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半晌,她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我可以回去了吗?”
“我不知道,我去护理站问一下。你等我。”
“好。”
她看着他走远,见他走到护理站前,与护理师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拿着一张单子往批价柜台的方向走去。
他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一刹那,一个念头闪过,她立刻弯身拿起搁在地上的背包,从里头找出了手机,在搜寻列上输入了“Ivan Ho”这个名字。
可她却犹豫了,迟迟无法按下“搜寻”键。
他会希望她这么做吗?像这样子,擅自上网搜寻他的事,而且似乎是他有意隐瞒的那段往事。
她曾经亲自问过他,他却随口胡诌、马虎了过去。
这代表什么?他不想让她知道。
想到这,她吁了口气,将手机收回了背包里。是呀,既然是他不愿让她知道的事,那么她又何苦强行挖掘?
没多久,他回来了,把药袋和健保卡交还给她。
“多少钱?”她拿出皮夹。“不用了。”
“这怎么行?”
“反正没多少钱。”
“那我请你吃饭。”
他噗嗤笑了声,道:“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这是被拒绝的意思吗?
“对了,你饿了没?回去的路上顺便带你去吃点东西。”
这话让她听了极度不满,抗议道:“为什么你可以带我去吃东西,我就不能请你吃饭?”
“那我煮给你吃总行了吧?”他记得她住的地方有厨房。
闻言,她吓得花容失色。“不行!”
“为什么?”
“因为……”她面有难色,说不出口。
因为那间小小的套房,曾经沾过他的气息。他就坐在那张和室桌前,喝她亲手煮的咖啡、称赞她的咖啡好喝、还帮她组装了书柜……
她很努力地想抹去那段记忆,漂白都来不及了,怎能让他再添一笔?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男人是真的太没神经了吗?她苦笑道:“也许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这些举动,只会让我产生更多的误会和期待。”
他沉默了,没有否认、没有辩骏,就好像是认同了她的话一般。最后,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句,“那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就好。”
语毕,他转过身。
“我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你在门口等我。”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冽淡漠,冻得她双眼视线蓦地模糊,心窝里苦涩得令她想哭。
不行,不能掉泪,会让他困扰的吧。
她甩甩头,硬是忍住了眼泪,然后她戴回口罩,却不再是为了感冒,而是为了遮掩泛红的鼻尖。
抵达了公寓一楼门口,苏鹤璇解开了安全带,在伸手打开车门之前,她顿了下,决定孤注一掷,再赌一把。
“你之前说过,”她摘下口罩,回头凝视着何本心,“在米兰,你退出了珠宝界,是因为欧洲整体的经济环境不好,是吗?”
他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吧?”他先是微讶,然后仍是保持沉默。
事实上,得知她不相信他的说词,他不意外,他没料到的是她会再提起这件事情。
见他久久没有反应,苏鹤璇既不是笨蛋也不是白目,她自嘲地笑了笑,给了自己台阶下,“好啦,不为难你了,你就当我没问吧。谢谢你今天送我去医院、还特地送我回来,掰掰。”
语毕,她伸手开了车门,右脚几乎都要跨出车外了——
突然一个外力扣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本能回头盯着手腕上的那只手掌,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她愣愣地瞪着他看,眼底浮现一丝困惑。
两个人就这么短暂对望着彼此。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吗?还是要她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可她说过,她不要更多的误会与期待。
误会与期待?妈的,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明白”与“不懂”的面积比例,就像是手中的线与天上的风筝,只有百分之一在他手中,他不懂的那百分之九十九全在天上飘了。
“我——”好不容易,他启口,却叭的一声,被后面的车辆给打断,他倏地回过神来,道:“先把车门关上再说。”
她如梦方醒,连忙拉上车门、系上安全带。
他则踩下油门继续向前行驶。
“我们要去哪?”她问。
一听,他胸口里的点点星火,莫名地又闪燃了。
“你这女人……”他转过头,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问我问题,总该给我时间回答吧?下车前问是想要我怎样?”
“你上次明明一句话就带过……”她咕哝。
“你要我跟上次讲一样的话吗?”
“不要。”
“那就安静的听我说。”语毕,他将手掌伸向她,“呐,手机。”
“蛤?”
“我的手机没带,你的借我。”
“哦.”她虽感到困惑,却还是从背包里拿出手机,递上。
趁红灯,他拿着她的行动电话,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在搜寻页面上简单操作了几个步骤,然后丢还给她。
“拿去,就是因为她。”
苏鹤璇接过手一看,是张女人的照片。那是个西方女性,她长得端庄典雅,却同时有带有吉普赛人般的野性美。
“这是谁?”
“我本来要娶的女人。”
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本来要娶的人?也就是……他的未婚妻?她倒抽了口气,原来他曾经有过一个这么漂亮的未婚妻。
她拿什么去怎么跟人家比?她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释然,还是感到无奈。
不过,他说的是“本来”……
“那……”她回过神,问道:“那后来呢?”
“她死了。”他偏首,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宣告一般说,“她死于车祸,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
他的未婚妻死了,而且是在婚礼的前一天。
苏鹤璇震惊得说不出话。她一直以为,这种命运弄人的事情,只有在社会新闻或是连续剧里才看得到,却没想到眼前就活生生地坐了一个当事人。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绕行,“那天晚上,我在工作室里拟草图,因为客户隔天就想看稿,我不能陪她,所以她说她要和姊妹们去夜店玩。”
听到这儿,她道:“是酒驾车祸?”
他却突然嗤笑了声,“不是。如果是那样,我会好过一点。”
“……什么意思?”
“我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时,他们告诉我,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开车的是一个男人,两个人在到院之前都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开口对别人说这件事。
不,不对。是他第一次认真回想这件事的细节。
“车子是高速撞上桥墩,两个人血液里都没有酒精,不是酒驾,所以怀疑可能是在车上发生争执,才会失控撞上去。”说到这儿,何本心露出了苦笑,继续道:“那个开车的男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鹤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在一夕之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同时失去了挚爱与挚友,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无法想像,也不可能会明白。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做不出什么像样的珠宝饰品了。”他耸耸肩,彷佛那些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
他告诉她,因为引领他进珠宝界的女人死了,从此只要他一坐下来拟稿,便会想起那女人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伤痛的记忆纠缠着他,他走不出阴霾。生活变得一塌糊涂,他却无力改善,也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欧阳昭知道了这件事情,打了通越洋电话给他,说:“我缺个ARTIST,但要学点新技术,你来不来?”
“好。”他根本不需要考虑就回答。
听到这儿,苏鹤璇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何他可以在短短两年内爬上T.A.D这个位置。
他不是抱着竞争的心态往上爬——他只是想生存。
不是甩开别人、力争上游的那一种生存,而是甩开过去的自己,从极致的痛苦里浴火重生。
第10章(1)
车子再次回到公寓前。
他见后方没有来车,于是拉起手煞车,看着她,“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宁愿对你说谦了?”
她的胸口闷得发疼,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很高兴你对我说了真话……”她抿着下唇,吃力地挤出了一句,感觉自己都快哭了。
可是她哭个屁呀?人家当事者都没哭,她凑什么热闹?
见她那模样,连何本心都想笑。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道:“你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讲实话。讲了,你又要说我可怜;我不讲,你又会觉得我……”
说到嘴边的话,打住了。
因为她突然张开双臂,身体横过了排档杆,就这么靠上来抱住他。
“……鹤璇?”
“对不起。”她在他的耳边低语。
他扬起了一抹浅笑,腾出双手,轻轻地回拥着她,“为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她摇头,是真的不明白。
她只觉得心好痛,像是被人拿着十字起子在这儿戳一下、在那儿搅一下,然后,她的理智断线,就这么扑上去抱住他。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拥抱到底是想安慰他、还是想安慰自己?
半晌,苏鹤璇退了开来,拨了两颊边的发丝,迟来的尴尬浮上心头。
天……她太冲动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好丢脸,她觉得自己简直趁人之危、趁乱吃人家豆腐。
“还好吗?”他脸上挂着笑意,见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抽了张面纸给她。
她盯着那张面纸,无力地白了他一眼,苦笑了下,“不是应该我来安慰你才对?为什么好像反了?”
他想了下,耸耸肩,道:“因为这故事你是第一次听。”
这时,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来车。
“等到你像我一样,对这个故事熟悉了五年,那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再也挤不出眼泪了吧?现在,你该下车了,我们又挡到了别人的路。”
“啊、好的!”
她接过那张面纸,匆忙地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右脚跨出,却突然觉得有一句话非得问他。
“那个女人……”苏鹤璇回头,直视着他的眼,“她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后头的车子鸣了喇叭。
何本心想了两秒,道:“像是画家的右手。”
那就是很重要的意思吧?
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下了车、替他关上车门,然后看着他的车尾灯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为止。
那个女人,拥有天仙般的姿色,又像“画家的右手”那般重要,而且五年前已经上了天堂。
那么,请问她有多少胜算?
Zero,毫无胜算吧。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从背包里翻出钥匙串,颓然走向大门。在打开门锁的瞬间,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今夜,她失恋了。不同于上次那种近乎于被发卡似的拒绝,这一次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何本心永远都不可能属于她。
因为他的心早就跟着陪葬了,献给一个已经被神化的女人。
七月初,时节进入了夏季。
在某个礼拜一的早上,何本心把美术部门的同仁全召进会议室里,大伙儿以为他是要分派新的工作,结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就长话短说吧。”他甚至连铺陈也没有,就这么抛出一颗拔了安全栓的手榴弹,“七月底,我和欧阳昭会一起离开这家公司。”
砰,手溜弹炸了。
大伙儿先是目瞪口呆,而后神情茫然、面面相觑,好像在互相确认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们不必怀疑我说的话。”他因众人的表情而露出了一抹苦笑,道:“是真的。我们两个已经递了辞呈,只是希望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让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终于有人出了声,“以后我们的主管是谁?”
“我不清楚。或许你们当中有人会直升,也或许公司会请人资顾问另外安排,这些我无法干涉。”
“为什么?”有人打了岔,问:“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新专案不是也做得很成功吗?”
“是因为跟营三处合作的关系吗?”
“一定是营三那个女人!她业绩做到了,就打算过河拆桥,把你们两个逼走,这样她就可以独揽功劳,对不对?”
大伙儿议论纷纷,开始揣测肯定是因为营三处的“妖女”,或许是陈彩佑惹毛了金牌制作人,而金牌制作人火大了,怒丢辞呈,还把他身边的王牌一起带走……
这些毫无根据的指控,反而逗笑了何本心。
“都不是,你们别乱猜。”他抚额苦笑,摇头否认了每一句话。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因表象而厌恶,因表象而喜欢,说穿了,那些印象根本有一半是自己脑补出来的。
“我和欧阳昭会同时离开,单纯只是因为个人的职涯规划而已,真的没有任何人惹毛我们。”
“你们不喜欢开发游戏?”
他耸耸肩,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愿意受限。”
大伙点点头,表情却仍是不以为然,似乎还是怀疑着案情不单纯、肯定有惊人内幕似的。
会后,在大伙儿鱼贯步出会议室的同时,他说:“鹤璇,你留下来,我有事要单独跟你谈。”
她像是从虚渺的梦里惊醒过来一般,回头看着他,才发觉到自己被点名。
“啊、好……”她醒神,挑了个空位坐下。
何本心则关上了会议室的门,然后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
他俩静静凝视着彼此几秒。
“离开这家公司,”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最放不下心的就只有你。”
她一听,心口猛地抽疼,却立刻抗拒了所有的感受。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只是基于公事立场,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总监不用担心我,我可以适应得很好。比起从前在营二处的工作环境,这里已经是天堂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好似在念台词似的说。
她想表现坚强,想让自己显得毫不在乎、不痛不痒,偏偏她的演技很糟糕,两滴泪水悬在眼眶里,一对杏眼雾气袅袅,即使隐藏在镜片之后,他仍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你说我是你来这家公司的原因,但我希望我离开了之后,你不要跟着放弃。”
她轻咬着微微颤动的下唇,忍住不哭。
“我知道你不想听,所以我更要告诉你,”他顿了下,才继续道.?“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努力。我是过来人,我懂那种艰辛——”
“不,你不懂。”她出言,否定了他。
他没急着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只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你也是我咬牙忍过一切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