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吗?我说你最好快回去,晚些他又气起来,可没人救得了你。」
翎儿慢声恫吓,当真的直姑娘果然一溜烟儿飞奔回去,不过眨个眼,哪还见得着人影?
她低头,瞧见脚边偎蹭的大狼,蹲身抚了抚,无尽欣羡的眼神朝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远远眺望。
「他们,真的很好,是不?」
那样的情感纯粹、真挚,不染世俗,只是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对方身边,人这一辈子活着,能得到一段这样的感情、一个这样的真心人,也不枉此生了——
这一日收摊前,他迭起简易摆上的两张木桌,赶她去收碗。
她在迭放碗匙的竹篓旁,看见一碗冰凉的豆腐脑。
回头,瞧他鼓作忙碌地收东收西,就是不看她,只是藏不住心事的耳廓红成了一片。
她带着笑,捧起碗匙细细品尝,那入了口、滑进喉间、甜得腻人的心意。
临睡前,浥尘进到房里,一室静悄悄。
又跑哪儿去了?
想起方才要进来拿替换衣物,被她赶了出去,他的衣服仓促由门边扔了出来。
那时没多想,以为是她在更衣,不经意撞着人家姑娘的私密事,毕竟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就有诸多不便——即便他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如今想来,越发觉得她形迹可疑、态度鬼祟。
那没神经的大姑娘怕是沐浴被他撞着,还会大方戏言邀他共浴呢!哪会如此别别扭扭?
如此一想,他便打定主意要探个究竟——
其实也不用费心探察神秘,他一走近,便瞧见整齐迭放在自己床上的新衫。
那些布料有些眼熟。
他眯眼想了会儿,忆起那些她缠赖着他买下的靛青色布料,抖开衣裳细瞧,是男子样式。
所以、所以是——
他以为她买布是想为自己添几件新衫妆点姿容,后来他有问过那疋布请人裁制新衣需要多少钱,她说了不用,她会自己做,之后也就没了下文。
快半年有了吧?不曾再见那疋布的踪影、也不见她裁衣,还以为她不晓得扔哪儿去了,原来是……
他眼眶一热,心绪激荡不已,执衣的手微颤。他披上新衣试了试尺寸,半点不差,完完全全是依他身量所裁。
这还能有什么意思?
搁在他床上、穿了又合身,就算、就算是自作多情,他也要据为己有,绝不退还!
「喜欢吗?」穆朝雨无声无息由他身后冒了出来,下颔靠上他肩畔,带笑问道。
他侧首瞥了肩上那张甜甜笑颜。「你亲手裁制的?」
「是啊。样版子是请祝家大嫂帮我裁的,平日缝缝补补还行,衣裳还真没做过,全赖她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着,动作是慢了点,你别嫌弃。」本来想当春衫的,这会儿夏天都快过了。
嫌弃?怎会!
「你前阵子老不见人影,就是在忙这个?」他小心翼翼褪下新衫,再谨慎折好,搁在木柜子上。
「是啊!过几日大牛哥成亲,正好赶上,让你有件新衫穿。」
「我以为,你是去了孙秀才那儿。」
「哪是啊!」她喳呼着喊冤。「我说了会听你的,你要我别去,我就没再去了!」不露痕迹只是想给他个惊喜,瞧他这不是挺开心的?
虽然他沉稳的性子不会有太强烈的情绪外露,可那双湛黑的眼都发亮了,她就是知道他开心得很。
最初买那疋布时,心情或许有点神似于翎儿,想到自己总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他,教他委屈着,穿来穿去就那几件爹留下来的旧衫,缝缝补补、改了再改,没有一件合身,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衣裳,想着心里头便泛酸,想为他做几件新衣宠宠他。
后来生出太多事情,便一直耽搁着进度。
直到孙秀才的事之后,大雨那一日,看着他衣衫湿透,仍一心一意照顾得她安安适适,突然间觉得好难受、好亏待他。
他一心为她,而她却老为了别人的事搁下他。
当下,她便决定快些赶工将衣裳做好,天大的事都不及他重要了。
她挨靠着,轻扯他臂膀撒娇。「收了我的赔罪礼,不生气了?」
他抽开手,谨守礼教地拉开一臂长的间隔。「我本来就没生气。」
那早先扯着嗓门凶她的不就是卡到阴了?
她一副「原来你也懂得睁眼说瞎话」的神情愕瞪着他。
他清清嗓,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你怎知我身量?」
没见她量过身,如何做得分毫不差?
「我量过啊!」
「何时?」
「你忘啦?那日在灶房,我抱过、贴身量过——」
他赶紧伸掌捂住她的嘴。「别胡说。」
这话说得暧昧,若不经意教人听了去,她名节还要不要?
啧,这样就脸红了?
穆朝雨耸耸肩。「自己爱问又不让人讲。」难伺候。
他忽而头痛地想起——
「你是怎么跟人家说的?」祝家大嫂替她打样版,尺寸必然是要告知的,她这不像话的性子,该说、不该说的怕是一项也没少说……
「腰身吗?我合抱着大概是这样,照着我来量就是了……然后臂长,贴合着约莫到我指尖处,肩宽就比我再多个一臂宽,身长大概……」
他就知道!
她大喇喇直言,他却听得脸颊热辣辣烧红,完全不敢想象人家会怎么想。
如今才来阻止她又有何用?亡羊补牢……羊怎么样也早跑去大半了……
他看着损失惨重的养圈,无言复无言。
牛婶家讨媳妇那日,他们一道去了——穿着她亲手缝制的那件新衫。
「咦?小穆子今儿个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胡乱喊,众人也跟着她乱喊……也罢,他早已绝望得不再纠正。
「哎呀,新衣裳是吧?哪儿买的?」
「可不是,好看极了。」
连牛大哥都调侃他了。「究竟你讨媳妇还是我讨媳妇?穿得比我还称头。」
这……大伙儿是约好了集中火力消遣他吗?
身边那人听得可得意了,掸掸他的衣衫。「初次做衣裳就有这等成绩,我真有慧根,改天再给你多做几件。」
而后是祝家大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意味深深地调侃。「不错,挺合身的,也不枉小雨儿在我那里赖上数月。」
他一阵耳热,穆朝雨闻言皱了皱鼻,回道:「不用强调数月,我知道我赖了你很久。」
憨丫头,重点不在「数月」,而在「合身」,名节都要被自个儿败光了!
他实在不知,该不该提醒她这教人叹气的事实。
酒筵开始后,他们被分开安置,他和邻里间的男子们坐一桌,穆朝雨则在女眷那一桌。
许是心情好,又或者乐得没人看管,她一杯又一杯是黄汤下肚,他在邻桌是瞧得频频皱眉,吃顿酒席也不安心。
还喝!小酒鬼,待会醉了不睬你,看你怎么回去!
同桌邻居见他也坐不住,时时朝另一边张望,心下了然,笑到:「别担心,那丫头精的跟什么似的,她懂得照顾自己的。」
浥尘拉回视线,回了邻居大叔。「我知道她不是孩子了,但——」就是放不下心,自己也无法控制那般的心,总要在她身边打点好一切,才能真正安心,即使明知她一个人也可以。
「她爹都过世四年有余了,她要不够灵巧聪慧,一个人怎挺得过来?她呀,是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
短短四字,意喻深远。
聪明难,糊涂更难,而她,便是大智若愚、聪明的糊涂人。
「她一直很渴望有个亲人,你又凡事宠着她,她乐得全赖你,所以我说呀,你们真是绝配。」一个爱替人操心、一个则是渴望有人操心的滋味太久了,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邻家大叔说的,他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说破罢了,她爱装憨装傻,他也乐得让她赖上一辈子。
喜筵将散,邻桌的她不见人影,怕她真捧着酒坛子去找人拼酒,他急忙寻人去。
寻至后院,那心头记挂的人儿半靠在围栏边,与祝家大嫂聊着闺房间的体己话,他正要识趣地避开,偏巧钻入耳里的话语挽住了步伐。
「我瞧浥尘是知礼守纪的君子,律己甚严,老顾忌着怕坏你闺誉,你若不给点表示,他是不会有动作的。」
「我哪没有啊?明示暗示全都来了,他偏给我装聋作哑,像根本头似的点不通,我有什么办法?」
有——这回事吗?
他呆愣着,无法相信她竟暗地里冤了他一记,活似他多薄幸无情。
「怎么个暗示?」祝家大嫂好奇一问。
是啊,他也想早点,怎么个暗示?为何他这当事人全无所觉?
「我都明白开口要他娶我了,算不算明示?」
用那种玩笑似的口气?三分随意、七分更像戏弄,依他看,逗人窘然无措的意图居多吧?
第八章
他冤,那厢表现得更冤,气忿难平地又道:「抱也抱了,在他面前露腿、露肩、又摸又缠的,还不够?真要我剥光了强要他才叫明确吗?我可也是个未嫁的黄花大闺女,也有矜持的——」顿了顿。「虽然不太多。」
那是因为……她总没个正经,他无法确知她有几分认真,几分嬉闹啊!
那些个亲昵举止,他也知是逾越了,可一向只当她爱玩,性子本就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因此也就更谨慎地为她把持住应有的分际,不能坏她名节,谁知……她竟是这般心思。
是啊!若是无意,何必时时言语挑逗、意态暧昧?逗人也有个限度,她并非不知分寸的姑娘。
浑然不在意地为他败光名节,是因为……心头早有定见,打定主意要他了。
他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早在他什么都尚未想清楚以前,她便沉稳地决定了自个儿的将来。
坚定地将一生交托到他手上。
不得不承认,他败了。
面对终身大事,姑娘家都比他果断潇洒、坦率大方,相较之下,他顾虑得太多,倒显得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了。
祝家大嫂朝他所立之处瞟了瞟,他脸一热,知她早已察觉他的到来,那些话是诱着要穆朝雨说给他听的。
那实心眼的姑娘也不疑有他,挖心掏肺说得可多了、哪时牵手、抱过几回、怎么调戏他……一桩桩巨细靡遗全抖出来。
他还不知道,她醉了后话这么多。
「咳!」逼得他不得不站出来打断她兴头。再让她说下去,他都甭做人了。
「抱歉,嫂子,给您添了麻烦。」他弯身告罪。「她醉了,我这就带她回家。」
「谁醉了?!」那醉娃弹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小、穆、子!对吧?」
要敢连他都认不出来,回去她就惨了!
「没醉就站好,别晃。」
她憨笑,朝他软软偎倒,酒气醺热的焉颊在他颈际蹂蹂蹭蹭,似是降温,又像在讨怜。
若是以往,他会信她真醉了,可这会儿……他很难不怀疑这贼丫头在顺风驶船,给她梯子不顺势爬下来,免了三分尴尬,居然还愈爬愈高,当心摔死她!
迎上祝家嫂子了然的谑笑眸光,他微窘,却没再可以澄清什么,默默受下这亲昵行止,谢辞了主人家,背起小醉娃步上回程。
「下次再喝这么醉,把你丢路边自个儿爬回家!」嘴上说着毫无说服力的恫吓言辞,护怜行止却是瞎子都看得分明。
她笑了笑,搂住他颈子,颊贴着颊,近得他都能感受到她吐息间淡淡的酒气、以及婉媚女人香。
一路静悄悄,谁也没再开口。
这宁馨的夜,这一轮明月清辉、晚风徐然,有她相陪,纵是背着她,长路无尽,也丝毫不以为苦。
他从没有一刻觉得如此平静,步伐如此坚定,凝思着该如何清清楚楚让她看明白自己的心意,要是再无任何表示,说不准她真要把对祝家大嫂说的戏言付诸实行了,这大胆丫头可没什么不敢的。
回到家中,将她安置床上,他打了水来要给她擦脸,谁知才转个身,她人又不见了。
真没见过比她更不安分的姑娘!
他气闷地要再去寻人,才开了门,就见她蹲在院子里那颗大树底下,笑着朝他招招手。
「夜深了,不好好歇着,蹲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喝酒,你陪我,我们再喝!」
都喝那么多了,还不够?
他想了想,换个方式打消她的念头。「我很想,可是家里头没酒。」
「有啊!」她开始朝树底下挖。
「……」还真有?
老天爷,他错了!做人当真虚伪不得,他发誓下回再也不说违心之论了。
当坛身逐渐由泥地里露出,他也瞧清贴在上头的红纸。
岁月模糊了墨痕,隐约犹能辨识年份、生辰。
瞬间,他领悟了什么。
「是我的喔,爹帮我埋的。」
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她的女儿红。
「这不能——」他连忙要再埋回去,被她制止。
「牛婶说,今天是好日子,会白头到老,夫妻恩爱。你娶我,好不好?我们现在就成亲,你跟我白头到老,夫妻恩爱。」
他哑了声。
怎会不好?他求之不得!
可——这太突然,也太寒碜,不能如此委屈她。
「这事等你酒醒再——」
「你知道我没醉。」
他静默下来。
是啊,有何不可呢?
早先就是他顾虑太多,累得她要不顾矜持表态,已亏欠过她一回了,如今她都主动求亲,难不成还要拖拉着不干脆?
他愿陪她疯癫一回——
「好,我们成亲。」无论她是当真抑或醉后戏言,他是真心实意,愿娶她为妻,一生诚挚相待。
因陋就简地原处拜了天地,再朝她指示的父母坟头方向磕头三拜,最后,夫妻执手盈盈一礼,唯望举案齐眉,相持以诚。
没有红烛喜帕、大红灯笼,也没有摆桌宴宾、贺客盈门,只有执手相依的两人,以及一坛陈封二十年的女儿红。
她开了封,于君对饮。
月已半沉。
一坛女儿红,两人肩靠着肩,举杯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喝去大半坛。
「喝了我的女儿红,想不认账都不行了。」
「我没想赖。」他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温存拭去她嘴角的酒渍,才又替她斟上半杯,一如以往那般妥帖照顾着她的需求。
「其实我酒量很好,不会醉。小时候爹常灌我吃很多珍贵的补药补酒,所以身子骨很好,也不容易病。」
「房里那一大柜子的医书,全是爹留下的?」
「嗯,他是大夫,医术很好,医德更好,若遇上穷苦人家,看病常常分文不取。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医者父母心,总说要把这一身精湛医术都传给我,希望我也跟他一样,懂得帮助那些无助病苦的人。」
「我——当真是你医的头一个病人?」若不是纯粹吓吓他,就是真的只医过牲畜了?
「是啊。打我有记忆以来,就在爹身边看着,把脉、下针多少也学了一点,遇到不懂的就翻翻医书,总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