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饭碗,一瞬间胃口尽失,原是美味的红烧豆腐,如今入喉只尝到阵阵焦苦味……
他心头一直惦都会这件事,整个下行心不在焉。
下了工回到家中,她正在后院里晾衣裳。
晾完衣裳,接着忙备晚膳。
换洗的衣物,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上等他去取……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打点好,什么都没有变。
忙了一整日,入夜后她坐在床边为他补衫,沉静姿态一如往常,
满肚子想解释的话,突然间变得不重要了,他上前,张臂抱住她,没做什么,就想抱抱她而已。
我只是不想你难堪。
村长那儿有煮饭大婶,不必担心我会饿着。
我是怕你太累,不要你麻烦。
……
一下午想很多很多说法要安抚她,就怕她恼了、不开心,与他闹别扭。
可是——
她侧首,掌心温温地抚了抚他的颊,又继续缝衣。
她没生气。
依旧安然自在,称职地当着他的贤妻。
那些杀风景的话,不想再拿出来说啥,他双臂圈着她的腰,下颚抵着纤肩,依偎着。
静观了好半晌,他终于开口,说了句更杀风景的——
「你女红似乎不太好?」
看她处理起事情有条不紊,能力强得他只有惊叹的分,因此理所当然以为她应该是无所不能的,灯烛下,那贤妻手中线的面画,美好得贤慧得几乎教他感动喷泪,谁知——
这件夏衫,她缝了三天了!
是有多破?
不,她三天来缝的都是同一处。
黛眉不明显地蹙了蹙,语气透出一丝懊恼,「我没学过。」
打算盘珠子她在行,拿刀拿剑也还行,针黹女红就——
正好是她的弱项。
不管能力再强,不会拿针的女人就是半个残废——以前在慕容庄时,有个灶房大婶就是这么说的。
收了针,愈看愈不满意,又拆了从头再缝。
穆阳关默默闭上嘴巴,再迟钝也晓得,房里气氛……有些诡异。
他暗暗检讨,方才的震惊语气……是不是惹毛妻子了?
不能怪他呀,那歪歪斜斜的缝法,乍看之后,真的是惊到他了,他很想解释,话里头真的没有嫌弃的意思——
「雁回?」
她没吭声。
于是他确定,果真惹到她了,以往再怎么样,都会抬个头、或是「嗯」个一声,不会这样埋头不理人。
她又缝了一半,还是不满意,微恼地拿剪子拆线。
他早就知道她不擅女红的,以前明明不在意,还会笑笑地说,就算绣成野鸭也无妨——
喔,是了,她连水鸭也绣不出来!
见妻了真恼了,他伸手揉揉那双轻颦的眉,连忙道:「好好好,不会缝就别缝了,别为这事跟我哎气。」
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中午那个事没能惹怒她,反倒被一件衣裳给惹毛。
「我没跟你呕气。」
那就是跟自己呕气了?「不会缝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缝!」才不要当半个残废。
她拗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
「好好好,那你慢慢缝,我陪你。」
*****
他以为,陪她熬个几回也就熟能生巧了,再不行,她会自己打退堂鼓。
但——他错了,莫雁回的人生里,没有「投降」二字,她不但要会,而且决定做的事,永远会做到比谁都好。
其实他的心愿很小很简单,缝缝鞋、补补衫就可以了,试了几回,缝出来的成果总算能看了。
然后她说,要去大嫂那儿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大嫂前些日子也生了,孩子起名穆新柳,他们只匆匆探望了一会儿,便让大哥给赶回来,要他们好好新婚燕尔去,这儿不必操心。
她说的时候,他没太放在心上,隔日下了工,回家来没见到她,想想她交代过,晚膳会先做好搁在灶上温着,要回来晚了,他就自己弄来吃。
他自己打发了晚餐,东摸西摸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她回来,倒是等到大哥差人送来口信,说是两个女人聊起养儿经,欲罢不能,要在那儿住上一晚。
当晚,他躺在只有一个人的枕被里,夜特别静,翻了个身,没抱到几日来已然习惯的温香,手脚别扭得不知怎么摆了。
第16章(2)
隔日,他没精打采地上工去。
傍晚回来,还是一窒静悄悄,她还没回来。
以往,一直都是这样的,她才与他生活了几日,怎么他就已经不习惯没有她的寂静屋子了?
等到了夕阳西下,着实坐不住了,便匆匆往大哥那儿去。
这条路,他走了许多回,从来不曾有一回如此地迫不及待。
穆邑尘见了他来,有一丝意外,「怎么这时候来?吃过没?」
「还没。」几乎是有些赌气,「有人忘了我的存在,没给我饭吃。」
这八百年没见过的孩子气口吻,惹笑了兄长。
「我说呢,你从没这么晚来过,原来是孤枕难眠,寻妻来了?」
莫雁回由内堂掀帘而出,自然而然上前去牵他的手,这让他淡淡的恼意尽消。
「怎么来了?我正要回去。」
「来接你。」抱过她怀里的孩子,他低道:「回家了?」
「嗯。」
告别了兄长,回到家中,她要去张罗吃的,被他一把抱住。
她动不得,疑惑地问:「你不是还没吃?」
原来她听到了。
他没放手,将脸埋进她颈际,微闷道:「我不是要你回来当煮饭婆的。」
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
饭他也可以自己煮,他只是想要她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什么都不做也好。
「我知道。」安抚地拍拍他肩背,「放开吧,让我去煮饭。」
放是放开了,人却杵在灶房里,目不转晴地瞅着她。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她一回来,整个屋子都暖了。
他也不懂,明明是新婚,怎会有那么深的眷恋?一刻不见她,心头便闷得发慌,好似随时会失去她似的,怕她就这么消失了,不回来了。
这究竟是哪来的荒谬念头?他们明明成亲了,有名也有分,她已是他的妻,为何还会有那么强烈的不安?
「你去好久。」等他发现时,委屈的小抱怨已然出口。
「嗯,请大嫂教我怎么做衣裳,花了一点时间。」听说大哥的衣服多数是出于大嫂的手,他说过,想要一个像大嫂一样,事事为丈夫设想的好妻子。
他声音一哑,「你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她仰眸,音律仍是浅浅的,「但是我想当你心里的贤妻。」
「你——」他吸了吸气,压回胸口那饱满的情绪,「你一直都是啊!」
成亲一个月,原则上来说,还在新婚期间,应当要耳鬓厮磨、恩爱无限才是,不料却在这一日。爆发了两人婚后的第一次冲突。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
莫雁回忖度着,他回来会不会淋了雨,一方面又记着他要她别再去的交代——
两相衡量一番,她还是撑了伞,前去接他。
不开心是一回事,淋雨生病又是一回事。
她知道这一去,必会再弄得大伙儿都不舒坦,陆想容的心情她也能理解,但丈夫是她的,要说痛,她又何尝不是痛彻心腑?
倔性子一起,也不管他的交代,就是要去。
所幸,他见了她来,并没有露出不开心的样子,赶紧拉了她到檐下避雨,抬起袖子殷勤为她擦拭脸上、发上的水气。
「冷吗?」他问。
「不冷。」
但他还是脱了外袍,往她单薄的身子圈裹住,「等我一会儿,里头收拾好就一起回去。」
她温驯点头,站在门檐下等他。
里头是陆想容的地盘,她不进去,免得让谁再有微词,拉拢他的衣袍,这里自有一方温暖。
只是,她不寻衅,问题也会不招自来。
那个埋在他们婚姻之间未燃的引信,是陆想容,避而不谈,并不代表不存在。
那女孩就站在不远处,与她对望。
谁都说,陆想容是个单纯而无心机的女孩,是的,最初是的。
可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最初那片纯净,染上了愤怒、不甘、怨怼的色彩,然后开始变了质。
她知道,也看见了,只能保持距离,不去招惹。
陆想容走向她,她不是弱者,自然不会退,只是定定地回视。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心虚、不愧疚?」陆想容很努力,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点的不安,可是,没有!
愈是平静无波,她就愈恨!
难道夺人所爱是理所当然?
难道她的心痛、心碎、是活该?
难道、难道这一切,她都没感到丝毫对不起她吗?
村子里才多大?即便阿阳哥有心避免,她多少还是会看见、晓得这对夫妻有多恩爱。
她会在清里送他出门,会在闲暇时牵着手漫步溪畔,会温存肩靠肩,说说体己话,他还会为她添衣,就像刚刚那样,好关怀地怕她冷了、冻了……
这些原本该 是属于她的!是她的男人、她的幸福!他们愈好,她就愈恨、愈无法说服自己看开——
「如果我说,他本来就是我的,你听得进去吗?」
「你不要脸!」抢了她的男人,还如此理直气壮!陆想容一怒,扬掌就要挥去。
莫雁回自是没理由挨这一掌,一抬手,擒住了腕。
要论资格,他是她孩子的父亲,说她夺人夫那是牵强了,她没有亏欠她,不挨这一掌。
「我本想与你好好谈谈,陆想容,无论你信不信,我与他相识得很早,比你更早,是我先伤了他,才会有他与你这一段,我对你很抱歉,但是对他,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收手,我们的纠葛不是你能想像的,如此说,能够让你释怀吗?」
释怀?她要如何释怀?
既然伤都伤了,为什么不彻底走远一点?她当男人是什么?随她要抛弃就抛弃,丈夫死了才又想起旧爱的好,如此任性又自私,把男人当玩物,她的心碎与伤痛显得更不值!
莫雁回松了她的腕,陆想容张口正要说什么,眼角瞥见跨出门外的穆阳关,索性顺势往后一倾,跌入雨幕中。
他脸色一变,快步上前,「雁回,你这是做什么!」
她做了什么,不受辱挨巴掌,她有做什么?
陆想容跌得一身泥泞,地面碎石划伤了掌,鲜血直流,她抱着膝,好委屈、好无助地哭泣。
「你抢都抢走了,还怕些什么?我没要抢回阿阳哥,只是想请你进去坐坐而已,你不用这么仇视我……」
到底是谁仇视谁?莫雁回感到可笑。
他也没让她有多言的机会,抱了人进屋,临走前瞥向她的那一眼,她便知,什么都不必说了。
自古以为,女人总是先示弱的就赢了,尤其人家哭得梨花带雨,无尽凄楚,她站得直挺又硬骨,不温顺也不柔弱,永远只能扮演加害者的角色。
他在里头待了很久,久到她双腿都站得僵了,原本不觉寒冷,如今却觉丝丝寒意沁骨,抖瑟得心都颤了。
他总算走出那道门,没多说什么,撑着伞与她一同返家。
他不谈,不代表她愿吞下这冤屈,方才在里头,陆想容想必少泣诉得颇精彩。
「你是怎么想的?」
穆阳关将伞搁在门边,回身,斟酌了下词汇才开口,「我和她,不会有什么,你可以试着对她和善些吗?」
「你真信她?!」
「我没信谁。」顿了顿,「我只看见,你擒着她的掌,推了她。」
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了解与认知。
他已有先入为观的认定,还能再说什么?
所谓的眼见为凭,也不过是自我主观,他的心是偏陆想容,认为那个善良纯真的女孩,不会耍心机、不会骗人。
她点点头,很平静地吐出几个字,「穆阳关,我这混账!」
一整晚,她没再开口。
晚膳照煮,该忙的家务,没一项落掉,独独不与他说话。
上了床,背身而睡。
穆阳关看着她摆明要气他的冷淡背影,也恼了,索性也侧过身去,来个相应不理。
一整晚,背对着背,各自独眠。
第17章(1)
隔日清晨醒来,依旧有热腾腾的早餐,铁架子上的热水及巾子都搁着了,妥贴依旧,只除了——背着身,不再送他出门。
他心头微闷。
上工前,暂且先搁下家事,备了礼品到村长家致意。
无论真想为何,两人起冲突,最后受伤的是想空,这是不争的事实,邻近不少人都目睹了,他若不代表妻子道这个歉,往后她只会更难做人。
村长对此事颇不谅解,要不是果园里少不了他,早早便要他走人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
想容倒是没计较什么,只说她没别的相法,请对方别如此防备她,事情过去也就没事了。
总之,这事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回到家里,也不知她是有反省过、自知理亏还是什么的,僵个一天,也像没事一样,绝口不再提起此事。
日子依然平平静静地过着,夫妻俩同心抚育孩子,闲时牵着手在田野边散散步、星空下靠着肩说说体己话。
如今有了妻儿,肩上多了养家责任,每月拔出来给大哥的银两少了些,但无论如何是不能不给的,对此,她倒也没说什么,总之他交付多少家用,家中收支她记着账,量入为出地支配用度,就是能让她转出法子来,贤慧持家。
大哥说,她是个好女人,他自己也觉得,娶到她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样的女人明明能够过上好日子,却跟着他简朴度日,不曾埋怨过一句,荆钗布裙,怡然自得。
*****
时序即将入秋,他们成亲也将满三个月。
这一日,他休假带着孩子回大哥那儿走走,他抱着长子,在园子里陪青青玩,莫雁回被大哥叫了进来,递给她一只瓦罐。
「这是?」
「阿阳给的,每月领了薪俸都没忘记要给。」
「那是他的心意。」她就要推回,又被他强塞到手中。
「我只是代他收着,本就是打算他成了亲后,再交由他媳妇发落,我也知道你手头不缺这个小积蓄,可你和他,我都是看着过来的,性子不会不了解几分。」他那弟弟绝不会用她的钱,而她应了他,也必会信守承诺,不做阳奉阴违的事。
「他要知道,会怪我的。」
「他敢怪?你说一声,我让他跪厅口。」
「……」她笑出声,那男人真的会去跪。
与他谈完,回到园子里,正巧听见穆阳关与小侄女亲亲爱爱地靠在一起,分享他们的小秘密。
她没作声,悄悄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内。
「青青,你最爱谁?」
「叔叔!」好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孩子有前途。
有人偏要坏心眼,戳她的底,「爹娘听了会好伤心吧?」
「唔……嗯,最爱爹,然后是娘,叔第三好了。」
「那孙大叔呢?排哪儿?」
「唔……嗯……」又为难了,不过这回是扳着手指,愈扳愈多要,扳不哆还错他的手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