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也是你正在追求的吗?」
「是。」
清澶垂眼,转身往天音绝谷的方向,缓缓踱步。两人跟随在后。
「能够告诉我,你追求化龙是为了什么?为了长生不老吗?」
对于自己的理由,伏藜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有时也怀疑为何自己如此坚持,要用明确的言词说出,对他而言有些困难。
斟酌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也许只是一份向往。锻炼自己的精神与躯体,陶冶自己的性情涵养,不断超越自我,登上更高的高峰,藉以成就生命存在的意义。」
「……听起来你对自己十分严苛。但我想你的原因不只如此吧?」
超越自我,成就生命的意义,也可以选择别的途径,应该没有非化龙不可的理由;他自己也说过,在鱼族中,化龙已成传说,难道他不怕付出努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答案,我可以保留吗?」伏藜轻咳几声,时常没什么表情的容颜,难得有一丝窘迫。总不能让他当着本人说出让自己向往的近在眼前。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清澶莞尔一笑。此子倒是老实得可爱,让他更加好奇那让他说不出口的原因了,希望日后有机会听他亲口说出。
「那先前的请求,不知大人考虑如何?」
清澶沉吟道:「你的请求,天籁会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眼下还是先往天音绝谷,做该做之事。」
***
天籁会,妖境十年一度的盛典。
各族列位,贵宾上座。
突然,一阵强烈的谷风拂吹而过,山壁上羸弱的小花飘落,柔嫩的花瓣零落如雨,为天籁会拉起序幕。
首先是狐族的歌舞,众人只见歌舞者自谷外鱼贯而入,狐族女子的明艳多姿,妩媚多情,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十二名舞者着浅紫长袖舞衣,随着柔婉莺呢的歌声,舞袖如蝶振翅纷飞,舞姿轻盈柔美,舞态飘逸敏捷,各族无不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又是一曲,舞完一段又是一段。或激烈腾踏,或长袖飘舞,或柔曼婉唱,各族歌舞者皆是使出浑身解数,倾尽所能,一个段落之后都是震天价响的掌声,此起彼落的赞叹。
「感觉如何?」沉香娘娘托着腮,凤眼一勾,问着身边同为评审的仙友。
「各族顶尖的歌舞者,只有精采可言。」清澶反问:「娘娘又认为如何?」
沉香娘娘眸中精光一闪。「避重就轻,你明知本座的意思。」
「娘娘何必计较?狐族施用媚惑之术,羽族招来东风相助,善用自己的本钱,也无不可。何况这些小伎俩,岂能瞒过娘娘双眼,我们只要公平做出评判就好。」
轻描淡写地带过,清澶不希望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天籁会欢乐的气氛,影响众人心情。
沉香娘娘不置可否。
「既然你这么说,本座也不追究了。不过,希望你也不可偏心,虽然本座明白鱼族跟你渊源甚深,还是要公平审核。」
「这是自然。」清澶点头。
两人亦不再赘言。
待各族表演结束,便是等待结果出炉。
「伏藜,你看我族有可能拔得头筹吗?」
临溪兴致勃勃地问着身边的好友,但没想到好友的反应冷淡至极。
「竞争激烈,我也不知道,等待结果吧。」
临溪不死心,转向一直沉默的族长探问,然后二度碰壁。
「如此心急,看来你精神修炼不够,回去之后,每天冥想三个时辰,族内之事你暂时不用操烦了。」初隐面无表情地道。
临溪闻言大受打击,每天三个时辰?「族长不可啊,族里事务繁多,怎能少得了我?」
「此言差矣。临溪你虽为长老,但修行也不可轻忽。」
摆明要迁怒于临溪。伏藜不忍看好友沮丧的模样,终于开口:「族长,趁着此刻等待的空暇,我有一事要说。」
生疏的称谓,不掺杂其它情绪的声调,初隐听了心中恙怒,却是有气无处发,冷哼道:「有话就说,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伏藜将清澶一事道出。
「你去了灵山?!」
拔高的音调,引来他族的注目,临溪赶紧扯扯初隐的袖子,小声道:「族长,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公开场合,谈话还是小声点较好。」
伏藜跟着附和:「临溪说得是。」
「你!」一遇到弟弟的事就冷静全失,初隐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见伏藜无事,也稍稍放心。
「生气伤身,兄长保重。」
怎么听怎么刺耳的劝诫,初隐怒目以对。「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兄长!」
「当然记得。」
「是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一口一个族长,你真有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吗?」
「公开场合,不论私情。」
「好一个公开场合,不论私情!」
……气氛怎么越来越火爆?临溪越听越不对。
就在此时,司仪宣布结果已经出炉,由两位评审公布,正好打断兄弟之间初隐单方面的争执,被夹在中间的临溪松了口气。
只见两位评审立在谷地正中,环顾四方。众人屏息以待。
清澶负手退到一边,由沉香娘娘宣布名次,依次是:猫族、鱼族、蛇族。
第三章
名次一公布,举众哗然。
「好像跟猜测的不太一样……」
「如果我没记错,蛇族的歌者好像有走音?」
「我觉得狐族的歌舞不错,为什么没得名?」
「对啊对啊,真是奇怪……」
……
「安静!」司仪安抚众人稍安勿躁,评审还有话要说。
清澶走上前,清朗的声音如溪水流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喧哗之声渐渐平息。
「我想各族对于名次应有疑问,我就在此做一个解释。沉香娘娘与我,皆是以各族歌舞者的实力评判——撇除术法的助力以及掩饰——所做出来最公平的结果。如果还有人感到疑问,不介意我将事情说得太清楚明白,我也会顺从其意。」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意见的数族顿时鸦雀无声,暗暗心虚。
清澶微微一笑,「另外,由于此次天坛与各族共襄盛举,作为评审一方,得名的奖品自然也由天坛所出,回馈的礼物绝对不会让诸位失望。」
三族的族长接受颁奖,另外两族所得不多赘述。
鱼族得到一颗鹅卵大小的青色珠子,晶盈剔透不掺杂质,映入日光之后折射出七色光华,美丽非常;但问题是,初隐三人俱看不出其用途。
「真美,拿来做摆饰可能不错。」这是临溪的评语。
伏藜端详半天道:「我想天坛不会送出无用之物,不妨向清澶大人好好请教。」
天籁会已然结束,各族各自散去。葵水过来告诉他们三人,清澶正在谷口等待。
伏藜关切道:「大人答应要回鱼族了吗?」
葵水老实地回答:「大人尚未提及此事。不过,我们本来就有打算回去,只是大人作风一向低调,会不会答应你让族内众人知晓他的身分,尚在未知之数。」
一边的初隐突然出声:「前辈也是鱼族之人?」
葵水腼腆一笑。「感觉得出来吗?」服食仙果之后的体质早已变异,气息与鱼族也略有不同,没想到还有人认得出他出自何处。
初隐一直暗暗在观察他,以自身的修为,却看不出眼前这名青衣童子的深浅。「气息略有不同,但亦十分接近。」
「真的吗?」能与同族的人交谈,葵水似乎很开心。
四人边走边谈,初隐与葵水竟是意外的投缘。
***
「不一起回天坛吗?」
清澶婉拒道:「清澶与人有约,并且也想藉此机会回故族一探,在此谢过娘娘美意。」
「嗯……说得也是,你也很久没回去了,」沉香娘娘也不见怪,浅浅笑道:「既然如此就改日再叙,各自保重了。」
含笑目送,清澶一向最欣赏这位娘娘毫不做作的爽快作风,不像有些仙子容易纠缠不清;与沉香娘娘相交,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又桃花沾身,什么时候又遭人眼红嫉妒。
与初隐等人会合,对于先前伏藜所提之事,清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回去之后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伏藜感觉出他似有所顾虑,也就不再追问;其实能与清澶一会,他已心满意足,所提的请求不过是当时的一个借口,无话可说下应变的说词。
归途,返原路而回,却比来时放缓了脚程。回去等待初隐三人的是肩负一族的重责大任,暂时代理长老一职的伏藜暂且不提,初隐、临溪两人日后能自由出游的机会想必不多了,因此有时临溪故意拖延,初隐也不戳破,任凭他去。
途中经过一处溪谷,流泉碧涧,迎面徐风跳着飞珠,沁人心脾。
临溪提议小憩片刻,鱼族本性亲水,一提出立即得到众人同意。
清澶见葵水、临溪涉入溪中戏水,微微一笑,也不再自恃身分,除去鞋袜,坐在溪边石墩上享受消暑的清凉。许久不曾与人共处,与这些后辈一路同行,自己似乎沾染上些许年轻的气息,葵水也同样如此。
思及此,清澶不由得轻轻一叹,对于葵水,他总有说不出的歉意。葵水耗费太多的光阴在他身上,比起陪伴自己,他应该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是自己自私拖累了他。
取下发簪,解开发髻,流银霎时披泻而下。除去了拘束,才是随心所欲遨游天地的清澶本色。
突然,一双手掬起那因为过长、散落沉浮溪水上的发尾,清澶微讶,转头就见自己沾湿的发被黑发少年轻轻捧在掌心,四目交接之际,少年回避了自己的视线,清澶不由得一愣。
「大人,出门在外,正己衣冠才不会有损大人的威仪。」
从初次见面开始,黑发少年就是这样不苟言笑。望着伏藜递来的青色发带,清澶莞尔一笑,却不伸手接过,引来伏藜困惑的抬眸。
「既然如此,偏劳你了。」
少年清秀的脸上添了一丝惊讶之色后随即平复,默默地将丝丝绺绺的流银拢在手心,如同满天星斗尽在一握,曾经以为遥不可触的距离,如今却是近在咫尺……
清澶双目微敛,双手交握按在膝上,原来头发让人梳理的感觉还不差。「你来,应该不会只是为我束发吧?」
「嗯……」伏藜分神道:「是有一事请教大人。」
清澶微微苦笑。「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吗?葵水唤我大人是因为他奉我为主,但你不是。我不习惯别人对我用敬称。」
「这……」伏藜略显为难之色,但又不愿拂逆他的意思,只有变通道:「那我就唤一声先生,这样好吗?」
清澶失笑,「我曾去人间游历,本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这般讲究礼法,原来妖中也有敬老尊贤者。活得这般正经,你不觉得累吗?」
「让先生笑话了。伏藜天性如此,也只有顺心而为。」扎好发束,伏藜退了一步看了看。「好了,先生感觉如何?」
清澶含笑点头,「不错。说回正题吧。」
伏藜点头。「伏藜想请教先生关于天坛所赠的奖品。我与族长等人皆不识此物,但我察觉宝珠中隐有灵气流动,也许此物对我族有极大的帮助,因此想请先生揭示。」
清澶凝神望向黑发少年,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眼光十分敏锐。过来坐吧。」
「多谢先生。」明白清澶的随性,伏藜暗想,自己太过拘束也许反而会让他不自在。
伏藜坐到清澶身侧,忽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很久没人与我并肩而坐了,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怀念……」话语中竟是隐含自伤。
「先生……?」
面对少年的关心,清澶心中一暖。「老人多感叹,不用放在心上。」
明知不该探人隐私,但……
「先生想起什么人了吗?」伏藜忍不住有些在意。
「你想听吗?」清澶微笑。他确实是十分敏锐,不仅只眼光。
「如果先生愿意倾吐心事,伏藜愿闻其详。」纵使好奇,他也不愿强人所难。
清澶垂下眼,注视眼前川流不息的溪水。
一个张扬,一个收敛,但相似的体贴入微,真是让人无法不联想起湮没在过去的友人啊。
「那你就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如同世世代代流传在鱼族里的传说,清澶要讲的,同样是一个化龙的故事。
只是故事的最终,主角并未如大多的传奇一般得偿所愿,也未能与化龙后至天坛的朋友会首,实践昔时言笑间订下的「偷闲共煮青梅酒」之约;而是同一般鱼精娶了贤良的妻子、延续了子息,平平淡淡了一生。
化龙,也就成了年少时的一场空梦。
拥有同样梦想的伏藜听了眉心微折,似乎没预料到故事的最终,孜孜以求的会是一场空。
「……这故事中的主角,就是先生的故友吗?」
「是啊。」柔缓的声线隐含淡淡感慨,似仍陷于往昔历历。
伏藜隐约有些迷惑,先生在此时说起这件陈年旧事,莫非有劝退自己化龙之念的意思?但又是自己事先表明有倾听之意,不然先生或许未必会提。
「怎么了?」察觉身边少年异样的沉默,清澶回过神问道。
「不,没有,只是……」欲言又止,但想了一想,伏藜还是说了:「若伏藜与先生之故友处同样境地……纵使失败一次又一次,我亦无悔。」
清澶微愣,又兴味盎然地问:「不会因此放弃?」
伏藜不答反问:「先生当初,又是因何而化龙?」
清澶敛了笑,一阵默然,又笑叹一声道:「……因为年少无知吧。」
「为何?」伏藜颇感意外。
「起因于与故友一场意气之争,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认真以待的失败了即招来祸患,嘻笑以对的却成功享尽荣耀……命运之不可知,不可谓不讽刺。
不尽如人意……
「纵是如此,也是自身之抉择。」伏藜淡淡说着,眼神却是坚定。
「自身之抉择……」清澶喃喃低语,指尖轻触清澈流水,徘徊在他足边的游鱼也不惊惶,悠悠顺着水流摆尾。
是吗?
吾友,你可也是无悔?
「也许……」清澶顿了顿,以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身边的少年。
「先生?」
伏藜静待下文,清澶却笑而不语。
是这少年的话,也许……那个约定,终有实现的一日,尽管并非当初的那一人……
只要一人相伴,只要一点温暖,算不上奢求吧?
***
「仙友,看起来你今天心情很好,发生什么了事情,何不与本座分享?」
沉香娘娘拈起一子,抬眸笑问间亦暗思下一步棋。
从妖境回来之后,清澶似乎有了些改变。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比起以前的随性自然,现今更多了一分轻快写意,令人不禁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他。
「下一局好棋,品一口香茗,更有知心好友相伴,心情如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