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沉寂多时碍于现实不得不复出,是罗澜在一片看坏的声浪下给他机会,使他免于拍摄三流照片餬口。对此,罗杰始终感激。
「她一个华人女子,能在这现实又冰冷的纽约争到一席之地,很不容易。」
不要说外面的厂商瞧不起她,就连内部员工一开始真心配合她的人也不多,何况她负责扮演黑脸,代替两位老板实行许多不讨喜的政策,就算真得罪了人,届时也能以一句「助理搞不清楚状况」带过。可罗澜对此全无怨言,相较于空泛的头衔,她更在乎如何才能方便做事。
「『glamour』能有今天,撇除负责设计的两位老板,罗澜的执行力才是它成功的真正原因。」
雷伊凡听着,他对时尚圈还不是那么熟悉,所以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尽管不知者无罪,但这种侮蔑人的感觉还是很不舒服。他心绪复杂,看着罗澜方才离去的方向。这一来一往,他们也差不多扯平了,或许他应该试着化解两人的僵局……
厨房里,罗澜倒水来喝,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奔忙,那些曲解的眼光,她从不放在心上,可刚才听到雷伊凡的话,她竟如遭雷击,彷佛一记重拳瞬间击向她的肚腹,她胃部一阵强烈抽搐,疼得晕眩想吐。
罗澜为自己的反应不解,是太久不曾面对如此责难,使她不自觉松懈了防备,抑或是最近的她太脆弱易感?「glamour」是她现今人生的全部,她把自己的一切全给了它和创立它的男人,她爱着范莳昀,对方却无法爱上她,她不愿承认自己这些年的付出白费,但也只能认命,不料在Pamplona的那一晚只看着她、给她温暖的男人,如今也这样编派她。
她苦笑,捏紧了胸前坠链。原来自己这么失败……
★★★
隔天的摄影,出乎预料地,罗澜并没有出现。
前一晚,雷伊凡躺在床上反覆思考罗杰跟他说的话。当然,他并不讨厌罗澜,她身上有种教人放不下的特质,外表分明那么娇弱,个性却是这般刚硬,小心眼又爱计较,自己不过是顺着她的误解演出,就被她「玩弄」到现在,他从一开始的不甘、不快,演变至今居然有种异样的享受,痛并快乐着……
只因当她用那双充满挑衅的黑眸望着他,实在像极了一头准备捕食他的母豹,让他肾上腺素激增,整个人充满力量。那种快感并不亚于他攀岩走壁时的刺激,他必须全神贯注、全力面对,才能够与她抗衡。
然而现在,她却逃了。
这使他很不是滋味,像是一颗吹满了气正待飞空的气球忽然被人戳了一个洞,他甚至有些意兴阑珊,拍摄过程明明极为顺利,他却始终感觉少了什么。对,是那女人脆亮如鸟儿般的叫嚣,还有那总是映着自己的漆黑墨瞳……
「停——」罗杰终于看不下去,他放下相机,瞪着眼前明显心不在焉的男人。「嘿!你没法给我好表情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我随便拿个大卫像都比你强!」
「嗯?」雷伊凡一怔,被罗杰提醒后才回神,看着他明显愤怒的表情,露出苦笑。「抱歉。」
罗杰吁了口气。「算了算了,今天到此为止,我给你一天时间,不管用什么方法,总之去把你的状态找回来!」他一笑。「否则我真要请罗澜弄个大卫像给我了。」
「哈哈,好。」雷伊凡跟着笑了,朝罗杰投去感激的一瞥,决定先回别墅洗个澡,好好清醒一下脑袋。
别墅是两层楼建筑,工作人员都挤在一楼跟边间小屋,二楼则住了他、罗澜与罗杰。雷伊凡行经罗澜房门,步伐下意识地停顿了下。她的房门半敞,地上摊放着行李袋,很显然正准备离去,他愣住。「你在干么?」
罗澜抬睫,看见他高壮身影占据了整个门框,她眼底先是闪过意外,随即拧眉敛眸继续干自己的事,压根儿懒得多瞟他一眼。
她形同无视的举动使他莫名心慌,比昨天她的那记冷眼还令他发闷,他宁可看她气急败坏地开骂,也不想要她对自己露出清清冷冷、无动于衷的样子。
「罗澜——」
「滚出去。」她手一指,眼睛没看他,不愿与他多说的意思浓厚。
雷伊凡不为所动。
他有种感觉,一旦他现在转身离去,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她眼底占有一席之地。他想像了一下,发觉自己无法忍受那种情况,这个曾经在他怀里柔润似水的女人,他只想招惹她,使她发火,使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满满都是自己身影——
这代表什么?
「你到底走不走?」久久没听见动静,罗澜咬牙。她毕竟不是吃素的,原本打定主意别跟这无聊的家伙再牵扯下去,可如今只要他出现在方圆百里以内就能诱发她最暴躁的一面。她一把拉上行李袋,忍不住跳起来骂道:「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叫你滚出去还得劳烦老娘三催四请是怎样?!」
她火得用中文开骂,英文里的该死、天杀的已经无法表达她的愤怒,却忘了这男人其实听得懂。「『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嗄?」
「我好像没听过这词。」
雷伊凡完全搞错重点,他是那种对好奇之事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罗澜傻住,这才忆起他曾说过他的中文全是祖母教导的,也难怪会听不懂国骂……
她绷紧的情绪一下子缓和下来,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到底在跟这头西班牙蠢牛计较什么呢?「在称赞你呢,行了吧?」说着,她像是想到什么,白了他一眼。「今天不是有拍摄?我不记得我是请你来度假的。」
她眼里终于有他了,雷伊凡觉得自己梗了一早的窒闷感忽然疏通了许多,他为自己受虐般的思绪一笑。「那你呢?就这么回去?」
「不然?」原本跟着来就是为了检视他的表现行不行,当然「检视」的方式由她决定。这些天的拍摄,她承认她是故意恶整他,怎么艰辛怎么来,难为他分明气到不行,嘴巴靠夭着还是承受下来。
所以,他合格了。「剩下的部分罗杰跟苏珊会指导你,至于我,『不过是个没什么用的助理』,没那么好的命留在这里继续享受。」
她拿他昨天讲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堵他,雷伊凡哭笑不得。她真够小心眼的。
可她小心眼得很坦然,就连报复都直截了当地来,反倒让人记恨不起来,他开口。「我得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提及那晚的事,并不是为了得到这份Case。」
罗澜抬眉,瞅着他,眼底有着些许的不信,雷伊凡苦笑。「是真的,我不屑做这种事。」
他蓝色的眼里漾着真诚,罗澜抿了抿嘴。坦白讲,她在这业界混得太久,还真没遇过多少清白无瑕的人,她习惯了防备与怀疑,但眼前的男人……
「我信你。」
还不及厘清自己的思绪,话便已出口。他是个直来直往的男人,这些天的合作足够她看清一个人,只是——
「但我不懂,在哪里发生的,就留在哪里,这不是一夜情的原则吗?你却非要一提再提,莫非……我是你的第一次?」
「噗!」雷伊凡一口气呛住,吼道:「不是!」
听他用力否认,罗澜松了口气。倘若她真是他的第一次,那她真的会很头痛该如何处理这个「小处男」,还好不是……
雷伊凡真是哑巴吃黄连,他一提再提,不过是不想被她忽视,他不喜欢她把他当保险套用过即丢不愿再沾惹的态度,但现在呢?他非要站在这里像个小丑似地惹她关注的理由又是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嗄?」罗澜愣了。
老天!这是什么愚蠢到爆的台词?但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我是认真的,也许我们可以偶尔见见面、聊聊天,还有……」上上床?不对!
他心思很乱,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这么无措过,就连幼时闯了祸被祖母抓去教训的时候也没有。他看着罗澜面露疑惑,黛眉拧起,忽然想起自己还欠她一句道歉。「还有昨天……是我说得太过分了。」
罗澜的眼珠子瞪大,一脸错愕不知为何使她显得很可爱,雷伊凡眼神不自觉地热了,分明没有这样的打算,却觉得她因惊讶而微启的唇瓣很诱人……
罗澜接收到他的目光,怔愣之余,身上也浮起了热度。她就像是一面镜子,人家给她什么反应,她就会忠实回应。这男人忽然向她示好又示弱,她始料未及,却又不懂原因……她下意识掩上心口,感觉那儿原先存在的疼痛感竟在瞬间消散了许多,她缓了口气,下一秒却表情一变。
「天!」
雷伊凡被她的惊呼吓到。「怎么?」
罗澜忽地弯身翻找,随着她翻遍各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糟,就连整理好的行李都被她拆开弄散,他意识到不对劲。「你在找什么?」
她抬头,惶乱的神情一时间刺中了他。
「项链……」
「嗯?」
「我的项链不见了!」
第3章(1)
罗澜长年戴着一条坠链。
稍长的银色链子上垂挂着墨色的石头,朴实无华,看得出并非名家设计,但她却贴身戴着,即便穿着最华贵的晚礼服也不曾卸下。
雷伊凡记得那项链,在Pamplona的那一晚,她褪下衣衫,只垂挂着链子的模样太性感,黝黑的石头衬得她白皙肌肤益发晶莹,情动时,她粉肤温润,汗珠凝结,贝齿下意识轻咬着那黑石,克制自己快逸出喉头的快意,那隐隐忍耐纠结的模样勾起他浑身热火,忍不住想再引发她更多激烈的反应。
而现在,那条坠链不见了。
「冷静点,你记不记得你是何时把它摘下来的?」
「我、我想不起来……」罗澜心慌意乱,表情随着她都快把整幢别墅找遍却一无所获而不安。
收工回来的罗杰他们得知消息,也跟着帮忙寻找,罗澜把搜过一遍的别墅交给他们,走到室外,雷伊凡不放心地跟着,看着她一路走往沙滩,双手颤抖地十指交扣,恍若祈祷。她眼底掩藏不住的脆弱震动了他。不过是一条链子……
「那项链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罗澜没了与他针锋相对的气力,回答得毫不犹豫,好似那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她走过沙滩,仍无所获,呆呆地看着潮水起落,心念一动,竟要脱去衣物——
雷伊凡吓着了。「你不会是打算潜下去吧?」
罗澜没回答,好似这是不必废话的问题,雷伊凡望着海浪,目前看起来是没什么杀伤力,但潜下去之后谁知道会如何?他叹口气,上前。「我来吧。」
「嗄?」
「你确定你会潜水?就算你会,这种情况下我也不放心让你下水。」说着他便褪去衣衫。他还穿着拍摄到一半的衣服,那是套三件式的西装,合身的剪裁使他身形显得更为坚实。罗澜还不及反应,一件西装外套就已扔到她头上,雷伊凡朝她一笑。「你们公司的衣服,拿好了!」
「喂!」才刚开口,第二件又飞来,罗澜只得接住。只见这男人一下子脱去了上半身所有累赘,精悍起伏的肌理反射着光,甚至可以嗅闻到悬崖上那干燥的黄土气息。他褪下西装裤,毫不避讳地露出两条充满力量的健腿,罗澜傻住,却不是因着他突然的裸露,而是因为他的大腿上有疤。
一条深而长的疤痕,从他的大腿外侧一路蜿蜒至膝盖处,隆起的线条十足狰狞,难以掩盖,对以身体做为资本的模特儿来说,不啻是一个极大的致命伤。
雷伊凡注意到她的视线及表情,毫不介怀地一笑。「你没看过?以前爬山跌伤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能造成这么深的痕迹,当初必定受伤极重。
也难怪之前的作品集里几乎不曾见他露腿,这次拍摄她尽管随行,但也没无聊到要跟着进更衣室的地步。至于在Pamplona的那一夜,更是夜深得让她看不清。
她隐隐有些好奇,这个男人的身体像一纸地图,每一个部位、痕迹都讲述着一个不同的故事,诱发人们追根究柢的欲望。
他脱至仅剩一件黑色的紧身内裤便潜入海里,先是在浅滩梭巡,再游至较深远的地方。他游水的姿态似一尾蛟龙,非常美丽,罗澜怔怔望着,见海潮随着吹拂而来的风逐渐变得汹涌,她胸口一紧,握拳贴在胸前那儿本该有个坠链的位置,吐了口气。
「够了。」
雷伊凡出水换气,罗澜朝他大喊:「够了!不用找了!」
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眼眶发烫,像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承认那条链子已然失踪的事实。雷伊凡意识到她的异样,没再潜回海里。他走上岸,古铜色的肌理沁着一层海水,那水光刺得她眼睛发痛,罗澜闭了闭眼。「算了,不过是条项链而已……」
她眸光黯淡,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抱着衣服蹲坐在海滩上,完全没了刚才说「非常重要」的气势。雷伊凡走上前,忍不住问:「谁送你的?」
罗澜瞟他一眼。「我自己买的。」
「哈!」雷伊凡扒梳湿答答地贴在额前的发,一脸她刚讲了一个很不入流的笑话。「所以我刚是为了一条你可能只是心血来潮买来戴着的项链,特地下海差点被鲨鱼咬死?」
「哪里有鲨鱼啊?」罗澜哭笑不得,本不打算回答,但吞吐了几回终究还是叹了口气。「Ziv给我的。」
Ziv Fan,范莳昀,「glamour」的设计总监兼老板之一。雷伊凡挑眉,见她嘴角扯开一抹淡笑,她笑得很柔,又隐约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悲伤,揉合了太多不同情绪,变成了一根刺,让人看着便有种被扎中的忧郁疼痛。
一个女人会用这种表情提起另一个男人,原因只可能是一种。他曾在祖母脸上见过类似的笑容,那是在她提及年轻时在台湾,不得不分手的情人之际……
他嘴里莫名浮现一种苦涩的味道,他猜可能是因为刚喝到了海水的缘故。
「你喜欢他?」
罗澜一怔,随即应了一声。「这不算是秘密了吧?」
基本上,只要在时尚圈混的,谁不知道范莳昀身边有个女魔头,专门替他抵挡花花世界里那些莺莺燕燕的「觊觎」。她是他的特别助理,是他传闻中的情人,但真实的身分不过是颗烟幕弹。他无法将他真心所爱的对象公诸于世,只好假借她的名义排除外界探究的目光,但虚假中总有一些事是真的,至少,她喜欢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