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娘子就继续歇着吧。」银苗侍候着霓悦悦躺回去,点了安神香,又将纱帘全拉上,手拿绘龙胆花的软扇一下一下的给她搧凉。
用了碗百合清粥后,在安神香的帮助下,霓悦悦又昏昏沉沉的睡着,这一睡就睡过了上学的时间。
正房里的房氏听闻女儿昨夜没睡好,沉吟着道:「不会又像前些日子突然高烧不退,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为什么的昏睡吧?」
那回可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
也是那一回,霓悦悦重生回到十一岁。
房氏索性作主让银苗去回了女先生,替霓悦悦请一日的假。
女先生听说霓悦悦今日不上学,脸色倒是宽松,这才是以前那个霓相府的五娘子该有的样子,她这阵子太勤快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来上课,才是正常的!
那些庶姊们也齐齐吁了口气。
霓悦悦万万没想到,她的努力不懈给了这么多人压力,女先生打起精神回覆她问也问不完的问题,庶姊们自觉能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这个小妹,你多看一行字,我多背一页书,姊妹最喜欢比较,无形中带动了读书风气,让本来觉得接下相府西席没滋没味的女先生,罕见的也会在课堂上露出丁点笑意。
霓悦悦作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睁开眼,冷汗涔涔,心跳快如擂鼓,却记不起来自己到底作了个什么样的梦。
她想唤人进来给她倒杯温水,却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咯答」声,她僵了僵,屏息聆听,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真要有什么动静,银苗她们就守在外头,不可能什么都设听到。霓悦悦呼了口气,正想躺下重新闭目睡去,忽地心头悚然,飞快的下床,趿上绣鞋,披上外衣,悄悄把银苗叫进来。
她问得很轻,「外头可有什么不对劲?」
「小娘子您指的是?」
「使人去把整个小院都看一遍,有什么奇怪还是不寻常的地方,马上回报。」
银苗不愧是服侍霓悦悦多年的大丫鬟,虽然不知道小娘子要做什么,可看她面色郑重,加上这段日子小娘子所作所为已渐渐在她们心目中建立了威严,她连呼吸也轻了起来,点点头,迅速利落的出去,召集了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分配好巡视的区块,这才又回到霓悦悦身边。
这时已是暮色四合,视线并不是太好,婆子们搜索过一遍后回来禀报说并未发现什么奇怪的事物,霓悦悦听完便让她们散了。
「是我睡糊涂了。」也许是她太草木皆兵了,重生回来,她总是提高了警觉心在过日子。
她很快把这件小事放下,夏日的日头长,但是霓府天色一暗,很快就掌灯,霓悦悦用过晚膳,按例看了会儿书,又领着紫苗在开满夏花,满是馥郁芬芳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
霓府的奇花异草不少,一年四季总有赏不完的花景,她喜欢这个家,希望它一直都屹立不揺的存在着,替他们一家人遮风避雨,陪着他们经历时间的嬗递,看遍春花秋月夏阳冬雪,直到老去。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哪知道还在长个子的身子一碰到床就睡死了。
她自己也有感觉,这一世,她吃得多,身体动得多,脑子也转得多,因此只要一碰到枕头,很快就能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她蓦地醒来,听见了窸窣的声响,外头唧唧的虫鸣因为这样被打断,过了片刻才又恢复。
她心神一凛,不动声色的掀开了蚕丝凉被,弯身拎起绣花鞋,银苗她们睡在外室,她只要动作轻盈些是不会吵醒她们的。
她胆子大,因为她知道这里是仙鹤坊霓相府,可不是什么穷街陋巷里的破落院子,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就算真有个什么万一,她随便一喊,就会有人出现,又或许只是一只迷路的雀鸟罢了,所以她根本没在怕。
一出了外室她才穿上绣鞋,接着轻手轻脚的从檐廊出去,穿过宝瓶门和夏荷开得正艳的陶瓷大缸,便是她房间外的一块畸零地,上头沿着墙根种了许多攀藤植物。
如果是偷儿,她正好来个瓮中捉鳖,不过回头她得让人多加戒备才行,如果连个偷儿都能摸进相府,这些护卫也太丢人了。
然而她这一眼望去,只见墙根处躺着个黑乎乎的身影,看似半点声息也无,她又靠近两步,这一靠近,她以为晕死过去的人却霍然睁开一双黑黝黝、冷森森的黑眸。
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突兀的出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黑衣早被鲜血染透,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间,他手上一翻,露出一把亮晃晃的刀。
那戒备的模样,彷佛只要她再上前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皱眉问道。
他似乎只剩一口气,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看了霓悦悦一眼之后,双目一闭,人就晕了过去。
霓悦悦可为难了,虽然只剩一口气,但到底是个大活人,一条人命摆在眼前,委实不好让他就这么死掉,可这么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院子的陌生人,又一身鲜血,怎么瞧都不像好事。
她很快把上夜的两个丫鬟找来,银苗和青苗都大吃一惊,小娘子的小院没声没息出现个大男人,这可是大事!
「别声张,先把人抬进去再说。」霓悦悦很是果断。
「小娘子,这是要抬去哪里?」青苗问道,这要是往小娘子的屋里抬,小娘子的声誉还要不要啊?
一旦追究下来,她们这些丫鬟可都脱不了干系。
「小厨房的旁边不是有间柴房,先把人放那里。」霓悦悦挥手道。
看小娘子那有条不紊的表情,银苗也渐渐镇定了下来,三个小女子总算合力把人抬进小柴房,在灯光的照亮下,这才看出来他高鼻深目,象牙色的肤色,发色偏褐,和夏魏的子民很是不同。
「他不是本朝的人,是西夷国的人。」银苗常替霓悦悦出门办事,出入多了,也见过不少在市并做生意的西夷人,他们的共通点就是高鼻深目,大多身材高大,皮肤白哲,发色偏褐,和夏魏的子民不同,就算说着官话,也总带着一股腔调,两国之间虽然未曾交好,但一直有商贾来往互市。
霓悦悦对青苗说道:「去煮碗米粥来,等一下要是醒过来喂他吃,还有拿温水来,屋里放着的急救箱也顺便带过来。」
青苗转身就出了门。
第四章 神秘的不速之客(2)
「小娘子,他这模样,怕是要请大夫过来看才行。」银苗不忍的看他刚放下地没多久,流出的血就已经把身下的稻草染出一大片血渍了。
这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更别提大大大小几乎见骨的伤口,她看着都要眼晕了。
「现下要先处理他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先止住血再说。」霓悦悦已经撩起袖子,准备亲自动手。
一屋子都是女子,她也没想过要寄望谁,瞧自家丫鬟的脸色死白得很,人是她说要救的,真不成,那就她自己来吧!
相府不是没有驻宅大夫,但是一旦惊动府中的大夫,势必会惊动爹娘,要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藏着一个大男人,是有难度……
她还在沉吟该如何是好。
「五娘子,这事让婢子来吧!」略带苍老的嗓音响起,是焦嬷嬷。
「奶娘!」霓悦悦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会子应该已经熟睡了的奶娘。
「银苗,你知道保安堂的安大夫就住在咱们相府后头的牛尾巷吧?」焦嬷嬷很快掌控了局势。
银苗颔首。
「从角门出去。」焦嬷嬷道。
在她认知中,这种血腥的事情对霓悦悦来说根本不适宜,要叨念她嘛也不是时候,虽然不知道这陌生的男人是谁,但数人如救火,一刻也不能马虎。
所以,银苗一出去,霓悦悦很快就站到一旁去了。
要焦嬷嬷说,这还不够远,她一个小娘子,一屋子的血腥味就不说了,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可是五娘子见不得的,偏偏五娘子眉头只是皱了一下就杵在那不动了。
这是怕伤者没脱离险境,还是压根对男女大防缺乏感觉?焦嬷嬷一时无暇细究。
青苗很快把水和放着一些急救药物的匣子带过来,「婢子把粥放在小火炉上温着,随时可以拿过来」
焦嬷嬷已经动手去脱那男子的衣服。
男子精壮的身躯一暴露在空气中,霓悦悦这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也不恰当,便摸摸鼻子出去了。
很快的,银苗领了保安堂的安大夫过来。
安大夫一刚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下人来请,看见往相府里走,发现更惊人的事实,可他是个见多识广的大夫,行医三十几年,他知道他要做的事就是闭紧自己的嘴,要是他还想在京城混一口饭吃的话。
那年轻男人昏睡了一夜,可喂他喝水就喝,喂他吃米粥也吃,脉息看着微弱,却持续不断,安大夫也说此人生命力强悍,虽然遍体鳞伤,但只要能吃能喝,就能活得下去。
既然能吃能喝,霓悦悦也就不再往小柴房去,焦嬷嬷那一万个不同意的眼神,可比百万大军都有用。
而且她还说有她照料着,五娘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霓悦悦带着昨日就该交给先生的功课,去了已经缺席一天的课堂。
庶姊们看见她的眼神里全都是失望,这是希望她继续缺席下去吗?先生倒是和气的问她身子可好一点了?要是还不舒服,不必急着来上课。
所有的关心与冷淡她一概领受。
等她从课堂回到松园,青苗仓皇的来说小柴房的男人不见了。
这是跑了?!
「那表示他的身体有力气逃走了,让人把小柴房一切恢复原状,大家就当没这回事。」她对那男人的来处不好奇,一个西夷人,手上的利刃镶着五色宝石还有奇异的纹路,这不是寻常来夏魏朝做生意的商贾,她只是救人,其它的,与她无关。
青苗也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下去了。
霓悦悦换上干净的衣服,让银苗把她头上的髻反绾,留下一簇发尾垂在肩头,这叫「燕尾」,是未出阁少女特有的发式,她看着很是满意。
霓在天身为一国之相,在南衙里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代皇帝批答大臣表章、草拟敕令,还有上朝议政,一个月除了难得的休沐日,鲜少在家。
今日正巧有人送来泸沽湖的的大白鱼,这大白鱼十分难得,身长比一个成人还要大,据说就连鱼骨头都很是美味,所以房氏便吩咐厨房做上全鱼宴,让一家人好好聚聚,吃顿好的。
不得不说,最近身子大好的房氏已经有力气去管一些她以前从来不去碰的庶务,对于她的插手,巴姨娘心里是很嘀咕的,但是大把的权力仍在自己手上,对于这么个没三分元气的正妻,老实说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像吃全鱼宴这种事情,小事一脏,她知道房氏弄这什么宴的无非是为了想挽回郎君的心,这件事对她也有利,毕竞她也不希望再有别的女人分去郎君的心,那属于她的宠爱又会少掉一些,这件事,相府里的女人都不乐见。
至于郎君想再抬姨娘的心思,已经教她联合府里的女人给掐断了想法,府里起码能清静一段日子。
她也给厨房递了话,夫人想怎么办都得给她尽力去办,要是办的不好,一个个就看着办吧!
她这话一传下去,厨房的厨子哪敢马虎随便,本来要侍候主子的宴席在精致之外还要更加用心了。
不过这也只能证明,房氏想拿回巴姨娘所有的权力,怕是还要一段时日。
「五娘子,那几房的姨太太和小娘子们都会过去,您不换一身比较鲜艳的衣裳?」焦嬷嬷见不得她素面朝天和一身家常农服,好歹五娘子可是霓相的女儿,谁都可以随便,她怎么可以随便?
「就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又不是赴宴,穿得舒服就好了。」她笑着转了一圈给焦嬷嬷看,表示她身上并没有不妥的地方,「我让小厨房给您做了水晶肴蹄,您赶紧过去,免得叫几个馋虫给瓜分了。
水晶肴蹄是焦嬷嬷爱吃的,肥肉白如羊脂玉,瘦肉殷红,一出炉立刻送进冰窖,要食用的时候再拿出来,蘸了姜醋吃,人生美味不过如此。
焦嬷嬷脸上笑出了折子,「就五娘子知道婢子这点嗜好。」
于是霓悦悦领着两个丫鬟往花厅去了。
由于是稀罕的全鱼宴,几房人都到齐了,人一多,平常的小厅就显得逼仄了些,房氏便吩咐把席面摆到花厅,长辈们一桌,小辈们因为都是家人,也不讲那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都坐在一块儿了。
除了逢年过节,这算是霓府人到的最齐的一回。
厨房那边养着的人也都不是吃闲饭的,做好送上桌的东西皆是花了心思的,不管其它人吃得满不满意,霓悦悦倒是很享受这顿饭,碧粳粥吃了好几碗,惹得霓挽嗤笑不已,霓媛也多看了她两眼。
碧梗米米粒细长,颜色微绿,炊饭时有不同于一般香米的香气,她一向很喜欢。
「也不想想自己翻过年都几岁了?身材要是还维持着现今的模样,将来不知道有哪户人家养得起她。」
霓媛没吭声,她是个自持身分,不吭声的主,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只有记不住教训的霓挽。
人家既然没有指名道姓,霓悦悦也没对号入座的道理,好好的一顿家宴,没必要为了一些没营养的话浪费精神。
所以,她又吃了一块烤鱼,皮脆肉鲜,有着姜丝和花雕的味道,因为放了辣椒,鲜辣爽口。
看霓悦悦在那埋头大吃,完全不搭理她的霓挽气得整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狠戳碟子里的鱼块。
「小妹连话都懒得跟我们说,这是看不起姊姊们吗?」在霓挽的压力下,霓媛不能再什么表示也没有,她的攻击力比霓挽高上好几个档次,一出口就火药味十足。
「二姊没听先生说过,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桌子美食,不细细品味,哪能品尝得出美味,岂不浪费厨子们的一番手艺?」霓悦悦回应的没什么火气。
霓媛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霓挽的神情很不满意,可是霓悦悦和霓媛都不想再理她。
在霓悦悦心目中,霓挽就是熊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回见面只会打嘴皮子官司,不无聊吗?
赢了她又能得到什么?
人生该做、可以做的事情那么多,女人跟女人之间自相残杀,有趣吗?
不管自己嫡女的身分是不是给了这两位阿姊压力,那也不是她的问题,她们应该去问她们姨娘为什么要进霓府的门,她们又为什么要被生下来,等这些问题都有解了,再来对付她。
至于霓媛,她的心机就比她们这大姊深沉多了,通常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