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丫微低着头,没有答腔。
周屹天撇了撇嘴,咕哝着说:“没想到那老头子还有点人性。”
她听出周屹天口气中对老爷爷的熟稔,心中好奇,但终究没有多问,她不顾他路上叨念,坚持扶他穿过竹林,将他送到竹楼前。
这间建在林中的两层竹楼前有个小院,小院架起竹架,丝瓜藤爬满架上,架下的竹椅旁摆着竹桌,微风吹拂,带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
周屹天伸长脖子打量四周,看四下无人,立刻不客气的赶人,“小乞丐,成了,你送到这里就成了,快走、快走。”
赵小丫的手放在围着小院的竹篱门上,看出他的急切,但为了他的伤,她没有理他。
周屹天见她不听话,不由得气恼,“小乞丐,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我都叫你走了你了还死頼着不走。我告诉你,立刻把我放开,我自个儿能行。”
“你不行。”赵小丫抬头闷声反驳,“你的脚受伤了。”
她柔柔的反驳令周屹天倒抽了口气,“小乞丐,什么叫我不行?我不过是受了点伤,哪里不行了?老子告诉你……”
他的话因为看到从后院走过来的顾乔成而蓦然隐去,下意识的推开了扶着自己的赵小丫,但腿登时痛,差点倒在地上。
顾乔成神情变,几个大步到他面前,扶住了他。
“小乞丐,你干么放手?”为了面子,周屹天不客气的看向赵小丫。
赵小丫脸的无辜。
“这是怎么回事?”顾乔成不想理会周屹天三不五时的胡说,将人扶坐在院里的竹椅上,看向赵小丫。
赵小丫正要开口,周屹天却抢先步道:“还不是这个小乞丐。我早去深山晃了圈,意外看到有头野猪朝这丫头冲去,偏偏她只顾着采药,我为了救她,时匆忙不小心跌了跤,但就算受伤,我还是把野猪打跑了。我这腿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她为了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硬是要扶我回来。”
赵小丫难以置信的听他颠倒黑白,前世那个高大威武的将军形象真的彻底毁坏了……
周屹天察觉她的目光,不客气地回瞪她,无声的警告。
赵小丫虽然不解为何周屹天要说谎,但还是乖乖的言不发,没有反驳。
顾乔成向来精明,看着两个小辈交换的眼神也知道事情不如周屹天所言,但他没当场拆穿,只是打量着赵小丫,语调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你可有伤着?”
赵小丫连忙摇头,对顾乔成笑,“没有,我很好。”
“没有便好。”顾乔成这才有心思转身低头看着坐在竹椅上的周屹天,看他额上也有伤,强忍着打人的冲动,口气不善的斥道:“你是有多大的脸,人高马大的还让个小姑娘扶下山。”
顾乔成的话太伤自尊,周屹天忍不住反驳,“我也不想让她扶,是她死命巴着我不放。”
顾乔成忍住伸出手捶向周屹天的肩膀,“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屹天捂着被打痛的肩膀,“死老头,你还是不是人?没看到我还伤着呢。”
“就你这么点小伤,算什么事儿。”
赵小丫被两人不甘示弱的大嗓门给惊得心跳,愣愣地不知所措,只是看到顾乔成举起的手又要落到周屹天身上,她想也没想的挡在周屹天面前,脸祈求的看着顾乔成,“爷爷,你不要生气,他没说错,确实是我坚持要扶他下山,你别打他,他受伤了。”
顾乔成看着将周屹天护在身后的赵小丫,神情微变,最终不太情愿的放下手,“他就是个白眼狼,对他好没用的。”
才从赵小丫护着自己的事回过神,听到顾乔成的话,周屹天的火气又升了起来,“死老头,你说什么鬼话?你自己心歪,看别人也是歪的。”
赵小丫差点转身对周屹天跪下,只想求他少说几句,她还真不知他竟是个呛人的能手。
“你听听、听听。”顾乔成气得摇头,“孽障!”
赵小丫觉得顾乔成这话说得严重,轻声说道:“爷爷,他受伤,脾气难免不好,你就别骂他了。我看他的脚伤挺严重的,得找个大夫瞧瞧才成。”
顾乔成看周屹天依然副人嫌狗憎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有何大碍,只是看到赵小丫双眼中的祈求,他不禁心中软。
小丫头平时不多话,今天为这小子求情实在难得,单就这份难得,顾乔成点了点头,
“知道了,明日得空我便送他进城看大夫。”
赵小丫听到明日才看大夫,心中急,周屹天的腿断了,早些看大夫,日后落下病根的机会便越小。
“爷爷,时辰还早,不如今天去吧。”
离村里最近的光州城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坐驴车的话大概个时辰便到了。
周屹天见她为自己焦急,觉得耳尖好像又发烫了起来,他不自在的揉了揉,嘟囔说:“你别多管闲事,我的腿没事,今日去、明日去都可,就算不去也不会有大碍。”
赵小丫轻咬着下唇,微转过身,圆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周屹天被看得莫名心虚,这个丫头长得黑黝黝的,五官不出色,眼睛倒挺漂亮的……莫名的,他闭上了嘴,不再坚持。
顾乔成也觉得赵小丫小题大作,但在心中衡量了番,最终改了念头,同意今日送周屹天进城看大夫。
赵小丫见状松了口气,笑得眼睛都成了弯月。
看到她的笑脸,周屹天忍不住说了个字,“傻!”
赵小丫没有生气,只是继续笑着。
第四章 斗嘴不休的祖孙俩(1)
赵小丫看着放在院子一旁的车斗,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坐过几次车。
村子里没人有本事养马,倒是能养得起驴、牛,但除了顾乔成外,也只有村长家有养。
她上辈子进京时倒是狠了心,因为身子弱又怕被追回去,所以花了大笔银子坐上马车,当时在光州城集市的驿马站付了三两银子,走三天才到京城。
她凭着记忆在车斗上铺上放在旁的玉米杆,又看了看四周,没有适合的东西,只好等顾乔成拉来毛驴才道:“爷爷,可不可以拿几床被子?”
顾乔成眼便看出赵小丫的念头,“他就是个糙小子,不用娇养得像姑娘——”
“被子在我屋里。”周屹天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指了指竹楼,“进去右侧第二间房。”
赵小丫先迈出步伐,才想起竹楼主人是谁,硬生生的停下脚步看着顾乔成。
顾乔成无奈,挥了下手让她去。
赵小丫笑,连忙进去竹楼。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踏进竹楼,以往她顶多到院里就走了。
她目光飞快的看了眼陈设简单却典雅的厅堂,往右进了房。
如同竹楼其他几处般,这间房采光极好,左右的两扇窗各自能看到前院和后院房间里头除了竹桌、竹椅外,最醒目的便是张靠在窗边的大床。
她把抱起了床上的被子,绵柔的触感令她微愣。这是极好的料子,就这么铺在玉米桿上……她目光向四周扫了扫,偏偏除了这床被子外没有适合的东西,最后心横,心想若弄脏了,大不了她再来洗干净。
周屹天乐陶陶的看着赵小丫忙活,顾乔成则看他的表情十分不顺眼,要不是顾念赵小丫
在,他的巴掌肯定不客气的往死小子身上招呼。
“你跟你爹个样。”不能动手,顾乔成便不留情面的动嘴,“本事没有,就张嘴皮
子会使唤人,来我这里还当大少爷,真是个混帐东西。”
顾乔成的话令周屹天原本愉悦的神情阴沉了下来。
赵小丫铺好被子,确定舒适后跑过来伸手要扶周屹天。
周屹天手挥,拒绝了她的好意。
赵小丫不知道为何他的情绪变坏了,转头看向同样抿着唇的顾乔成,看来方才两个人又吵上了。
身为个外人,她自知没有权利多言,只能在心中叹,“爷爷,你们赶紧出发吧。我的竹篓还在山上,得回去拿,就先走了。”说完她没等两人开口就跑着离开。
周屹天看着她的背影,嘴巴动了动,终究声不吭。
他并不是气恼她,而是不悦老头子提到他爹,就因为老头子不喜欢他爹,所以连带的也看他不顺眼。
顾乔成抬头看了眼天色,赵小丫这么来往,等到再下山只怕夕阳都西下了,他不由得埋怨的看了周屹天眼,这个小兔崽子尽会给人惹麻烦。
原想再训几句,但看周屹天一脸苍白,他只能把话吞进肚子里。
“你若不愿,大可不用理我,我这腿不看大夫也成。”周屹天冷哼了声,“那个小乞丐小题大作。”
“别口声小乞丐,人家有名有姓。”顾乔成终究伸出手将周屹天给扶起,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是女儿唯一留下的骨血,想要丢下不管又舍不得。“她叫赵小丫。”
周屹天本要拒绝顾乔成的援助,但听到他的话,时忘了动作,“赵小丫?你说笑吧?姓赵,就叫小丫?她爹娘未免太省事省心,我看这丫头八成是捡来的。”
顾乔成没好气的将人扶上车斗,看他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张嘴还能打趣人家的名字,不禁啐道:“别取笑人家,人家小小年纪三更天就知道起来干活,将家老小该做的事都做得妥妥贴贴,而你呢?你有什么?”
“我也常在三更天就起来练拳。”周屹天不是针对赵小丫,就是下意识反驳顾乔成。
“是啊!练拳,有点功夫就以为了不起,说穿了空有身武勇,不思进取,就是个人嫌狗憎的混不吝。”
周屹天躺在铺着锦被的车斗,底下的柔软令他的疼痛舒缓了些许,原想呛回去,却因为赵小丫这份心细而心情挺好,所以难得的没吭声。
反正老头子嫌弃他也不是第一次,要是都放在心上,他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顾乔成催着毛驴迈步后才道:“我看你这脚伤了,也不能跟我上山,早点回京吧。”
几乎每年盛夏,周屹天都会自京城来到大山村,让顾乔成带着进山里待上三、四个月。
顾乔成虽然嘴上总说不理死小子,但终究还是尽力的将所学教周屹天。
他没指望周屹天名扬天下,但至少也别辱了祖上功勋。
顾乔成出身不高,但自小就有大力气,从军之后从当小兵起就在周屹天的曾祖父周钊麾下,因受到周钊重用,所以路坐上了副将之位。
可惜周钊死后,接位的侯爷不论武学造诣或聪明才智皆不如祖上也就罢,偏偏还爱流连
勾栏,虽没闹出太大丑事,但侯府后院莺莺燕燕不少。
最后真正令昆阳侯府的旌旗消失在战场上的,却是周屹天那个不成材的爹——周堂尧。
身为周钊最疼爱的孙子,周堂尧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镇日醉心诗词、伤春悲秋的文人。
当年要不是闺女死心眼硬是要嫁,顾乔成是绝对瞧不上这样没有气概的男子。
“放心,不用你开口,我想走自然就会走。”周屹天半卧在驴车上,他知道老头子打心
眼瞧不起他,偏偏他犯贱,眼巴巴的往老头子跟前凑,为了向老头子证明自己,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每年他最盼望的便是来这里跟老头子过日子。
侯府虽大,但他从没当成是家,而这个竹楼因为有老头子在,令他心中有了归属。
老头子爱吃野果,他这腿便是为了给老头子采摘时摔的,可是他的用心老头子似乎永远看不见……
周屹天试图动动腿,被绑得太紧,十分不舒服,想起这布条是这赵小丫的衣裙,不自在的神情浮现在脸上,生平第次,他竟有被视为至宝的感觉。
“老头儿,过了这个年,我要到漠北去。”
顾乔成的心拧,啐了句,“太早。”
周屹天轻声哼,抬头看着金灿灿的阳光,这天还真热,“我倒觉得正好。”
“你还未娶亲,你爹能同意?”
“为何要娶亲?”周屹天冷冷的道,他与当今昆阳侯虽为父子,但并无太多交集,不论他是看待侯爷或是侯爷看待他,都存着太多复杂心思。“我爹同不同意,我都去。”
“胡闹。”顾乔成真的火了,侯府长房的独苗至今还未成亲留下后嗣,竟然就妄想上战场。
“我怎么胡闹了?”周屹天嘲弄的说:“我自小听多了你的事,但我瞧你不过是个糟老如子,凭你都能在漠北闯出名号,我就不信如我玉树临风、风华绝代的模样还会输给你。”
要不是他现在脸苍白,顾乔成点都不介意拿鞭子狠抽他顿。
玉树临风、风华绝代……顾乔成想对周屹天吐口水,难不成他天真的以为上战场是看脸论胜败?
“混帐东西!”他骂道:“上战场不是过家家,别把战场杀戮等闲视之,那是修罗场,不是生就是死。”
“冷静点,老头子。”周屹天将双手撑在脑后,不知是否可以将老头子的气愤当成他心中还是有点关心他,“人生万条路,万般难,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反而简单。”
顾乔成气急反笑,“你这破孩子真不怕死。”
“死得其所就不怕,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周屹天口气懒散。
“是啊!”顾乔成阵气恼,“你死了就便宜了二房。”
周屹天的眼底闪过丝锐利,“没有这日。”
顾乔成的心微惊,“什么意思?”
“我会等我袭爵后再赴漠北,到时若能闯出点名号,昆阳侯府便能恢复往日名声。若是不成,我这个侯爷死在战场上,身无后嗣,到时爵位依礼法回归皇家,我叔叔那家子别说好处,就连侯府都没得住。”
顾乔成的眉头不由得深皱,“这种阴招是谁教你的?”
“为什么要人教?”周屹天得意的反问:“我向来天资聪慧,你不是早知道?”
这个破孩子果然正经不过刻钟,顾乔成好气又好笑的瞪着他。
“别瞪!自古兵不厌诈,就算上了战场,不论阴谋、阳谋,能成事便好。”
顾乔成抿着唇,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反驳起。
以往他总当周屹天是个还未长大的狂妄孩子,但转眼间他即将走向战场,看得出此事他早有筹谋,如今已无法打消他的念头。
顾乔成赶着驴车,久久不语。
周屹天没在意他的沉默,闭着双眼刻意忽略脚上的痛,晒着太阳。
第四章 斗嘴不休的祖孙俩(2)
过了许久,顾乔成才淡淡的打破沉默,“你娘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屹天眼也没开,口气云淡风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从未告诉旁人,当时他不过三岁,躲在灵堂亲耳听闻他爹与老夫人和二房争执,但最终他爹软弱,没能为他娘讨回公道,只能当是件意外,可怜了他的娘亲和未出世的妹妹……
他想起自己缩在灵堂的桌下发抖,直到爹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