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俊容萧索,神情也有些落寞,闻言,只是淡淡回道:“淮雪的爷爷过世,她伤心过度,体力和精神都还未回复,视力也有些衰减,我不想让她做这些劳神伤眼的事,请爹娘帮我回绝吧!”
书老爷闻言喝斥,“胡闹!这是皇命,岂能说回绝就回绝?”
他沉吟片刻,又道:“再不然,用画代替行吗?或是我绘图样,另外找个绣工来绣?”
书夫人烦恼的皱起眉头。“公主属意的是你们夫妻两人合作的仿画绣,再说皇上已经开了金口,能让你讨价还价吗?”
他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声。“淮雪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我不想眼睁睁看她再失去眼力。”
“淮雪不能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母亲惊讶莫名,他便把原委解释一遍。两老听了,都面面相觑,忍不住暗自叹息。
书夫人凝望儿子,更是心疼不舍,她早就觉得淮雪太过单薄,面相清秀有余,却福泽不深。难怪仲绮此次回来,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圈,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
“绮儿。”她缓下脸色,柔声劝道:“还是叫淮雪绣吧,不是爹娘想逼她,只是若另找绣工,岂不是欺君?万一被发现了,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如果累及全家,那要如何是好?”
书仲绮无奈的然看着母亲,摇头拒绝,“皇上是个风雅多情的人,不会轻易杀死才学之士,否则我屡次拒绝画院征召,皇上早就杀我几十回了。请爹把原委告知皇上,皇上未必会论罪的。”
“君心难测啊!”书老爷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这只是你的推断,如果这次真的触怒了皇上,皇上要将你问斩呢?”
“斩就斩吧!”书仲绮摸摸鼻子,满不在乎地笑着。
“绮儿!”书夫人忍不住着急的斥责,“真不像话。”
他仍是吊儿郎当的笑着。
“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急什么,天大的事,也等我一觉醒来再说。”书仲绮伸伸懒腰,捶着肩膀,懒洋洋的问道:“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可以回去了吧?”
书夫人仍不死心的婉言相劝,“依娘看,还是叫淮雪绣吧!她的身子看要怎么调养,灵芝也好,人参也罢,爹娘都会供她最好的,只要在三个月内绣完这幅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闻言忍不住侧头瞧着娘亲,讥诮的一笑。“有几个臭钱,还真了不起呀!”
“你这是什么态度!”书老爷喝道。
书夫人则是又气又难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书仲绮自知过份,便沉着脸不再说话。
很多事是没办法用钱来衡量的,以前他不觉得,连淮雪也是用钱买来的,可现在他却恨极了自己以前的满身铜臭、自以为是。可是对父母,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不认为他们会理解自己的想法。
书仲绮转头正要离开,却见妻子静悄悄的站在门外,不禁愣住。
“你来做什么?”
苏淮雪痴痴望着他,脸颊被晚风吹得有抹病态的红。
他见了立即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就往木樨馆走去。
她顺从的任由他牵着,一路上静默无语。
书仲绮心神不宁的转头看她一眼,却见她眼眶里水盈盈的,积满了水气,一脸欲语还休。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回头捧起她的脸,柔声询问。
苏淮雪定定地仰着脸瞧他,脸上写满忧虑。
猜到她的心思,他烦躁的吐了口气,安抚的说:“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
她摇摇头,反手摇晃他的手,一颗眼泪沿着脸颊滑下来。
“别哭,别哭。”书仲绮搂着她苦笑,“你怎么这么爱哭?害我老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
她固执地摇晃着他的手,眼泪仍旧掉个不停。
“你在用眼泪威胁我?”看穿她的意图,他不禁板起脸,凝重地盯着她,“你想为公主绣那幅画?”
苏淮雪点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他忧心的道:“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未免太仓促了,说不定还要日夜赶工,既劳神又伤眼力。”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可是我介意。”他无力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我叫你休息,你得依我。”
苏淮雪马上用力点头。书仲绮又叹了一声,牢牢抱着她,吻着她的额头。
月色笼罩在两人身上,月光朦朦胧胧的圈着他们,像是一对谪仙。
他爱极了她这模样,索性横抱起她,低笑道:“怎么轻得像块绸缎似的,我真怕风一吹来,就把你送上广寒宫了。”
苏淮雪揽着他的颈子,心头暖暖的,只是微笑不语。
第十章
书仲绮愿意领旨,书家两老都松了一口气。隔天灵墨便整理好绣架,绷上绣布,笔墨颜料齐备。书家还延请大夫来帮苏淮雪把脉,什么珍贵补品都备妥了,只盼她能如期绣完。
可千算万算,却料不到这一回,运笔如神的书仲绮居然画不出来。
夫妻俩并肩坐在绣架前,默默看着画布,书仲绮突然垂倒在苏淮雪身上,叹了口气。
木樨馆里依然落英缤纷,一样的绣架、笔墨,一样的人儿偎在他身边,一切都跟从前好像没有丝毫不同。以前他只要一提起画笔,就神采飞扬,一挥而就,可现在——
尽索枯肠也画不出一撇。
苏淮雪见他一脸苦恼,便伸出白葱似的纤纤玉指,滑上他的脸颊,像一对翩翩粉蝶在他脸上飞舞,轻轻柔柔来回抚慰着。
书仲绮微微一笑,随即闭目享受起来。
他的心境跟以前已经不同,所以没办法画了。
以前他呆头呆脑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什么都不知道,眼里只有她一个人,满心以为淮雪眼里不可能还有别的。
笨虽笨,心情却是欢畅的,沉浸在恩爱幸福里,脑中毫无杂念。
可如今他发现自己爱上她后,却再也摸不透她。淮雪仍然柔情款款的待在他怀里,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之前直至她爷爷过世之时,她都还当自己是主人,仿彿以前的恩爱都是镜花水月,都是假的。
那么现在呢?她心里有他了吗?她对剑山又是如何看待?
他变得越来越在意淮雪,而她至今仍不能开口说话,他更是心痛难忍,皇上却偏偏要他画什么鸾凤和鸣……
这叫他怎么画得下去?
“淮雪,我累了,陪我回房小睡一会儿好吗?”书仲绮可怜兮兮地恳求。
苏淮雪点点头,陪他起身。
随侍在侧的灵墨,见他们这天又要放弃,不禁皱眉相劝,“少爷,您越晚画好,少夫人能绣的时间就越少了。时间有限啊,如果您这边拖得太晚,以后可就苦了少夫人。”
书仲绮忍不住横她一眼,咕哝道:“废话,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
苏淮雪也对她摇摇头,便跟夫君回房了。
“我好没用,画都画不好,也没能好好保护你,你都够难过了,还得刺绣……这么辛苦到底是为谁忙啊?还不如离开这个家,离开京城,回乡下捕鱼、画画、刺绣,过着平平静静、再也没人打扰的生活。”
书仲绮仰头倒在床上,掩不住满怀伤感,失意的转头对妻子苦笑。“要不是我,你就能陪你爷爷度过余生,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你不能说话,都是我害的。”
苏淮雪眼眶发红,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自己果然说到她的痛处了。他懊恼的翻身搂住她,闭上眼,什么都不说了。
两人各怀心事,搂抱着彼此,双双逐渐睡去。
直睡到半夜,书仲绮隐约听见哭声,才逐渐清醒过来,一转头就发现是枕边人在哭,还哭得满脸泪痕,不禁吓了一跳。
“淮雪,醒醒,你作恶梦了。”
苏淮雪冒了一身冷汗,额头上的头发都湿透了,经他连连摇晃,才将她摇醒。她一睁开眼睛,就立刻抱紧他,嘤嘤哭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书仲绮抱她坐起来,柔声安抚着。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眼泪。
他担心地抬起她的脸,仔细抹去她额头上的汗水,他喃喃的说:“究竟梦到什么,怎么哭成这样呢?”
她紧紧抓着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几番开阖,吃力地说:“仲……绮……”
“什么?!”他浑身一震,忍不住使劲抓住她的手臂,又惊又喜的颤声道:“你能说话了?”
“不要……离……开……我。”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曾开口,此时说起话来,就像高龄老妪般干哑枯涩,一字一顿慢慢说来,辛苦无比。
“你……”书仲绮忽然悲喜交集,揭开床幔,往外头高喊,“灵墨,快来!”
门外传来灵墨微弱的回应,他回头抱着苏淮雪,犹如身在梦中,惊喜讶异,简直不敢置信。
“淮雪,你说话了?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好吗?”
恶梦中的情景仍在脑中盘旋,她泪痕未干的瞅着他,轻咳两声,又试着开口说话,“别……走,我……爱你。”
这回,她的嗓子已不若刚才干渴,音色渐渐柔软了些。
“你爱我?你说你爱我?!”
书仲绮听得心花怒放,既高兴她能够说话了,又欣喜自己的感情终于获得回应,他飘飘然的低头就吻住她。
灵墨偏偏此时推门进来,撞见他们吻得火辣缠绵,不禁脸红心跳的伸手掩面。“少爷,您叫我进来看你们亲热呀?”
他身形一震,这才转头吩咐,“淮雪说话了,去拿些润喉的汤水来。”
灵墨闻言一愣,立时拍手笑道:“这就来。”说罢,马上飞奔而去。
苏淮雪和书仲绮相视而笑,彼此都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你再说话给我听,好吗?”他的眼里尽是温柔。
她赧着脸,又咳了两声,努力开口,“说……什么……好?”
“再说一次你爱我。”
她的脸更红了,依言说:“我……爱你。”
书仲绮俊眸里都是笑,眼睛弯弯的,笑得心旷神怡,幸福而满足。
苏淮雪见他如此,喉头不禁有些哽咽。
灵墨不久就回来了,兴奋得脸蛋儿红通通的,还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热汤、茶酒水果。
“这么快?不过叫你端个茶水,怎么一下就弄出这么大一桌?”
她笑道:“谁叫你们整天不吃,光顾着睡,我是怕你们半夜醒来饿了,一直准备着呢!”
“好,乖。”书仲绮点头称许。
见他俩下床用餐,灵墨便不再打扰他们,回房去休息了。
苏淮雪喝了几口茶水,吃了些菜,喉音便慢慢恢复。
他们睡了一天,都精神饱满的,书仲绮便拉着她到书房里,坐到绣架前。他接着走到桌前点起烛火,书房里登时橙黄明亮了起来。
“这么晚了,要做什么?”她摸着绣架,好奇的问。
“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了,干脆把画画好。”
“现在?”
书仲绮侧头冲着她笑,眉宇间神采焕发,仿彿换了个人似的。
苏淮雪柔情似水的凝睇着他,便不再多言,站起来帮他调和颜料。
“想到要画什么了吗?”
“嗯。”
在绣架前坐定,书仲绮随手挥洒,意随笔到,专注地埋头绘画。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亮了,窗外升起一抹灰蒙不明的黯蓝色,鸟鸣声纷纷啁啾响起。
畅快淋漓的落下最后一笔,他总算放下画笔,深深吐了一口气。
“你看如何?”
这幅画,以山水奇石为景,一对凤凰远近相望,各自独立。
近处的雄鸟与远处的雌鸟遥遥相对,雄鸟姿态潇洒,顾盼自得,然而望着雌鸟的眼神却是温柔缱绻。两只神鸟目光交会间,万千情意俱生,令观者无不欣羡。
“真美。”苏淮雪喃喃念着,不禁羞涩了起来。
这对凤凰,画的分明就是他们,他藉着图画倾诉情意,她岂能不知?
“喜欢吗?”书仲绮瞅着她,笑眯了眼。
她轻轻点头,红着脸,含糊地称赞,“那份又惊又喜的姿态,极是传神。”
“是吗?”他负手闲立,同样满意极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苏淮雪取出绣花针,低头整理绣线,他便乖乖的待在她身边,陪她一块儿绣画。
日光渐渐洒满庭院,透过窗棂进屋子里来,书仲绮把窗户全打开了,迎进一室明亮。
此时灵墨已起床,在卧室寻不着人,便来到书房,发现绘画已经完成,不禁喜形于色。
“恭喜恭喜,真是柳暗花明啊!”
书仲绮和苏淮雪对看一眼,均有恍如隔世之感。
生怕两人不忙则矣,一忙便累坏了,灵墨劝道:“休息一会儿再绣吧!”
虽然半夜才吃过东西,但早点既已备好,他们还是吃了一些,之后就到花园里散步。
苏淮雪好一阵子不曾说话,书仲绮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此刻,却只是静静拉着她的手,宁静满足,什么都不愿再提。
反倒是她拉着他的手臂,禁不住好奇的问:“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书仲绮淡淡微笑。她昨晚说了爱他,他只要知道这样就够了。
“你昨晚梦到什么了?”他顺着她的意思随口一问。
苏淮雪眼眶略红,低声说:“我梦见你……被皇上问斩了,官差到府里来拘拿你,我哭着追出门去,喊着你的名字,可你却连头也不回……”
书仲绮闻言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生气地横他一眼。“这可不好笑。”
书仲绮眨眼笑道:“其实皇上很喜欢我,就算你没绣好,他也不一定会斩我的。”
她闷闷地反驳,“君心难测,怎么能任你随意揣度呢?”
“你也担心我画不出来?”他心头暖洋洋的看着她。
“担心你,想安慰你,却又说不出来,喉咙好像被绣线缝死了,发出不出一点声音,我又懊恼又生气。”苏淮雪叹了一声,“昨天你还说了许多丧气话,说什么画都画不好,又说不能保护我,我听了心里难过死了,也许就是这样,才作了恶梦吧!”
“我不会再说这些话了,对不起。”因为他自己一时沮丧惹得妻子担心,他柔声道歉。
苏淮雪垂下脸,低声说:“我爷爷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别再自责,以后,我们一起回去祭拜爷爷吧!”
他闻言不禁停下脚步,激动的握紧她的手。她的意思是……肯承认他,把他当作真正的夫君了?
苏淮雪羞赧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
书仲绮不禁微笑。他的妻子,真是害羞拘谨的小娘子啊!
“我们休息够了,回去刺绣吧?”她脸红心跳地放开他的手,便往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