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典心 > 沉香(下)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沉香(下)目录  下一页


沉香(下) page 5 作者:典心

  他刚硬工整的字迹,跃然眼前。

  治国之策

  治国,当以民为先,以法为则。

  有法,方有据,依法而论据,才成规矩……

  中原大陆,东有人海,北有荒原,西有高山,南有万林,物产繁多,该是富庶之地,可吾辈之大陆,以沈星江为隔,一分为二,多年争战,耗损不计其数,实是愚昧之举……

  大陆之东,海上之外,有国无数;大陆之西,高山之外,有国无数;之其南、之其北,亦是如此。世上强权所在多有,众皆虎视之耽耽,唯统一沈星江南北两岸,方有足够之国力与诸国抗衡……

  统一之后,需先立法,兴学校,令民书习……

  教民去南北之偏见,方能共荣共利……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这不像杀人如麻的关靖会说的话,不像他在做的事,但是,他却将这些文字,全部都写了出来。

  他所写的,全是治国之道,该如何治国,如何建设,如何才能国富民强。

  而且,他所书写的内容,不只是为了南国,不只为了,他征服的地方,而是为了南北两国。

  她忍不住惊愕,一卷又一卷的看下去。

  十年内,须如何建设;二十年,须再做何事;三十年又该是如何。他没有遗漏半点,写得如此详细,从纲要,到细则,条理分明。

  他要人开通运河、修筑官道、南粮北运、北弓南送。

  他将北原之牧、南地之农、东海之渔、西山之矿,该要如何运用,全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从国,写到州,再从州再写到县。

  每一个地方,他都清楚的写明,那里产什么、有什么,地形加何、物产如何、民风如何,他全都知道,甚至针对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做法治理。

  窗棂的光影,在地上缓移消散,天光也从明亮转为阴暗,当有军仆进来,替她点上了灯火,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白昼已经过去了。

  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搁了膳食,还是四菜一饭。

  膳食都冷了,但是她不在意,饿了的时候,就吃下一些,然后再继续看着那些绢书,没漏看任何一个字。

  那一夜,她没有睡,而是看着、看着,看着。

  第13章(1)

  天亮了。

  她无法相信,这些绢书上所纪录的,是他所想的、所写的,但是又不得不信。绢书上的笔迹,的确是他的没错。

  这些文章,是千金难得的治国良策,要是她说出去,告诉任何一个人,这是杀人如麻的关靖,亲笔所写的,绝不会有人相信。

  既然他想的、写的,是这些,那么为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全都背道而驰?

  还是说,绢书上写的,是他以前的抱负?

  不。

  不是。

  沉香很快推翻这个猜测。

  她亲眼看到,他直到现在,也是稍微有空,就继续在写,显然是还没有写完。

  木盒上的编号,并没有照顺序排列,遗漏了许多。韩良告诉过她,这只是一部分,他应该是挑了重点的篇章,才拿给她看。

  但是,只要看过这些,她就已经能知道,其它的章节里,大概是在写些什么。

  关靖写下的规划,庞大得不可思议,而他不可能错漏了,任何一个细节。她清楚的知道,这些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她懂。

  就像是要调配复杂的香气,需要懂得每一种香料的药性、生长时节、样貌、该取哪个部分,该用什么方法处理。

  然后,再了解用法,斟酌用量,亲自测试搭配过后,会有怎样的效果。

  她从小到大,都在钻研香料,知道这些篇章,就如几炉香,是耗尽心血的结晶。藏在字里行间背后的,是多少的心思、多长的时间?

  沉香,更茫然了。

  拿着那些绢书,她真的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彻夜看完了桌上的这些,在桌边又坐了许久,怎么样也想不通。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日升,日又落了。

  她困惑又迷惘,等到回过神来,却看见了关靖,就坐在桌案旁,听任手下部众们,轮流上报议事。

  直到这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房门、穿过长廊,来到官衙的厅堂外。

  看见她的出现,堂上的男人们,都安静下来,个个一脸错愕。

  此时,沉香才发现,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么不恰当。

  她身上穿的,是内室的衣袍,没有罩上外袍,而她的长发没有梳理,从肩上披散落下。再加上,彻夜看着绢书,几日来没有闭眼休息,让她更显凌乱狼狈,甚至连鞋袜都忘了穿。

  脚下,她能感觉到,木板的冰凉。

  男人们注视她的表情,像是看见妖魔鬼怪。

  一时之间,她有点想要退开。

  但是,她发现了,当所有人都忍不住,瞪着她看的时候,关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更别说是看她一眼了。

  他一定知道,她来了。

  因为,站在桌案前,原本还在报告的猛汉,因为看见她,一时间忘了该继续说话,嘴巴张得开开,用一双铜铃大眼,直瞪着走入侧门的她。

  可是,他就是没有抬头,冷淡的问:「吴达。」

  「呃,属、属下在!」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猛汉急忙回神。

  「好,你可以下去了。」

  「是。」

  关靖抬起手,示意下一个人上前,就算所有人瞪着她瞧,他就是不抬头。

  被掩埋得很深很深的固执性子,在此刻破土而出,沉香故意跨过门坎,裸着如玉般雪白的双足,直直走了进去。

  她有满腹的疑问。

  她想要知道答案。

  她无法排在众人后头,等待他的召唤。

  人们的视线,随着她移动,没人对她的「插队」,表示半点不满。

  她精巧的下巴略抬,一步步的走向关靖,娇小的身子绕过侍卫,来到他身边,安然跪坐在,那个总是留给她的位置。

  他接见一名又一名的将领、一位又一位的官员,就是没有看她。

  他不理她。

  他是故意的。

  她心里清楚,却故意等着,耐着性子,看他处理完所有的事。

  关靖从头到尾,都没瞧她一眼,连瞄也没瞄一下。

  终于,当所有的官员与武将们,全都退出去后,军仆们送来了晚膳。他还是当她不存在,尽快吃完食物,就开始提笔,继续书写着,铺在书案上的素绢——他的治国大策!

  之前,她总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写什么,怕惹人议论。但是,这一次,她握紧了拳头强忍,却还是忍不住,朝素绢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县,位在东北,山高路险,海港浪危,岸多岩。产人蔘、高粱、熊皮、渔货,县内山有煤、铁,县人多擅锻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冻,须开陆路,并兼海运,通南与西,往来有船。

  此县民风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抚之,方能长治久安——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

  看着绢书的内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开口。

  要忍住不去问,竟然,比她为了下毒,服食「妇人心」的药物,那时时刻刻穿肠剧痛的三年,还要难忍。

  关靖手中的笔没停,一心二用,只是冷冷一哼。

  「我为什么写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没听过的浓浓讥讽,清楚贴附着每个字,从他嘴中说出,让她不由自主的一愣,连小嘴都闭上了。

  关靖继续写,一笔一划,一钩一捺,厅堂里头,只有他以毛笔,划过绢布的细微的声响。

  沉默,像是拉长的弦,情绪绷到最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之后,他终于张嘴,吐出一句问话。

  「你来做什么?」

  沉香还没开口,就看见他扯着嘴角,用更讽刺的语气说道:「又想来毒杀我吗?要是这样,炉子在那里,你自便就好。」

  心,紧缩了一下。

  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侧脸,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舔着干涩的唇,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看过一部分,你写的绢书了。」她问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饰。「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写这些文章。」

  他笔微微一停,淡淡说了一句。

  「韩良那家伙,多事。」

  然后,他又继续行书,像是没听到,她刚刚的问题。

  沉香将双手捏握得更紧,不肯放任他的沉默,执意就是要追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写的明明是治国大策,为什么做的却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对于她的指责,他神色自若,泰然如常,笔也依旧没停。

  「你写着治国之策,想着要国泰民安,想着要富国强民。但是,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却偏要屠城,连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为什么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驰的两回事?为什么?!」

  他还在写,没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们没有染病,他们可以活下来!他们有权利活下来!」

  他一直写,慢慢写。

  写着落河县的溪、写着落河县的路,写着该如何扩建,落河县水深浪高的岩港,甚至写到,该如何兴建堤防……

  终于,她再受不了,他的处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只,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摆弄她,现在则在提笔,不停写字的宽厚大手。

  「关靖,别写了!」

  因为她的激烈阻拦,毛笔终于停下来了。

  慢慢的,关靖回过头来,看着她的双眼,自嘲的扬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吗?原来,我现在是关靖了?」

  这个男人,连讽刺人,也很专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着气愤,以及倔强的本性,笔直的回瞪着,他那双深邃的双眼,就是要问。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会有幸存者,为什么还要决定屠城?!」

  关靖瞧着,苍白秀丽的她。

  幽暗的视线,望着她狼狈的模样,从她眼下的黑影,慢条斯理的看到,她赤裸着,沾了尘沙的双足。

  他把她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视线,重新看上她恼怒的容颜,对上她乌黑,但是透着伤痛的双眸。

  会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满意了。

  因为如此,他才肯开口,给她答案。

  「就是因为,会有幸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么样也没想到,会听到他这么回答。

  「什么意思?」

  「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有接触,就有传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扩大,会死更多人。」

  她脸色刷白,还要辩驳。「那只是可能……」

  「我,不让可能发生。」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百年前那场寒疾,夺走几十万人的性命,百年过去,没有任何医家找出医治办法。景城,年前统计,人口是两千三百四十四户,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记得清清楚楚。「用这些人命,阻止寒疾扩散,我觉得很划算!」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

  她颤抖着,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脸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几十万,这个决定并不难。」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第13章(2)

  他缓缓说出口的话,看来轻松,其实是那么沉重。

  难以想象,那个决定,会有多么艰难。

  换了任何一个人,肯定都会有所犹豫,他却在那个当下,立刻就作了判断,连张长沙的命也不留。

  更让沉香连神魂都要颤抖的,是当她看着他,听见他说这句话时,忽然清楚从他眼中看见,那对他来说,其实一样的难。

  可是,他还是做了。

  没错,要在六千七百九十三,和几十万的人命之中作出选择,其实并不难。

  可是,真的要办到、要挥下那一刀,放眼这个世上,能有多少人,有那份胆量?又有多少人,真的敢进行得彻彻底底?

  「为什么?」

  她不禁要问。

  他是为了什么,甘心要背负,那六千多条的人命?他是为了什么,宁可背尽骂名,也要做出这么惨绝人寰的暴行?

  只是,话问出了口,她就看见,他的眸光转浓了。

  那是一个清楚的警告。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想追问了。

  他在无言的警告她。

  后颈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胆敢使用「妇人心」之毒的她,竟在这个时候,心中会浮现逃避的念头?!这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真的迟疑了。

  她敢吗?

  她能吗?

  如果他的背后真有原因,她听了之后,还够承受吗?

  这竟然,会比下定决心复仇,还要艰难,她原本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比她决心复仇的行为,更困难的决定了。

  但是,关靖证明给她看了,的确是有。

  相较之下,他远远胜了她。

  所以,她还在迟疑。

  是不是就算了,当作梦一场,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只要怪罪于他,一切都会轻松简单得多,她何必蹚这浑水?何必问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狱?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能改变,他杀人如麻的事实。

  换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会再问了。但是,偏偏,她能来到他身边,就是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沉香。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她想……了解这个男人……

  终于,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想统一南北两国吗?北国因为寒疾自取灭亡,这不是刚好,遂了你的心意?」

  她问出口了。这么可怕的事情,竟会从她的口中问出,这比吞下穿肠剧痛的药物,还要撼动心魂。

  可是,关靖的回答,却更教她骇然。

  「不,那只会拖着南国,一并跟着陪葬。」

  「我不懂。」事到如今,她是非要问清楚了。「我要知道更多。」

  他的眼里,有光芒一闪而逝。

  「这场寒疾要是扩散,北国势必更衰败。」他详细的说着,注意她都听进了每一句话。「这世上,不只是南北两国而已。」

  接着,他抽出桌案下,铺在素绢下的长轴,在桌上摊了开来。

  沉香倾上前去看。

  那是一卷羊皮,上头绘着一幅陌生的地图。图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后,她看见了,在图的中央,有一块小小的地方,被标着一字南,一字北。

  这,是地图。

  而且,是她前所未见的大地图。

  她不敢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从小小的梦中醒来,惊见世界之大,难以想象。

  那块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条溪水,分为南北,那条溪旁,还标注了如蚂蚁般的三个小字。

  沈星江。

  她震惊的抬头,愣愣看着他。

  「不……」

  怎么……怎么……会这么小?

  「是。」

  关靖牵扯嘴角,淡淡的说道:「那是沈星江,南北两国加起来,就只有这么大。」他的声音,在厅堂内回荡着。「南北两国的人,除了少数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强,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两国的时机。」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