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笑,掌心抚了抚他。「心里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认。
「有话就直说,何必骗我。」
「就说没有。」语气有些恼了。
「穆阳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被她一激,他冲动便道:「我若说有,又如何?」
「说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瓮子不顺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气里,果然是满满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斗柜里的陶瓮,放上窗边小几,掌心珍惜万般地轻抚坛身。
「这是我与他同酿的第一坛酒。他走后,捎信去酒庄,存心要将情意毁尽,不让我看见,偏偏信晚了几日,才让我保留下来。这坛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后来看见了,几回捧着下胎药,看着那些字,心里是拧着,怎么也喝不下去。」
她打开坛口,取出里头的物品。
「这珠钗是他送我的第一样物品。我没说过吧?他其实也是个才情枞横的男子,学什么都快,也做得比谁都出色,若不是将整副心思悬在我身上,他要什么样的绝世佳丽,都不是难事。
「这空茶罐,是他铁了心不要我了,将我为他采的茶叶撒了个一干二净,从此也将情意散尽。
「这平安符,是他走后,我在他房里找到的,没想到他还留着。那是有一回,途径一间香火鼎盛的庙宇,他进去求的,若要执着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头,问他守不守得了。
「」他当时说,再苦都愿意,只要能如签诗的最后一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愿守,也必会守到最后一刻。我那是还百思不解,他什么都有了,究竟何事还能教他这般执着?后来想想,他问的应是姻缘。
「还有这字柬,字迹已然模糊,上头原是写着慕容、拾儿,永结同心,情长——」
「够了!」他一喝,绷着脸。「你不用跟我说着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静。「你介意?」
「我没那器量,我承认了,你不用这样试我。」
她点头,将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内,捧着坛身往门边喊了人来,交代婢仆将其扔弃。
他错愕地望去。「你这是做什么?」他没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视那些东西,无论人到了哪里,总没落下,那是她唯一仅有、代表过去每一段回忆之物,怎能如此轻易说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问。
他只是不要她时时看着,时时惦着,并没有要逼她强行舍去之意……真没有吗?他斤斤计较,不就是在逼她作选择?
「无妨的。」她浅浅微笑。「我现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为了过去而让现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人已经在身边了,将来还有更多、更珍贵的记忆能创造。
「……」他应该要觉得开心才对,一如大哥所言,她选了他,而且干脆俐落,不带一丝挣扎。
「你不后悔吗?」她舍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带水,总觉心里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么办?扔了的东西可追不回来。
毕竟她也只剩回忆了,他这样未免太不厚道。
「不会。」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拧的眉心。「开心了吗?要满意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只要别再说她与前夫有多浓情恩爱,他什么都愿意听。
她拉来他的手,贴上腹间。「听大哥说,你想要两男一女,我希望这一胎是女孩,那样你的人生就没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觉揉了揉,顿了一顿,才领悟她话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没发现,大嫂机灵,为我诊了脉才知道的。」停了会儿,她又道:「大嫂说还是初期,嘱咐我别让你乱来,这样还会埋怨我拒绝你吗?」
他除了愣,还是愣,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那年,没能亲口告诉他,后来,有多少回,她总在心头想着、模拟着,若是来得及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而今,她瞧见了,补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张着嘴,又揉揉脸让自己清醒些,好似极力在提醒自己别表现得一脸蠢样,还是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将脸贴上她腹间,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湿意,她酸楚地,轻声道。
第20章(1)
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无法瞒上一辈子,尤其是孩子这回来。
日阳西下,孩子们手牵手,从私塾里回来。
青青一回来,便奔进灶房里寻她小婶婶。
婶婶好厉害,会做好多好吃又精致的小点心,她昨日答应,这段书她要默出来了,今天回来就有得吃,她要讨赏去。
莫雁回端了点心,牵着青青的小手出来,小宝蹲在大厅口陪着他妹妹,新柳已规规矩矩端坐在桌前,等着吃点心。
「小凉圆,你在看什么?」
「蚁蚁——」圆滚滚的小球正趴在门槛边,瞧得目不转睛,于是小哥哥护妹心切,也挨靠过去陪着她瞧。
「嗯,它们在勤劳干活,贮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过冬。」
于是心好软的小凉圆,大方捏了块手中的糕饼,要分蚁蚁。
「这么大块,它们搬不动啦!」只会压死小蚂蚁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从不私藏的小凉圆,递出捏扁扁的糕点,要分最疼爱她的哥哥们。
穆清雅也不嫌弃,张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给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爱的小脸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后,他牵起妹妹的手进厅里,小哥哥照顾起三岁大的妹妹颇有模有样的。
莫雁回分配好点心,替他们每人斟了一杯冰镇梅子茶,发现少了一只,便问:「哥哥呢?」
「他说要去店里找爹。」
莫雁回点点头。
大儿子心里一有事,向来只会去找丈夫说,那是一种「男人间的默契」,她这妇道人家也就识相地没过问。
「婶……」
回眸,见新柳欲言又止。「怎么了?」
「大宝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说了一些……不大好听的话,夫子有罚了,教那人不可以这样说话,可是大宝还是不开心,下了私垫就说要去找叔。」
「是吗……」看孩子们吞吞吐吐,也不好问是什么「难听的话」,心想,或许等丈夫回来,再问问他好了。
*****
小鬼头打一来,便闷着不说话。
穆阳关也不急着问,算盘珠子悠闲地拨着,慢条斯理核算一本帐,笔尖醮了醮墨,一笔一划记妥了,合上帐本要再换下一本,小家伙终于沉不住气——
「爹!」
「嗯哼?」头也没抬。
「爹……」这一声软了些,染上些许惹人怜的哭音。
「说啊,我在听。」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会心疼了。
穆阳关抬眸瞄上一眼,有没有心疼不晓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怜相,惹他笑出声来。
搁下毫笔,总算大发慈悲张开臂。「过来吧。」
终究是个孩子,与什么顶天立地男子汉还扯不上边,揉着红红的眼眶火速飞扑过去,清秀脸蛋埋在父亲怀里磨蹭。
穆阳关一个使劲,将儿子抱到腿上。「说吧,怎么了?」
一下私塾连家都没回就往这儿跑,便知他有事了。刚刚来时,还挺着胸,小脸倔强充男子汉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想逗。
「爹……」声音一哽,察觉胸前湿了一片,穆阳关心下一惊,留意到儿子这回可真伤到了。
他拍拍儿子的背,正想着什么事会让他哭成这样,便听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问了。「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他一愣,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身世这种事瞒不了一辈子,他娶雁回时,她是带着两个孩子,这里无人不晓,人多嘴杂,早晚是会让孩子知道的,他也想过,待将来孩子晓事了,让他们去亲父坟上祭奠,尽尽为人子之责。
可他没有想要这么早谈,孩子还小,正是渴爱的年纪,要是知道了,多少会在心里种下隔阂与别扭,还能这般尽情撒娇缠赖着他吗?
他微微拉开怀里的儿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拧去。
「啊、痛痛痛——爹你干么啦——」小鼻子被捏得经通通,泪也忘记要流了。
「还知道要喊爹!以为你心肝给狗啃了呢,我是少给你吃还是少给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吗?小小年纪就不认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认父母的?」
「又不是我说的。」慕容风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讲,说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着娘轿后嫁进来的。」
就知会如此,穆阳关无奈一笑。
「旁人说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吗?」
「很好啊……」虽然犯了错,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后他哭着睡着后,都会偷偷进来给他上药,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着不松手,拭汗、喂药,看顾着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宠上天的那种疼,是当成一块宝,放在心口上揣着的那种疼,所以他亲爹、爱爹,什么事第一个都想要来跟爹说,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还可以让爹这么疼他吗?万一、万一哪一天不疼了怎么办?
穆阳关也知,孩子会因为外人几句闲言碎语,便表现得这般慌张失措,其实是怕失了受宠爱的资格,他心下怜惜,掌心拭了拭小脸蛋上的泪痕。「只要你一天还喊我爹,咱们就是父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永远让你赖上来抱,至于别人怎么说,不必理会。」
这话的意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任小脑袋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么他还在纠结此事?
叹上一口气。「不是!」至少在他心里,不是。
「那为什么,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当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纪念先人、也为雁回前夫留个根,毕竟妻子虽然嘴里不说,心里仍有情义存在,否则不会执着要为前夫留下这条血脉。
对于这个决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认同,只是现在,实在无法对个半大的娃儿解释原由。
「那只是为了纪念一个……很特别的战友,你长大就会知道,现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两语哄过去,心满意足了,挨靠在父亲肩窝,嗑着桌上的小点心,很事后诸葛地发表高论。「我就说嘛,他们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说我们像极了。那个卖猪肉的大叔前阵子休妻,听说就是孩子愈大,发现长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说吧,孩子真的不能乱生。」
「……」慕容大宝,你好三姑六婆。
这样在孩子面前嗑闲话,说东家道西家真的好吗?他一面思考身教问题,伸指揩了揩饼屑,顺道带上小脸蛋上几处残泪脏污,指腹不经心地揉揉嫩颊,倏地,儿子不经意的话语落入心房,他顿了顿。
定晴,细瞧掌下那张清秀脸容,呼吸瞬间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们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吗?
不,不是,只是心里头有了认定,很多事情摆在眼前也不会再想其他,就像当年,流云村一干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见雁回沉静无争的性子——
那张肖似的脸容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甚至不难推想,再过几年更加无法忽视越发明显的五官轮廓。
神韵相似,可以说是后天教养、耳濡目染而来,但天生的容貌,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样的相似会毫无血缘关联。
思绪纠葛如潮,不甚安稳地睡去。
第20章(2)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境里,净是隐约而模糊的画面——
他看见,有个男人拿着刻刀,用着笨拙手法、不甚熟练地在酒坛子下一刀一刀刻着,还要人把风,像是怕谁来了撞见似的。
慕容
雁回
于 辛卯年初秋 同酿夫妻酒
愿 偕白首 同欢愁 地老天荒
没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这些字。
守门仆人突然来报,说是她来了——
谁来了?
男人一慌,划伤了指。
坛子是掩饰妥了,却教她瞧见沁血的指腹。
她悉民为他上药,雪白布巾一圈圈缠上,也绕上了他心间,胸房暖暖激荡,那时其实好想冲动地什么也不管,告诉她、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不记得了。迷迷蒙蒙,那画面又跳到黑夜,好似在溪畔、满溪流的莲花水灯,点点荧光,美丽灿然。
「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男人一面念着,笔下行云流水,挥毫而就,但写的,明明就是——
莫雁回,必嫁慕容略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当这是在做生意吗?还别无分号,笑死人了!
居然说一套做一套,还能面不改色,这人是有没有廉耻?姑娘,你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然后画面一转,天色已亮。
果然被他拐上手了,男人将她压在窗边,做着极羞人的事。
女子软软地推拒,倒也不是真心要拒绝,只是羞着,婉转承欢。
「慕容、慕容……」
诱着她这么喊,只是不想由她口中,听见她唤出别人的名,那是他最卑微的想望,至少那还是他的姓,他可以自欺。
听着耳畔情意婉约、柔软带媚的呼唤,于是他益发狂了,将她欺负得彻底、肆意偷香——
接着,同样的房里、同样的一个窗边,已不见女子身影。
夕阳微光照进寝房,男人身子看来好单薄,似是病得极重,站都站不稳,他扶着窗棂,开了那珍藏着的茶叶罐,抓起一把,往窗边撒去。
第二把、第三把……那一把一把,像是在掏着心,极痛。
他倔强地不肯喊疼,坚持要亲手将心掏空,才能舍得干净。
自己种的情要,自己铲。
莫雁回,我不要你了。
空了的茶罐滚落脚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也不知是什么,仰首便一口饮尽,毅然决然……
睡梦中醒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无法喘息的窒疼,掌下按着心房,热泪满腮。
他坐起身,连靴也来不及穿上,便直奔青青房里,取出床下一藏便藏了三年多的物品。
怀有女儿那年,她为巡抚他,要将其扔弃,他怕她事后懊悔,默默地追了回来,又饮着酸醋,不想她日日瞧着、思念故人,灵光一闪,便往青青这儿塞,小家伙也够义气,一直替他保守秘密,藏着没对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