯再来一回,不肯再度凌迟自己……
娘的泪哭酸了钟宇圜的心,他圈住娘的脖子,急道:“娘别哭,圜儿明白,娘很想找雪人对不?圜儿不阻挡娘,娘去吧,等圜儿长大,就去找娘,我们约定,我们说好,我们……”
圜儿语无伦次了,他既害怕又恐慌,但这些都不及心疼娘的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无双只能重复同样的三个字。
听着母子的对话,孟晟感触无限,他们的泪水迫得他胸口闷痛。
真的要走了吗?他能劝得动她吗?如果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失败绝望,她肯不肯重新选择?
夜深、人静,喜宴散场,喜房里,大红蜡烛烧出一室旖旎。
而静心园里,唯有一片死寂,无双坐在圜儿房里的镜子前回想,前世的自己,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想起来了,她摔烂几个杯盏,刻意让喜房里的新人心生不安。
傻,她这是在帮着蒋孟霜,把岳帆推到她身边去。
失去爱情,她用决裂手段磨去两人情分,以至于二十一世纪的女强人在古代当了一辈子的怨妇,蠢到无话可说呵。
“小姐,求求您,让我陪着您吧。”语珊跪在地上,向她磕头。
无双蹲下身,将她扶起。“说好的,怎么又后悔?你们得留下来帮我看顾圜儿,要不断告诉他,我爱他、想他、念他,要一字一字把我写的故事念给他听的呀。”
“您一个人……”她不放心……
几个语字辈、全是小姐的陪嫁丫头,进尚书府多年,比谁都清楚,这六年来,小姐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夫妻聚少离多,相思离愁全凭藉着对爱情的信念撑下来,可是姑爷他……他毁去小姐的爱情,还能要求小姐怎么撑、怎么熬?
连她们当奴婢的,都不甘心呐。
她搂住语珊,轻声道:“傻丫头,你不是老说你家小姐聪慧睿智?不过是离家出走,这点小事怎么为难得了我。”
“外面坏人很多。”
“不,天下坏人最多的地方是复杂的后宅,我不走,早晚会成为坏人。”
“不会的,小姐再好不过。”
她摇头,把语珊的手裹在掌心中,恳求道:“帮我看护圜儿,他是个好孩子,值得最好的对待。”
她的话酸了语珊的心,她双膝落地,高举右手。“语珊用性命发誓,会看顾少爷一辈子。”
微笑点头,她拉起语珊走到床边,圜儿已经熟睡,她握起他的手交到语珊手中,再度郑重道:“我把圜儿交给你了。”
回到自己屋子里,语珍、语瑄已经在屋里等候,储忠、储孝尽职地守在门口。
屋里,灯亮着,众人的身影,透过昏黄烛光,映在窗纸上。
她扬声道:“更衣吧!”
语珍应声,随着夫人走到屏风后头,片刻,换过衣服,无双坐到桌边,一一拆下珠环玉钗,梳好丫头髻后,站到语瑄身边。
“语珍,把灯挪过来些,我要再读会儿书。”
“小姐,夜已深,明儿个您还要领霜夫人进宫,早些安歇吧。”语瑄劝道。
“这个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小姐,日子还长得很,您不能这样苦熬。”
“哪个女人的一辈子不是在熬,差别在于熬得过或熬不过罢了。”她长叹,“为母则强,熬不过、也得熬,对不?”
“小姐,您别这样……”语珍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语瑄也低声啜泣。
“既不回头,何不相忘?既是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再次长叹,无双道:“都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语珍、语瑄齐声应喏,低头、开了门,转身离开房间。
两人都在哭,揉着眼、垂着头,间或听见几句抽泣。
储忠、储孝皱眉,转头望一眼映在窗纸上的身影,夫人斜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书,今夜……怕是彻夜难眠?
他们互视一眼,扳正身子,继续守着。
接近天亮,屋里蜡烛方灭,夫人想通了吗?储忠、储孝松口气,但愿夫人真的想通,别再为难自己。
蒋孟霜拥着钟岳帆,这一夜,她睡得很好,但她知道岳帆没睡着,他挂心着、挂着静心园那一位。
蒋孟霜心底冷笑,真是好手段,以退为进,让所有人都忘记她是怎样激烈反弹、不愿让自己嫁入钟家。
不过,再多的手段,也阻止不了她和岳帆的命运,他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醒了?”钟岳帆低头望她,嘴角带着笑意,眼底却添入几分愁绪。
整个晚上,他都在等无双闹起来,如果她肯闹,他便明白她尚未死心,她还想为自己争取,但是……一夜平静。
他让储忠、储孝守着静心园,但她说守得住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
她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是吗?
六年夫妻,聚少离多,但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传递了她的爱情。
她愿意为他受苦,因为爱;愿意为他忍受寂寞,因为爱。
她曾说:“爱情能让聪明的女人做无尽傻事,能让精明的女人遗忘算计,只是一心一意地专注心爱的男子。”
他辜负她,所以她把爱情全收回去了,是吗?
他与她之间,是谁应了谁的劫?又是谁成了谁的执念?
“你一夜没睡?是不是心里挂着姊姊?”蒋孟霜问。
看着善解人意的孟霜,他轻握她的小手,道:“无双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要敬她、爱她,好吗?”
“我再傻也明白,我爱你,便要爱全部的你,我很清楚姊姊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无须交代,我当然会敬她爱她。”
他亲亲她的脸颊,说:“起吧,我们去静心园,接无双去向爹娘敬茶。”
“嗯,我很快的,不会让姊姊久等。”她飞快下床,充分表现自己的听话。
看着乖巧可爱的孟霜,钟岳帆心感安慰,但愿孟霜的懂事,够化解无双心头的结。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静心园,储忠、储孝依旧站在无双的屋门边。
“昨夜夫人她……”钟岳帆问。
“夫人看了一夜的书,方才歇下。”
钟岳帆点点头推开屋门,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是不想让奴婢起床再添新烛,才上床睡的吗?她总是替人设想周到。
走进内室,掀开帷帘,但……
钟岳帆抢身上前,拉开棉被,一把拽下床上的语珍。
语珍被扯下床,撞得全身疼痛不已,却仰起下巴、满脸的骄傲,过去在燕家,大家都说小姐的丫头一个个像小姐,傲气无比。
是啊,她们就是!
语珍一夜无眠,张着布满红丝的大眼,仰头凝睇姑爷,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她并没有被吓到。
她的笑容带着讽刺,极其碍眼,但钟岳帆顾不得这些,怒问:“为什么是你?无双呢?”
“小姐昨夜已经离开尚书府。”
“离开?储忠、储孝!”他怒吼一声。
储忠、储孝飞身进屋,却发现……他们被骗了?该死,两人双膝落地,懊悔不已,他们怎么会相信昨晚那番对话?
语珍慢条斯理地穿上鞋,走到柜边,态度雍容、无半分惧意,像个大家千金似地,哪有丫头的影儿?
储孝偷看一眼,人人都说夫人宽待奴才,原来是真的。
语珍拿出一封信呈上。“小姐说,请姑爷别责怪两位储大哥,任凭他们再精明,只要小姐下定决心,就有本事走。”
钟岳帆心太急,用力扯开信封,谁知跟着信笺滑出来的是一柄玉簪,他来不及接住,玉簪落在地上。
铿地一声!断成两截,那是他亲手挑选的定情簪。
断了!断在他眼前也断在他心里……这在预示着什么?预示他和无双之间真的断了?
信笺里只有潦草几句话,他却看见千言万语,看见她的怨、她的恨、她的茫然无助与悔恨……
钟岳帆失魂落魄地不断重复看那几行字句——
也许是前世的姻,也许是来世的缘,错在今世相会,徒增一段无果的恩怨。
恩怨已了,情爱已绝,断章处空留余声,愿君怜妾意,善待小子,莫教他失怙无依。
她悔了吗?悔将情爱留在他身上?
他失去她了,对吗?失去那个对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是我想要的那一瓢,谁都无法取代”的女子。
她表现得那样斩钉截铁,为什么他还能认为,她像其他女子那样,终会向命运低头?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女子,没有任何的人事可以逼迫她的爱情低头。
她非要他承认,他已经不爱她。错!他爱她,一如当年,他只是、只是……
垂下眉睫,他找不到说词为自己脱罪。
糖儿醋儿酱儿在胸口翻洒,各种滋味四处漫流,他不想失去她,却永远失去她了……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语珍屈膝道:“小姐吩咐,往后奴婢与语瑄、语珊一起贴身服侍小少爷,还望姑爷成全。”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他还有圜儿,圜儿是无双的牵绊,他会拉得她无法远走高飞,他会把她的心留在钟家。对,他还有圜儿……
他扬声喊,“语珊呢?叫她把圜儿带过来。”
他要把圜儿养在膝下,他要严密地监视他十二时辰,无双会回来探望的,她会……
语珍冷笑,这会儿才想到儿子?在少爷惶惶不安、担心亲爹有了新人不要旧人时,他在哪里?在少爷生病、哭闹时,他在哪里?他可知道,小姐替他兼了多少父职?
“姑爷放心,小姐没带走少爷,也没带走嫁妆,她一向说到做到。”
语珍屈膝向姑爷一福身,走出屋子,从现在起,她们要替小姐在尚书府建立一座宝塔,不让有心人谋害少爷!
第三章 情敌之兄(1)
要流多少眼泪,心才会干涸?要说过多少次不爱才能真的不爱?细细的两条腿彷佛有着千斤重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她穿越,她不敢卖弄才能,她像所有的大家千金那样,在人前,压抑性情、安静长大,她顺从这个时代的规则,唯一的“不古”,只有……遇见岳帆、嫁给岳帆吧。
十三岁的她,正在等待选秀,教养嬷嬷的课程让人喘不过气,她满脑子想着,要怎么逃过这场灾难,于是称病、躲到白马寺里休养。
她是在那时候遇见岳帆和……皇上的。
同样是十八岁青年,一个斯文儒雅、脱尘若仙,一个英气逼人,精锐张扬。
后来她爱上谪仙,还以为是个文士,却不晓得他是征战沙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而意气风发、宛若天神的将军级人物,竟是少年天子陈羿。
她这才明白,自己相人的眼光差了些。
知道她是燕侍郎之女,岳帆问:“你不是该待在家里,好好跟着嬷嬷学习礼仪,等待选秀吗?”
她嘻嘻笑着,恣意回答,“选秀是给向往后宫的女子康庄大道,不是我想走的路。”
她的回话勾引出他们的兴趣,陈羿问:“天下女子都盼着那份尊荣,怎么,你不想要?”
她灵活大眼一转,说道:“天下女子千百种,有人想要锦绣华宅,有人喜欢简朴陋屋,有人喜欢竞争的快感,有人喜欢单纯的喜悦,那份尊荣于我而言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陈羿与岳帆异口同声。
“不过是在已经抹盐的肉上,再添酱料、摆盘,比起多层次的口感,我更爱食材本身的滋味。”
“意思是……后宫是酱料摆盘?”
“酱料只是让食物在咀嚼上多几分滋味,而摆盘的目的是令视觉惊艳,对于饮食,二者皆多余,于人体无益。”
“女子心心念念进入后宫那堵高墙,不过是想嚐嚐人间少有的新鲜,然图谋令人艳羡的荣华富贵,要付出的却是再多银钱也换不到的自由与专一,和酱料摆盘一样,于人生无益。”
在那时,岳帆便明白,她要的不多,唯有专一。
她装病、拒绝选秀,在最后一刻,陈羿派太医进燕家,戳破她的谎言,父亲进宫请罪。
回府后,父亲转述皇上的话。“没有亲自体验过,怎能武断后宫只是摆盘酱料?”
陈羿没有勉强她入宫,她却害怕皇家出尔反尔,于是她坏了规矩主动找上岳帆,那是无双穿越后,第一次违反古代女子的行为法则。
她表明心意,岳帆求旨赐婚,成亲那日,收到宫里的赐福,皇上予她的礼物中夹带锦囊,锦囊里的短笺写上几个字——你凭什么认定,岳帆能给得起你专一?
她用龙凤烛火把短笺烧了,认为那是皇帝的小家子气,而今想想……那竟是预言成真。
她不会傻得迁怒皇帝,认为他为了扳回一城而刻意赐婚,因为她很清楚,把蒋孟霜推到皇帝跟前的不是旁人,而是岳帆。
她忘不了他面带罪恶地对她说“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必须为她负责”。
所有人都以为,她生气的是平妻身分,其实错了,她是从岳帆极力为蒋孟霜争取的行动中明白,他已经爱上新欢、舍弃旧爱。
天底下可以被勉强的事很多,唯有感情,越是勉强越会把对方推离,现在她和岳帆之间,只出现一道缝隙,缝太小、小到他还看不见危机,终有一天,这条缝会成为滔滔江河,让他们同床不同梦,让他恨起自己。
既然结局是不欢而散,早离或晚别的差异,不过是恨多恨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