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很想偷懒,躲在被子里闷头睡大觉,外面的事交给男人去做,她只需管好内院的女人,婆婆也好,姨娘也罢,甚至是年幼的小姑,她只要栓上院子的门便可高枕无忧。
可是她想她是天生劳碌命吧,脑子里有很多事想做,也有很多人想要保全,在这非常时刻她不能怠惰,总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处理,她只能顺其自然的往下走。
“还有果圔的挂果也要摘,不管它们熟了没,我可以拿来做腌制品、酿醋、酿果酒、做成蜜饯……”反正不浪费。
连半熟果也要利用?齐正藤哭笑不得,妻子比他更像个商人,不时往利字想,连废果也能当宝。
“对了,款冬,你到隔壁喊我爹来一趟,要快,快去快回,说我有事和他商量。”
有些事只有她爹做得到。
“是,小姐。”款冬福身一应。
“等等,走小门比较快。”不会耽误时间。
和苏府相连的那道墙,孩童高度的小门依旧在,以女子的身长穿梭是有点困难,不过侧着身还是能过。
屋外雨声淅淅,不见光的乌云厚厚的笼罩一片,偶而夹杂着呼呼风声,外头的地上满是湿鞋的雨水。
感觉款冬去了好久,但实际上不到两刻钟,等待让人觉得时光好漫长,特别难熬,心如猫爪抓挠般难受。
蓦地,有几把青花油伞在雨中靠近,几道渐渐清晰的人影在伞下显现,脚下的鞋子都湿了。
“小小,有什么事?”先开口的是一脸急切的苏承文。
原来不只苏正通来了,苏轻怜的两个哥哥也来了,本来不放心的赵玉娘也想过来瞧瞧,但在丈夫和儿子的阻止下这才打消了来意,一个人在府里等消息。
因为苏府的人都晓得,家里这个小女儿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买地了,正值丰收的关键期却下起这场雨,若是雨势不停,她的损失有多惨重呀!娘家人对她的关心一如往昔。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也来了?”苏轻怜很惊喜。
“还不是你那句“要快”,我们以为你发生事了,赶忙三步并两步的冲进雨里,连伞都差点忘了拿,你看,爹的官袍都淋湿了。”可见有多急,不敢有片刻停留。
没办法,即使嫁了人,苏轻怜还是苏府上下最宠爱的心肝宝贝。
“哼!爹疼我嘛,你吃味是不是?”一看到面露宠溺的亲爹,苏轻怜立时展露小女儿娇态。
“是吃味呀,你根本是磨人精,专门来折腾人的。”看她没事也就安心了,她这一年闹的事可不少。
先是掌权,接着是老夫人过世,而后当家,庶长子又弄了些小风波为难夫妻俩,再来便是这场雨。
“就折腾你,就折腾你,怎样?”
她任性地耍起小无赖,在自家人面前全无顾忌,让人欢喜又感慨。
婚后的苏轻怜过得有点压抑,不能像未嫁前那般随心所欲,想撒娇就撒娇,想出游就出游,她上有公婆,下有姑叔,凡事要讲规矩,以齐府媳妇的身分掌理一座府邸。
所以能看到她开心的笑,他们也是很高兴,只是难免感伤她无法随心所欲,被世俗观念和礼教约束住。
“不怎么样,谁叫我是你兄长。”苏承文很无奈的皱眉,装出莫可奈何的苦瓜脸,“有妹如此,只好受了。”
“好哥哥。”苏轻怜淘气的拍拍兄长肩膀。
一旁在擦拭官袍的苏正通看到一双儿女斗嘴的模样,嘴边的笑纹微微扬起,眉间的皱褶平了些。
“女儿,你找爹来干什么?瞧你都不小了,还是一样的顽皮。”他这女儿很好,再没有比她更好的。
“爹,你有没有想这场秋雨会带来什么灾情?”她爹是地方官,首当其冲,不可不预做防范。
这正是他所苦恼的,镇日难露欢颜。“你说说,爹听着,爹这颗头是一个头两个大,疼呀!”
“爹,不是女儿危言耸听,你还记得工部派人来疏浚修堤吗?我跑去偷看了一眼,他们的堤防修得不够高,而且堤壁太薄,小雨小风不成问题,但像这样的连月雨恐怕挡不住上游冲刷下来的雨水。”她提醒过修堤的监工,但被严厉的喝退,说她不懂工事少发言。
“你是说有溃堤的危险?”苏正通松开的眉头又拧紧了。
苏轻怜用力的点头,“不无可能。”
“爹该先疏散百姓……”见女儿摇头,他停下话来等她说。
“百姓肯不肯走是一回事,毕竟洪水未至前,谁都不肯相信堤防挡不了大水,要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何其困难,而且要退到哪去,咱们无处可去。”到处都在下雨,躲到山里更危险,天雨路滑,不但可能山洪暴发,也可能遇到土石流。
“那你的建议是?”他的女儿从小就有超乎寻常的智慧,她很聪明,他相信她。
“爹,我们县城的城墙很高,应该挡得住洪水,你让人找来大口袋子,越多越好,往里面装沙填土,摆放在四座城门内侧,一见形势不对,就将一只一只的沙袋把城门填实了,让外头的水进不来……”形成盆底现象,外满内干。
“嗯!不错,我家小小真是聪慧。”苏正通欣慰地抚着长须,频频露出满意的笑容。
什么你家的小小,明明是我家的,岳父大人你搞错了。微带不满的齐正藤睨了苏正通一眼,但在看到妻子侃侃而谈的飞扬神采时,他又双眼溢满骄傲,他家娘子真能干。
“爹呀,你不要急着赞扬你女儿,你要组织起百姓,让他们准备能载人的木盆,万一水淹进城里,能靠着木盆飘在水面逃生,或是逃到高一点的屋顶等待救援。”
“嗯嗯,真机智,反应灵敏,很好很好。”他心头的重担可以放下一半了,有这个女儿,凡事省事多了。
“爹,我带人去装沙袋,挨家挨户让百姓们备妥木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做了防备了,之后如何只能看天意,朝廷怪不到爹头上。”苏承文率先提出为父分忧。
“好,你去做,我让守城的官兵去帮你。”儿子有这份孝心,他轻松多了。
“是的,爹。”一说完,苏承文的身影便冲入雨幕。
救灾如救火,一刻也延迟不得。
“还有,爹,灾后重建也很重要,你要把城里的药材全集中在一处,由所有的大夫统一管理。洪水一退肯定会有蚊虫滋生,现在一些死去的牲畜堆积,雨一停,病死牲畜要尽快焚化,烧化的灰烬埋入土里,若是哪里有疫情要到县衙通报。”
洪水过后最怕的是疫病,蚊虫肆虐,死尸堆积如山,再加上混浊的水源,习惯生饮的百姓很容易就感染上疾病,发烧盗汗、上吐下泻还是小事,要是来了最难治的瘟疫,一城百姓不知要死多少。
而生病了要找大夫,但病人一多找不到大夫,恐怕病患家属一着急起来闹事,城里又会不平静。
所以得弄个像救护站的地方,大夫和助手在同一处,若有人来报便派人前去医治,或是将人送到救护站由大夫看诊,这样便不会乱无头绪,百姓也能安心,共体时艰。
“爹,药材的事我去做,我有几个同窗家里开药铺,跟他们说明原由应该会配合,私塾那边地方大,可以整理一下让大夫们待。”脸上犹带稚气的苏承武自愿请命。
“好,这事就交给你负责,要给爹争气点,不要搞砸了。”小儿子也长大了,懂得承担责任了。
“好的,爹,我绝不会让你丢脸。”他想着该先找谁,药材最怕遇潮,防潮的东西少不得。
第十五章 未雨绸缪度灾年(1)
雨,继续的下。
天无一日晴,在连下了三日后,大家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溃、溃堤了,靠近徐家湾的堤防破了好大的洞,水……水都涌出来了……”太……太可怕了,怎会有那么多水,一下子淹没周遭的稻田,放眼望去一片汪洋水泽。
来报的巡城兵慌张失色,一身湿透了,身上的水往下滴。
“四个城门都堵上了?”只要水进不来,百姓的安危便无虑了。
“是的,大公子带人用沙袋堵得严严实实地,保证一滴水也进不了。”也曾参与其中的巡城兵自得不已。
“好,仔细地守着城头,若有城外的百姓前来求救就放下吊篮,将他们吊上来。”
他都没想到呢,他聪明绝顶的女儿便提出吊篮救援法,以防城外有难的百姓进不来。
“是!”他大声地应和。
“去吧,熬过这几天雨总会停的,等天儿放晴了,我给你们杀头猪加菜丨”慰劳他们守城的辛苦。
“谢谢大人的赏。”巡城兵欢欢喜喜的离开。
堤防溃堤后,水势迅速的升高,有如万马奔腾般向低洼处漫去,很快地,近河的田地全被河水淹盖,只有几棵长势较高的大树还冒在水面上,底下的田地和道路完全看不见了。
洪水凶猛,直冲县城而来,遇到了砖石堆砌的城墙就被冲散开来,水位一寸一寸的往上升,升到半墙高就变缓慢了,让人看了稍稍松了口气。
雨势不大,但还是淅沥哗啦的落着,眼看着一时半刻还停不了,风声渐歇,湿重的气味萦绕不去。
“水来了,水来了,好大的水……”
“呜……呜……我们会不会被淹死……”
“肯定是逃不掉的,我们都得死……”
“娘,我想娘,我不要死,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
齐府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还有人挑起事,悄悄散布洪水来的消息,并大肆的渲染,引起众人的恐慌,府里上下闹得炸锅了,每一个人心里想着的是该如何逃出去。
看到一屋子闹成一团,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收拾细软想逃,有人吓得腿软的瘫坐在地,帮不上忙的给人添堵。
清妍面容蒙上一层阴影的苏轻怜冷眼旁观,一股气不由得往上冒。
她不先急着清理这团乱,看他们能闹到什么程度,等到一名十五、六岁的洒扫丫头因推挤而跌在她鞋子前,她半声不吭地提起玲珑小鞋,往跌倒丫头的手背狠狠踩下。
凄厉的惨叫声止住了众人的慌乱,他们惊慌得四处张望,目光在落向全身冷凝的二少夫人身上便不动了,感觉她似乎比洪水更可怕。
“还闹吗?”
所有人噤声。
“想活命的就别再给我惹出事来,否则就将你们从城墙上扔下去,我是县太爷的千金,你们说我敢不敢?”想死不怕没鬼做,墙下的水深足以将人淹死。
“是的,二少夫人。”被震慑住的众人声如蚊蚋,回答的像没吃饭似的,几乎快听不见。
县官的女儿谁敢惹,还是最得宠的,傻子才去得罪她。
“很好,大家都听懂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们很怕,但谁不怕呢,洪水一来,谁也逃不掉,现在大水被挡在城墙外,你们要做的不是害怕,而是如何活下去。”苏轻怜鼓舞大家。
人死了就没了,还谈什么将来。
“二……二少夫人,我听你的。”一名厨房帮佣的小女儿大声的喊着,好像跟着二少夫人就没那么害怕了。
有一人出声,其它人也跟着表态。
“二少夫人,听你的,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二少夫人看起来好镇静,就是做大事的人。
“是的,二少夫人,我们都听从你的安排。”
苏轻怜动也没动地轻轻一睐目,全场静默无声。
“好,听我的分派,怕就人多一点聚在一起,下人们在偏厅,男的一边,女的一边,架炉升火煮汤烧菜,死也要当个饱死鬼,你们几个去把府里的主子请到正厅。”
婢仆在侧厅,主子在正厅,泾渭分明。
当齐府的大小主子被请来时,其实他们都有些六神无主、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脸上有着仓皇,面容憔悴,眼神不安的捉紧身边人的手。
方氏是一手捉着一个,浑身发颤的不敢放开,齐正云、齐无双被她捉得手疼,一看大厅人多就将她的手甩开。
周姨娘是跟儿子齐正英在一起,两人身后是他的一妻一妾田氏和方玉蝉,显然她们吓坏了,魂不附体。
金姨娘不离一双儿女左右,像母鸡护小鸡般。
走得慢的齐晓芙则红着眼眶,拉着陈姨娘,寸步不离。
“二嫂,我们会不会死?”
苏轻怜笑着抚摸齐无双的头,“不会。”
“真的吗?”
“真的。”
“二嫂没骗我?”
“骗你有糖吃吗?”多活一世的她从未这般天真过。
齐无双摇头。
“那就对了,二嫂没骗你。来,我们吃饭了,吃饱了才好跑给洪水追,腿脚没力要怎么跑。”
人多了果然就不害怕了,看到认识的人就在身边,说说笑笑的,似乎就算死也不可怕了。
至少有人作伴,不是一人孤伶伶的死去。
吃到香软的白米饭,喝到热热的大骨汤,人的身子也变得暖和了,先前的惊慌、不安、恐惧一下子全不见了,感觉好温暖、好窝心,即使面对洪水猛兽也不惧不惊。
这是苏轻怜头一回受到众人发自内心的认同,二少夫人的冷静和沉着受到齐府下人一致推崇,觉得她处变不惊的气度很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官家千金,具有成为当家主母的资质。
“二嫂,他们很可怜。”
“哪里可怜了?”
“他们没饭吃又衣衫褴褛。”
“那无双想怎么做?”
齐无双偏头想了一下,“给他们饭吃。”
在大水封城的第五日,连日来的大雨终于停了,天边出现一道七彩霓虹,又过了三日洪水才退尽。
洪水一退,齐向远和齐正藤连忙出城运粮,不管路面有多么泥泞难走。因为他们知道,不趁着这个时候把米粮运回城,等城外的百姓吃光了手上的食粮,一饥饿便会行抢。
人一饿,暴动就起。
他们整整拉回二十车大米和白面,本来还有更多,但他们担心车队太过庞大,引人注意,因此少拉了十几车。
谁说买田置地不好,这些可全是苏轻怜的土地刨来的。
这位像花粟鼠有储粮习惯的齐二少夫人,当真储了不少粮食,她几座粮仓都是满的,猛然一开仓,真有丰衣足食的感觉,谁想得到外面流民成灾,食不果腹的躺在路边等死。
不过苏轻怜的当机立断也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她让人冒雨抢收地里的作物,不眠不休地把一袋袋的粮食烘干,或是制成酱菜,增加了食物上的供应。
虽然几百顷土地只收成三成,那也是极可观的数目,在周遭几个县城都遭难的情况下,她手中的粮食就成了奇货可居,县里几十家大户的存粮加起来还不到她的五分之一。
这算扬眉吐气了吧,她回想丈夫以前的嘲笑,她就是地主婆怎样,老娘有粮,想吃就得看她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