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表演可不多。”
“连CD都没几张,偶而找到,还都是现场录音,音质不太好,也呈现不出古琴特有的低音。”
“组剧三天后会有一场苏小姐的琴戏,我们请了一位艺术学院的老师来当替身弹奏,她的琴是百年老琴,音质非常好,贺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
“老师自己带琴过来?”
“当然剧组可以准备,只是,对于弹琴的人来说,还是自己的顺手,别的不谈,光是弦的材质就不同了。”
赵凛月似乎说得兴起,“说来,那位老师也是有缘分,稍有年代的古琴很难找到衬手的,考虑到生活习惯弹奏辅具之类的问题,或多或少总会有不合意的地方,据说她也是找了好几年,才找到现在使用的那张,跟订做的一样顺手。”
顺手?
贺盛泽想起苏若蔷第一次弹那张花魁琴时,那样顺手,没有试音,也没有调弦,自然而然便拨弄琴弦,演奏了半曲。
“试稍有年代的古琴,有没有可能第一次就试到衬手的?”
“理论上机率不大。”赵凛月说,“现在能保存下来的,通常都有些来头,不是王公贵族,便是闺阁千金所用,这些名门女子所用的琴都是琴师照着姑娘的手指长,手臂长,量身而成,当然不是说别人就弹不得,只是不可能那样顺手,至于一次就衬手,我想那可能性很低很低。”
贺盛泽想起苏若蔷弹琴的样子,以及她第一次看到那把琴的眼神,几乎是千言万语了。
男人懂了,那是她的琴。
她就是那个花魁,那个遇喜。
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呢?
觉得自己是青楼女子,所以会被看不起吗?
所以真假参半,跟他说了花魁的故事,却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不知道她到底是病死的,还是病中过来。
“赵先生有听过华朝吗?”
赵凛月闻言一笑,“贺先生真是让我意外了。”
“就是有?”
“华朝短,短到只存在野史中,真假还不好说,但我个人是倾向有的,一个朝代再怎么短,也总有些东西留下来,其实我的论文原本就是想写华朝,但考虑到毕朝短。
竟不是历史承认的朝代,做为论文,论点恐怕不足,所以改写以唐朝仕女服为主,但收集的那些资料都还记得,其实也只差整理成册。”
赵凛月笑笑,“贺先生想知道些什么,若我有印象,可以跟你谈一谈。”
“有靖王这人吗?”
“有,华朝子嗣繁盛,他是唯一的赐死王爷,服毒之时,还不到二十五岁,王妃是大将军之女,大将军叛变,夫妻受到牵连,死后头悬城门数月,是他的红颜知己给收的尸身。”
“我听说,那红颜知己是青楼女子?”
“说是青楼女子,倒也小觑她了,此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珍物的眼力更是上等,据闻,靖王爷是先看到她的字画,才想与其相见,一些手抄书中,曾经有人录过靖王跟他这位红颜知己的几段故事,看来,靖王对她很是喜爱,还给她做了一把宣和琴。”
“既是王爷,要赎个女子,岂不简单?”
“正因为是王爷,才不愿意,再怎么精通琴棋书画,善解人意,终究是青楼女子,我们打个比方吧,贺先生若知道现在的女友过去曾从事陪酒行业,心里不会有疗瘩?就算是不得已,恐怕也还是很难说服自己没关系,现今社会都如此了,何况古时,那红颜知己再怎么秀外慧中,终究出身青楼,终究挂了牌,即便卖艺不卖身,那也是卖了,陪笑不陪夜,也是陪了,才女又如何,只要有人出价,便要出来见客,且不论那王妃能不能容,他便先过不了自己这关。”
原来如此。
难怪,她不肯说自己就是那把琴的主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个“遇喜”。
前生,喜欢的男人虽然对她有情,但也是嫌,也许是最后有所觉悟,但终究为时已晚,无法相守。
可是,如果她那样喜欢那个男人,那样的喜欢甚至可以让她有勇气攀墙收尸,甚至还将火化的骨灰送去大将军处,不是强大的爱,没有哪个女人有办法做到这样,既然如此,怎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又喜欢上自己?
佳笙完全没发现气氛古怪,“赵老师真厉害,不过是一个传说中的朝代,传说中的故事,居然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一方面是我本来就有研究,一方面,我前几天得到一张画,大概是那张画的关系,这几天一直在跟几位学者要资料,都是有在钻研华朝故事的人,其中一位历史教授对当时的京城文化非常有研究,我得到不少珍贵的文章,甚至还有一些古书跟枪本的图档。”
佳笙好奇,“老师手机里有图可以看吗?”
“有。”赵凛月拿出手机,叫出档案,“衣服装饰看起来好像是处处错误,但这刚好是华朝的文化特征之一。”
“唉,真的耶,三阳开泰变成双羊,嗯,这纸太新了,是仿制的吗?”
“不是仿制,是新画的,说来你们大概也不会信,我妈开了一间画具店,那天我去看她,居然看到若蔷从里面出来,这张就是她试笔试墨的作品。”
贺盛泽挑起眉,若蔷?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佳笙非常捧场的哇了一声,“苏小姐的古画也太强了。”
“就是。”
“难怪我看老师这几天有空都找她说话。”
“所以你要记得了,人不可貌相,以前我也以为若蔷就是杂志上说的那样,但真的跟她交谈过后,我觉得那是经纪公司的问题,也许觉得她太聪明了,那样漂亮,又能言善道,会给人距离感,所以想给她塑造笨蛋形象,比较容易亲近。”
“所以老师真的在追求她啊?”
赵凛月弹了一下佳笙的头,没承认,也没否认,但表情说明了,他对苏若蔷相当有意思。
“佳笙有空也可以找若蔷谈谈,她对历史也相当有涉猎,尤其是文化演变史方面,服饰的细微之处,恐怕比很多专家还厉害,如果以后想走正规历史剧,要记得,魔鬼都在细节里,一件花纹错误的衣服,不会影响收视,但可以毁了一部戏的评价,你知道“天地春秋”压制DVD时为什么重新剪接吗,因为播出的时候被发现新娘子的衣服样式是隋朝才出现的。”
佳笙点点头,表示知道。
就在这时候,赵凛月刚刚为了看画,还握在手上的手机响起,萤幕显示两个字:若蔷。
“说人人到,苏小姐的电话。”
贺盛泽就看到赵凛月接了起来,又做了个道歉的手势,很快起身,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男人想,很好,这下是两方面的知己知彼了。
他知道苏若蔷对他不尽详实,也知道赵凛月想追求她。
那日交谈过后,他原本还想,反正还要等苏若蔷的经纪人找房子,还有时间,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赵凛月,客观的说,条件相当不错。
苏若蔷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可见,两人关系也相当不错——说来,那女人还没主动打电话给他过。
为什么不打给他?虽然说,自己也没有就是了。
但不一样啊,他又没打电话给其他女生过。
总之,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好好想一想了,得立刻有行动才行——如果,他不想失去她的话。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冲击,他也不想回公司了,直接驱车回家,而且突然想进她房间看一看。
这是他第一次进来她的房间,基本上跟他上次看到的客房原貌差不多,只是架子上多了一些食谱,桌子上摊着宣纸,笔架挂着洗干净的毛笔。
书桌下有个竹筒,里面卷着几张纸,隐约看得出来已经上色。
男人知道不该随便动别人东西,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鬼使神差去拿了竹筒里的东西。
第一张画的湖光山色,夕阳西下,远山飞鸟,男人莫名就觉得,这应该是临摹站在游船头看出去的风景,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说不上来。
第二张则是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男子,狐裘,皮靴,长发束在脑后,双手反剪,露出约四分之一的脸。
这应该就是那个靖王吧,可为什么……
第三张画证实了他的猜测。
同样一件披风,却是正面,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眉眼含笑——可那眉,是他的眉,那眼,是他的眼。
那竹筒里还有十几张画,每张画都是靖王,每张画都是他,连手上的胎记都一样。
贺盛泽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来,这,这……
所以她才会一看到他,就打定主意要跟着他?所以她既对靖王倾情相爱,又在短短时间喜欢上他?
第一天带她回来时,他晚上就要去香港,她说,“三天,我等你。”是不是在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说过,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满怀感情,但又不曾主动亲近,很有种“只要看着你就好”的感觉,之前他总不懂,可现在,他懂了。
如果他们曾经身分悬殊,如果他们曾经没有结果,那么,对一个古代女人来说,能看着那个男人确实可能就此满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因为听到开门声而回过神。
苏若蔷,回来了。
见他看了画,她也没惊慌,把画一张一张卷起来,“画好玩的,拿你当范本了。”
男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以前,是不是让你很伤心?”
“以前还不认识呢。”苏若蔷微笑,“你是喝多了,还是作了怪梦?”
“我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
男人顿了顿,“遇喜。”
第6章(1)
遇喜。
多久没听过他叫自己的名字了?
朝夕姑娘与二王爷介绍两人相识时,他第一句话就是:“遇喜?这名字倒可爱。”
“便是希望这名字给她沾点喜气吧。”朝夕姑娘笑说,“这孩子人生中最好命的事情是遇见我,靖王您说,那可有多歹命。”
第一次见面,是靖王想找人给他录书,但那些先生的字他都不满意,不是嫌太匠气,便说不够灵秀,偶然在二王爷那见到自己的手抄本,喜欢她的字,这才到了天琴阁。
两人见面渐多,渐渐无话不谈,靖王才跟自己说,原本是想托二王爷便罢,后来是听二王爷说自己弹得一手好琴,这才上天琴阁。
二王爷总是很爽朗的样子,可靖王却很少笑,遇喜自然知道原因——天琴阁来往不乏达官贵人,挂牌姑娘们知道的事情恐怕比后妃们知道的还多。
王妃虽然貌若天仙,但性子却粗疏,不合靖王心意,可偏偏又气量狭小。
成亲半年,王妃肚子没动静,一个打小伺候靖王的通房丫头却先有了孩子,靖王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好消息才没多久,丫头莫名其妙滑了胎,一查之下,原来是每日喝的补药被动过手脚。
靖王虽然对王妃心有怀疑,但妹妹启善公主嫁在忠武将军府,别说无凭无据,即便有凭有据,也得替妹妹想一下。
又过了半年,另一个通房丫头也有了身孕,这回府中小心翼翼对待这丫头,丫头自然也是诸事注意,别说院子,连大门都不迈出一步,靖王天天去瞧这丫头,丫头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眼见就快临盆,那丫头却掉在池塘淹死了,都说是王妃命人弄死那丫头,否则那日大雨,她又有了身孕,怎可能在那种天气还到院子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将军那边传来启善公主有孕消息。
那意思也很清楚,妹妹能否安然十月,就看他了。
遇喜觉得这男人很可怜——他本无心夺权,却被卷入权力斗争中心,母亲被掐在皇太后手中,妹妹则在大将军手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耐与沉默。
刚开始,靖王一个月只来两三次,总是听她弹弹琴,念念书,太阳下山之前,必定离去,到后来,变成几天便来一次,两人论古述今,也合绘过几张图,遇喜开始想,若将军之女没对他一见钟情,又若他只是生在一般人家,应该很快乐,一匹马,几卷书,游历天下,而不是像现在,被困在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权力斗争里。
朝廷派系暗潮汹涌,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拢他,大将军就这么个女儿,少将军就这么个妹妹,靖王的岳家,可是握住了整个华朝的兵马。
以前,她问过朝夕姑娘,跟二王爷既然如此之好,为何不让二王爷带进王府。朝夕姑娘笑说,傻孩子,身分不配呢,青楼的主人家怎么样都不好听,我既然喜欢他,自然不愿他的名声因我受累,何况,王府那地方,是人能待的吗,我如果进了王府,不是我弄死王妃,就是王妃弄死我,糟糕的都是他,何必呢,这样见面就好了,大家都开心。
当时遇喜似懂非懂,后来才了解,朝夕姑娘不是潇洒,二王妃早在府中出家,王府之事都由侧妃打理,而那侧妃原本只是王爷的近身丫头,八九年前有次刺客行剌,那丫头眼见刀剑来袭,居然自己迎上给王爷挡了一下,也亏得那一挡,王爷才保住命,二王爷跟皇上同母所生,皇上一直很疼爱这个弟弟,一纸诏书下来,破格封了那丫头为侧妃。
也由于是近身丫头出身,侧妃娘娘对二王爷一直忠心耿耿,府中女子有孕,都是尽心照料,知道二王爷喜欢朝夕姑娘,皇宫若有赏赐事物,也会留下朝夕姑娘那分,让人送过来。
朝夕姑娘若是进入二王府,绝不可能受欺侮,而迟不进府,只怕也是那句,身分不配。
那是遇喜发现自己喜欢上靖王后,才有的感觉。
她虽然是青楼女子,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要说名动京城也不为过,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表达过赎身之意,她都不愿意,说词自然是自己不配入那高门大户,那些达官贵人见她如此“自知”,自然只会更喜爱,但不愿意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是他们不配。
她在天琴阁,是被闺秀一样养大的,读诗书,阅诗词,那些人不过把她当收藏品而已,不配拥有她。
在她的想法里,来青楼的人恐怕都不好托终身,最好是她攒够钱,给自己赎身,远离京城,到个不知名的小渔村,找个老实的人嫁了。
虽然四岁上下就离开家乡,可她一直记得那里的气味,蓝色的天,蓝色的海,风中咸咸的味道,夜晚时规律的海潮声——遇喜想,如果能再回到海边生活,一定会很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