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澶啜一口清茶,慢悠悠地落子,显得几分漫不经心。
沉香娘娘不以为然地笑道:「瞒人瞒不识,你我相交多久了,以前本座和你下棋,怎么不见你如此开怀?」
「是这样吗?」再落一子,借机转移话题:「娘娘今日说话的兴致特别好,不过,棋局也是要顾啊。」
沉香娘娘哎呀一声。「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嗯……」双眼一瞇,精光一闪,她轻轻一笑,有了主意。「不如就以这盘棋为赌,输的一方答应赢的一方一个条件,你看如何?」
清澶眉一挑,欣然同意:「听起来很有趣。不过娘娘还有扭转局势之力吗?清澶不敢占娘娘便宜啊。」
「本座只怕你输不起。」
***
汇灵神珠,色呈浅青,能吸纳天地灵气,并且随着吸纳的灵气越多,颜色会渐渐转深。但万物皆有其限界,吸纳的灵气一旦超出神珠所能负荷的限度,神珠将会破裂,强大的灵气奔涌而出,将为天地带来灾劫,宜谨慎用之。
另外,持有人若能运用化灵神诀,更能将神珠之中的灵气化为己用,但化灵神诀失落已久,相关典籍随着时光推移佚失,内容已不可考。
日渐西斜,映照着树下的黑发少年沉静的容颜。
手持鱼族收藏的古籍,查阅到那颗青色珠子相关的资料,伏藜陷入深思。
那日清澶化龙而去,美丽的身姿,粲然的银鳞,震惊鱼族上下,让所有族人明白传说不只是传说,而是对于真实的一种歌诵。
确认葵水在族内过得甚好,加上身为族长的初隐对葵水十分照顾,清澶暂留数日之后便离去,对于汇灵神珠要他自己查阅族中古籍,言明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也许在查找的过程之中,还会有意外的收获。
现今神珠已被收藏于鱼族圣地百水云泽深处,如果能藉神珠之力,必能增进修为,但是……
——借助外力无可厚非,但如果是自己一生所追求,凭自身的实力得到不是更有意义?
先生语重心长的叮嘱回响耳际,当时不明其意,如今总算明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希望你牢记在心。
先生不愿直接相告,想必也是因为担心神珠若破裂,将带来不可预知的灾祸。伏藜不禁犹豫起来。
鱼族平均六百岁,自己二百多岁尚算年轻;再说神珠虽然吸纳天地灵气,但若是天雷所汇聚的能量超过限度,神珠破裂反而会带来不可知的危机……
——你想化龙的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原因……
伏藜想起两人初遇之时自己的回答,终于做出了抉择。
凭着自己的实力是吗?
决定一下,伏藜不再迷惑,合上书本略作收拾,突然想起三位元老曾经答应会尽快找到接任的人选,至今却无消无息,看来也该去提醒一声了。
另一边,三位元老正聚在前族长家中喝老人茶,一听伏藜正往此处来,立即望风而逃。
接任的人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三位元老事先被现任族长狠狠警告一番后,深思夹在两兄弟之间两边不讨好,于是选择逃避现实一途,让兄弟俩自个儿解决自家事。
「你看起来有烦心事,何不说出来听听?也许我有办法为你排解。」
熟悉的声音,悦人的语调,伏藜倏地回头,讶异来人的出现。「先生?」为何出现在此?
清澶今日换上一袭紫裳更加出尘,稳定人心的淡雅浅笑不改,伏藜注意到他束发的青色发带,不由得闪神。
「惊讶吗?」清澶莞尔道:「我毕竟出自鱼族,偶尔回来探望故人也是应该。」
「原来是回来探望葵水,他如今住在族长的住处,也就是历任族长住的镜水流泉,位在圣地上游地带,先生需要伏藜领路吗?」
果然如此,先生此行当然是来探望曾经陪伴自己左右的人过得好不好,自己多想了。压下心中隐隐失落,伏藜神情一如往常无异。
其实清澶是为少年而来,但这话不好直接说出口,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不急,先陪我四处走走。」
一者在前一者在后,一路行来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只有飒飒风声响动林间。
「你去过人世吗?」清澶放缓脚步。「那是一个很复杂又很有趣的地方,尤其是传承的文化有许多诗歌型式,我对这方面一向很有兴趣。我时常去人世的书肆,不用走遍人间,书中即可看遍人生百态,除此以外,人间风景更是一绝。」
「先生说得令人向往,不过以伏藜的修为,尚不能自由穿越两界。」话语里淡淡的遗憾。
「那也无妨,有机会我们可以结伴同游。」
走在前头的紫衣人背影清瘦如菊,轻扬的衣袂飘逸如风,那样高贵的人却是十分随性,轻易说出同游的话语令人动心,但想起自己仍不能放下的繁琐,黑发少年略显黯然地垂首。
「感谢先生好意,伏藜有未尽的责任在身。」
「你是指身兼长老一职吗?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是暂时代理,难道三位元老尚未找到接任的人选——莫非你方才是为了这件事而烦心?」
随口一问却说中了自己的烦心事,伏藜犹豫了下道:「不到心烦的地步,只是在想该如何处理比较妥当……先生?」
轻扬的笑声,止住了未尽的话语,也引来少年一阵愕然。
只见清澶转过身来,灰银眼眸透出和煦之色,低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认真过日子是没什么不好,但是过度压抑自己的情绪就无益了。心烦就是心烦,只要活着总是会有烦心之事,我希望你不要太压抑自己。」
伏藜默然。不要太压抑自己?不要太压抑自己……
「我会好好思考先生说的话。」
谈话间,清澶脚步慢下来,伏藜也放缓与之保持一定距离,却换来前者懊恼的叹息。「伏藜,可以请你走在我身边吗?我喜欢与人并肩齐行,平起平坐,但你的态度让我觉得我是珍奇异兽。」
伏藜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就某方面而言,先生确实也是。」鱼族化龙的第一人,确实也担得起珍奇异兽四个字。
清澶笑叹:「你也懂得说笑了。」心里却是十分开怀。「关于神珠一事,我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我想你应该已经十分清楚,不知你有何打算?」
「伏藜不会让先生失望。」淡然的语调,是不容改变的决心。
希望你真的明白。暗叹口气,清澶转回前题:「另外,你正在烦恼的事,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不知道你愿不愿听?」
「请先生指教。」
清澶悠然道:「接任者一事,不一定非得由三位元老挑选,亲力亲为也是一种方式。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亲力亲为?先生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如果他能化龙,也许自己日后有伴了,但灵山之上不只有天雷之劫,该提醒他吗?「伏藜……」
难得先生也会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少年不由得关心。「先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无事。」这也是对他的考验,暂且静观其变吧。
边行边谈,清澶转而谈起自己在人间的游历。本就口才不差,加上有心为之,以言语描绘的景象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少年也不禁听得入神。
又走了一段路,忽闻耳边道:「多谢你今日陪伴,我也该回去了。」
伏藜讶道:「尚未到镜水流泉,先生就要回去了吗?」
「我说探望故人,又不一定是指葵水。族长待他甚好,何须我担心?」清澶微微一笑:「反倒是你让人悬念。我要看的人也看过,当然要告辞了,自己保重。」
话声一落,密林之中一阵清风自身边拂过。
伏藜兀自站在原地。让人悬念?自己吗?
恍惚之间,明知不该多想,仍是想得深了。
循着原路而回,伏藜面如止水,却是心乱不已,不由得喟叹。
——说他让人悬念,先生岂不更是乱人心弦?
自此以后,清澶时常到妖境走动。
伏藜处理族中事物之余,往往也会拨空陪伴,奕棋品茗,谈天说地,有时清澶更会带来人世的书卷同阅,双方皆不曾再提起化龙一事。
而两人之间的往来,长老临溪乐观其成,初隐却是不然。
虽说清澶的来到往往会分散伏藜的心神,减少其修行的时间,但初隐见两人日渐交好,而自己从天籁会后,除了讨论族中事务,与弟弟却不曾私下谈心,一方面是找不出共同话题,一方面是琐事缠身。初隐心中难免惆怅不安……
第四章
这日午后细雨蒙蒙,微风习习,凉而不寒,令人神清气爽,尤其对亲水的鱼精而言更是大好天气,不少平日潜在水中的族人都到陆地上走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清澶来访时,几个识得他的族人都微微点头打招呼,态度亲切随和,不显得如何热情。只因族人虽都见过他龙身却不识其人形,仅仅知道此人乃族长以及两位长老的友人,因此也不甚在意。
对此,清澶甚是满意。他虽不惧立于人前,但若每次来此皆要承受一片崇敬的目光,被过往的同族敬若神明,喜好清静自在的自己恐怕也消受不起。
顺着几个好心的族人指引,清澶缓步往伏藜所在之地而去。
树林中飘着丝丝细雨,沾在发上、衣上,清澶写意地一手负背,一手五指舒展似要承接雨水─感受着手心沁凉雨丝,嗜水之性不改的银龙颇感愉悦地瞇起眼,微仰起头。
不管形体如何改变,原始的本能始终如一……
闲庭信步于成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忽觉一股幼弱的气息扑面而来,又有几股在前方不远处;其中较年长的一股自己十分熟稔,清澶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亲近之感,脚下不由得加快,同时巧妙地身形微偏,避过低头直奔而来未注意到自己的幼小鱼精。
走出绿荫掩映,视线豁然开朗,一汪青碧延展,倒映着阴云蔽日的天色,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几叶绿如小舟随之起伏摇摆。
寻觅之人正傍着柳条垂枝在岸边安坐,几个小孩一脸关切地围绕在黑发少年身旁,备受关切瞩目的少年却是略带抚慰意味地笑,摸摸几个小孩的头。
不动声色悄然走近,清澶扫视伏藜一眼,目光陡然一凝,眉心微拢,同时也嗅出细微得令人难以察觉的腥气。
少年略有所觉地抬头,双方视线相触。
伏藜愣愣地道了声先生,恍然回神,匆忙起身欲躬身行礼,却忽略脚上有伤,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幸是清澶眼捷手快,稳稳将人扶住。
这一下靠得极近,伏藜不自在的僵住。
清澶低下头,看着几乎被自己半抱在怀里的少年耳朵微微泛红,心里有些好笑,出口却是叹息:「怎么伤了?」
「没什么。不过皮外伤……」瞥见小小的同族睁着一双双好奇的大眼望着两人,伏藜一脸尴尬,低声道:「先生且先坐下可好?」
「好。」
两人如同上次在溪边般并肩而坐,清澶侧头,含笑望着伏藜将小鱼精们打发走,才轻声说着:「我可打扰到你了?」
「没有的事。」伏藜摇头,他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打扰一说?
「……若真有事,伏藜也会事先告知先生。」虽然心喜先生来访,但对伏藜而言,责任却重于一切……尽管并不如何情愿。
清澶笑了下,不置可否。
「让我看看你的伤可好?」
「多谢先生挂念,但伤处再过数日即无碍。」伏藜淡淡地婉拒了,不过是小伤,也没什么好看的,看了只会让人多添难受,他也不愿让先生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处。
清澶也未再坚持,凝神暗想了一阵。「刚刚那些小家伙……气息幼弱,似是刚能化出人身。」千年前的细琐,要回忆起果真得多费思量。
伏藜点头,嘴角微弯。「是,几个小家伙连话也还不会说。」只会睁着一双圆不溜丢的眼看人。
果然……「是为了带那些小家伙走山吗?所以伤了?」
纵是年过已久,清澶仍有些模糊记忆——每月朔日,族中长老须带首次化出人身的小鱼精攀爬至夙愿山顶峰,族人称此仪式为走山。不过由于文化底蕴不深,仪式也极简单,也就是走个过场,与人世的礼俗相比并不繁琐。
「通往山顶的路面松动,有个小家伙没留意脚下……事出突然,也就顾不上许多。」
伏藜并不怪那冒失的小鱼精,反而有些内疚,是自己忽略前日暴雨山上土石松动,若早一日去打探路况,也不致发生此事,所幸与自己前去的小家伙们未因此受伤,仅是虚惊一场,否则自己如何对得起那些小家伙的父母?
清澶看出他心怀内疚,安慰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已尽力维护周全,莫要过于自责。再说自责何用?若真有心,日后多加留意便是。」
忽而叹道:「……可惜我平日虽散漫,却少有受伤之时,因此并无随身携带伤药之习,否则倒是可为你涂抹少许,免去疼痛之苦。」
伏藜摇摇头,「些许疼痛对修行者而言算不得什么,先生劝慰伏藜莫要自责,伏藜也望先生莫要在意此等小伤。」况且,比起有负他人所托,肉身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清澶无言以对,心中暗叹。
怎能不在意?好不容易遇到个合意的,自己又动了心思……纵是小伤,自己又怎么能不在意?
他只是澹然处世,可不是麻木不仁啊。
「……先生?」
清澶突然抬手向他探去,伏藜不解此举为何,一时困惑不知作何反应,直至感觉脸颊上柔软的指尖轻触……伏藜心中怦然,脸不自觉地红了,眼底却充满迷惘。
清澶柔声说道:「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来看你。」
流连的指尖离开……竟是这么走了。
隔日少年方知,先生是不忍自己之伤而急于离开。
见心中无比尊贵的先生特意带了伤药前来,且执意要为他上药,伏藜心中感触,想问为何先生待他如此之好,却又难以启齿,既怕听到答案,又怕自己多想……终未能问出口。
——也许,先生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吧?
***
白云苍狗,云卷云散。
望着窗外苍茫云涌,清澶今日亲手沏了壶从人世带回来的上好茶叶,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悠闲自在,但突然翻涌的云气又带来了不速之客,宫装女子身影忽现,缓缓步向腾空的楼阁,清澶起身到门口相迎。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能奉上香茶一杯,请娘娘品尝。」
「不用了,你自己慢慢喝,还是玉叶净露合本座口味。」沉香娘娘摆摆手,入内坐下,眉目之间失去平时的从容自若,清澶不禁暗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