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她到底是有多自虐?
银色的汤匙在杯里搅啊搅的,搅了三、四十圈了,她仍浑然不觉。
“在发呆?”
一个声音自她背后传来,她吓了一跳,回头望了眼。
是制作人欧阳昭。
“啊……”她一时困窘,随口胡诌,“我、我正在想建模和贴图的事,想到都出神了,哈哈哈哈……”一阵干笑,有点心虚。哪是什么建模与贴图?此刻她脑袋里所盘算的事,或许跟“逃亡”比较有关系。
“很吃力吧?”欧阳昭又问了句,“我看你好像从报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加班到现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令人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嗯,有一点……”她苦笑了下,道:“大概是我不够聪明,一直抓不到他想要的是什么,小小的地上物弄了半个月才做出来。”这不是抱怨,倒像是忏悔。
“他怎么说?”
“欸?”
“本心退件的理由。”他倒了杯温水,转过身来,啜了一小口,“他要你重做或修改的时候,总会说个原因吧。”
“嗯……”她侧头,思忖了半晌,才道:“他说,风格不对,无法整合……我也不太懂那个意思。”
听了,欧阳昭点点头,却反问了她一句,“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摇摇头。
“那句话,通常代表你做出来的物件,摆放到游戏里会严重破坏画面的平衡感。”
她皴了眉,似懂非懂。
“那就好像你过去在做网页的时候,上面的Banner是清新可爱风格,下方的图素却全是走写实冷酷风。这样的落差,当然无法整合在一起。”
“啊、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却无法释怀,“可是,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不是吗?”何必让她苦苦兜了这么大一圈?
欧阳昭露出了一抹浅笑,道:“通常,学美术的人都比较心高气傲些,禁不起别人碎念。所以,他向来就是点到为止,不会具体指使属下该怎么做。”
“为什么不?”她不懂,领导者本来就应该要具体提出方针,不是吗?
“如果今天他具体告诉你该怎么改、该怎么做,甚至是亲自动手修改你的工作内容,那么事后的功劳与成就,究竟算谁的?”
她一时答不出话来,压根儿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前,本心会亲自修改属下的作品,”欧阳昭则继续说道:“退件两次还不到位的,他会亲手自己下去做调整,可后来发生过一件事,有个离职员工拿着这些本心改过的作品,去应征了别家公司的主管职,惹出了一些着作权的纠纷。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再帮属下修改任何作品了。”
这一番话,让她恍然大悟。正因为这工作是属于“从无到有”的创作性质,于是“谁才是真正的作者”就变得非常重要。
“居然是因为这样……”她低喃,一股说不出的愧疚悄悄浮上心头。本以为只是纯粹的刁难,没想到背后竟有这番复杂的考量。
“总之,你好好加油吧。相信我,能当他的部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别轻易放弃。”
第4章(2)
闻言,她苦笑了下,挖苦自己,“万一他先放弃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她可没这种自信。
“因为他从来不加班。”
“……蛤?”她愣了下,这什么跟什么呀?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你不懂?”
她摇摇头。
“他是不加班主义者,也不让属下加班,所以你会发现你周遭的同事通常六点就会准时走光光了。但是,他跟我说过,如果不让你留下来加班,就算你回家了八成心思也还在公司里,所以他也加班了,他担心如果他下班了,你若遇上了问题、临时找不到人问怎么办?”
于是,他每次都刻意留下,直到她下班了,他才跟着离开,并不是为了监视她有没有偷懒。
这真相太震撼,她愣在那儿,耳根渐渐泛热。怎么办?她突然好想大哭,不是伤心的那一种,而是自责。
“这样,你懂了吗?”
她只是点头,胸口闷得让她说不出话来。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看了下时间,七点半左右,果然研一的美术部只剩下她与何本心两人;若是以前,她八成会在心里咒骂……老天,这魔王怎么不赶快下班,每天紧迫盯人,不累吗?
她突然觉得,那样的自己,幼稚得近乎可笑。
桌上那杯刚泡好的咖啡,还冒着阵阵白雾,这一杯是她打算用来提神,好让自己可以续战到九点,不过显然现在是没有必要了。
最后,那杯咖啡全进了洗手槽,她简单收拾了桌面、关了电脑,然后背起背包,走向何本心的位置,礼貌性地打声招呼。
“总监,我先下班了,拜。”
“好,明天见。”他只是稍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回了一记客套的微笑,没多说什么。
这是意料中的反应。进到这个部门转眼也快一个月了,这期间,她理解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何本心的亲切笑容,只是内建功能,不具任何意义。
如果有任何女人因为他的笑容而动了真心,那她就是白痴……例如她。
“等一下。”
突然,在她转身打算离去的同时,他开口叫住她。
“嗯?”她回头。
“以后……你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吧。”这句话,他说得有些不自在,“这个部门里,没人会叫我‘总监’的。”
她先是呆愣了几秒,连忙点头,“啊、好的,总监。”
办公室内顿时沉默。
“呃……”尴尬。
“你真的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
“你脸怎么那么红?”
“噗咳咳、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咳了一阵。
“身体不舒服吗?”难怪她今天这么早下班。
“没、没有啦,只是今天办公室好像比较闷,待会出去透透气就好,啊哈哈哈哈哈……”天哪,她感觉到自己的双颊更烫了。
她逃命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有时候她真的、真的,很痛恨自己这种“肤色诚实反应心情”的体质。
三个月的试用期后,她总算在研发处正式侍存了下来,薪水也一口气调升了不少,让她的月薪正式突破了30K的大关。
这让她终于可以搬离那间破破烂烂的雅房,换到一间稍微像样的套房。
所以这个周末假曰,她拨了通电话给蔡凤君,打算邀对方去只KTV逛一逛、添点小家饰。
“你要去约会?!”没想到,才讲没几句话,她就吃了个震撼弹,“你要跟谁去约会?”
“当然是男朋友啊,你说什么废话?”
“见鬼了,你哪时候交了男朋友?”苏鹤璇震惊,交男友这种大事,居然没跟麻吉报备,还讲不讲义气啊?!
“小姐,都交往两个月了。”电话的彼端传来一声嗤哼。
居然已经交往了两个月?!青天霹雳,她大受打击,道:“你、你都和对方交往了两个月了,竟然今天才让我知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好吗?”
“哪有?”
“有!”蔡凤君很坚持,道:“二月底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说我和一个男的交往了。”
“有吗?”她脑袋里没有这段记忆。
“保证有。那时候你还跟我说,你在忙着修改贴图、没空聊,说晚点回电给我,结果也没回呀!”
呃,这么一提,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欸……
二月底时她正水深火热,每天都被一堆学也学不完的技术给追着跑,转眼现在已经四月中,一通电话欠了整整快两个月。
面对好友的抱怨,她自知理亏。“好吧,我错了。”先认错再说。
“没关系,我宽宏大量,一客台塑牛小排就好。”
……居然趁机敲她竹杠。
不料,她还来不及反击,彼端又传来一句,“啊好啦好啦,先这样,我们要去吃早餐了,下礼拜再陪你去逛啊?掰。”
“可是我——”
咔,讯号就这样断了。
苏鹤璇不可思议地瞪着话机,以前这女人可是长舌得很,一通电话都是十分钟起跳,有了男朋友之后居然变得这般无情无义?!
唉,也罢,反正热恋中的人类通常都是不讲道理的,男女都差不多,她早就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于是她换了套外出服,随意挽起马尾,就这么轻便出门。
她转乘了两班公车才抵达了IKEA。
少了朋友的情义相挺——也就少了一个人可以帮忙扛东西,于是,她在采购的方针上做了一些微幅的调整。
她先挑选了素色的窗帘、床单,而后又买了浴帘、脚踏垫;走到灯具区时,她不小心败了一个造型很可爱的阅读灯,也看上了一组白色的置物架;逛到厨具相关商品区的时候,各式精美的餐具也让她心痒痒……
等一下,十点钟方向,有个男人的背影看起来好像乱眼熟一把的。
意识到自己可能巧遇了谁,苏鹤璇猛然倒抽了口气,想也没想地就扔下了手推车,闪身找了个置物架做为掩护,然后她悄悄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观望。
没错,是他,是何本心。
他就站在酒杯的陈列区前,左右手各拿了一个大小不同的红酒杯,仔细端详着。
原来他会喝酒呀?
彷佛连锁效应似的,她的脑袋开始想像对方优雅品酒的模样。
澄红的日光由窗外透进了宽敞的客厅。他坐在一张皮制的沙发上,左手一杯红酒,右手一本原文艺术史书,他读了几行之后,晃了晃酒杯,低头浅啜一口,然后轻轻说了声“Bravo”……
“妈咪,你看那个阿姨好奇怪哦?”
突然,一句无心的童言童语,将她自幻想中粗鲁地拖回了现实。
她吓了一大跳,连忙心虚地转过身去,对着小孩“嘘”了声——但,来不及了,孩童的那句“那个阿姨好奇怪”,说得响亮又清晰,彷佛大人版的“这里有贼快来看”,她瞬间聚集了所有众人的目光。
包括他的。
“苏鹤璇?”一声呼唤传来。
完了。这下子她不仅是丢脸丢到家,还丢到了公司去。她羞窘到了极致,必须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转身拔腿逃跑。
“啊、是总监啊?”她转头,故作惊讶道:“真巧,你也来买东西?”
坦白说,她的演技有够蹩脚,态度别扭不说,还面红耳赤的。
何本心忍不住噗哧笑了出声。“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连小孩都觉得你这‘阿姨’好奇怪?”这句话无疑是在捉弄她。
“我、我只是……”她张着嘴,支吾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开玩笑的,”他摆摆手,不经意瞥见她那几乎满出来的手推车,道:“买这么多东西,除旧布新吗?”
“欸?”她怔忡了下,看了眼自己的推车,尴尬笑道:“不是啦……啊、其实好像也算是。”
“到底是什么?”
“我前天搬到新租的套房去了,但因为套房有点简陋,所以才想买点东西回去布置一下。”
听了她的解释,他点点头,“原来如此。”
可他盯着那台手推车,愈看愈觉得哪里不对劲。半晌,他又问:“你自己一个人来?”
“嗯。”
“开车?”
“没有,搭公车。”
“……那你打算怎么把这些东西扛回去?”
问得好,她也正在烦恼这件事。
“就——”她沉吟了几秒,耸耸肩,“管它的,如果扛不回去的话,门口招辆计程车,也是一个办法。”
“干脆我送你一趟吧?”
“蛤?”她愣了下,是自己听错吗?
“我说,等你买完之后我送你一趟,帮你把这些东西载回去。”
一听,她受宠若惊,却自知消受不起,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真的!”
她那急于拒绝的态度令他有些错愕。“……你的反应让我好受伤。”
“啊?”什么呀?
“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路边搭讪女学生的怪叔叔。”
“我——”她张大嘴,真是天大的冤枉,这种机会她跪求都来不及了,“我哪有?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恰当而已。”
“哪里不恰当?”
“就……”是啊,哪里不恰当?她一时也给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好说:
“因为你是我主管……”嗯,没错,天底下哪有让上司替属下送货的道理?
“这两件事情有冲突吗?”
“叫上司充当送货司机不太妥当吧?”
“我都没意见了,你意见这么多?”
“不是……”她真是哑巴吃黄连。
“还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住哪?”这或许是女孩子的顾虑。
“我没想那么多。”
“那你到底想别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呃……”
为什么这话题的逻辑好像愈来愈奇怪?
第5章(1)
她的新居位于一栋老式公寓内,屋龄大约三、四十年,没有电梯。
何本心抬头看了眼楼顶,问:“你住几楼?”
“五楼。”
也就是顶楼的意思。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她的身形,这小女生看起来弱不禁风,一副走到三楼就会滚回一楼的样子。
“我看我还是帮你搬一些上去吧。”
“这怎么可以?都麻烦你载到门口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担心他怀疑自己扛不上楼,她还特地补述,“你别看我好像很弱鸡,我以前在老家可是常常帮家里搬木板。”
他轻瞟了她一眼,不以为然。“无所谓,都已经搬到门口了,再走个五层楼也
花不了多少力气,而且我不想在礼拜一的时候接到你的请假电话,跟我说你扛到最后体力不支、从五楼摔下来之类的。”
苏鹤璇感觉被看扁了,脸上自然表现出来。
“这书架有十公斤重,你想扛看看吗?”
“好,我试试。”
“……够了你。”她居然认真了。语毕,他弯下身直接扛起那十公斤重的书架,道:“走,你在前面带路。”
“可是——”让上司充当载货的已经罪该万死了,居然还让上司充当苦力、帮她搬货?这成何体统?
“别可是了,你再罗唆就是增加我的负荷。”
拗不过他,苏鹤璇只好默默提起地上那两袋几乎没什么重量的杂货,转身踩上阶梯,领路。
她的套房只有七坪大,却得容纳一间卫浴、一张单人床、一套和室桌椅。很狭窄,也很杂乱。
“不好意思,才刚搬来两天,都没时间好好整理,你稍等我一下。”她先是笨手笨脚地把地上这叠杂物扔到床上、接着又把桌上那叠书本塞到角落。
没一会儿,终于在和室桌旁挪出了两个空位。
“来!这儿可以坐。”
他却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居然让他想起了当他还在米兰求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