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以柔深吸了一口气,做好长篇大论前的准备。
「因为美食对我来说,具有特殊意义。我妈一个人身兼三份工作把我养大,但是每当有重大节庆,像是她加薪、升职、我考上大学,或者是那一年多存到一点钱时,我们就会规划一顿美食之旅。我们会花上一个月去讨论餐厅,那种即将吃到美食的期待感,是我们母女俩最快乐的时候。」她说到粉唇上扬,微笑着陷入回忆里,发亮双眸却泛起泪光,泪水一颗颗地滑下脸庞。
叶刚看得心酸,将她搂入怀里。
「为什么没跟我说过这些?」叶刚说道。
她没接话,只扬眸看向他,眼里有太多没说出口的期待。他浓眉一拧,突然懂了。「我只注意到我想注意的事!我只注意你眼里的我,还有我们。」他懊恼地一拍额头,又拍大腿。
「所以,离婚本来就是早晚的问题。」她抚着他的头,为他顺了顺粗硬发丝。
「你也不用说得那么直吧。」叶刚苦笑地说道。
「婚都离了,话为什么不能直说?」她笑盈盈地偎向他身边。
他看着她的笑颜,握住她的手贴上胸口。
「你早就知道我的毛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你有心……」
「我应该自己发觉的。」他闷闷地打断她的话,恨不得现在开场研讨会,列出自己过去的几大罪状,然后好好检讨反省一番。
「我知道我说话很慢。」她拍拍他的胸口,唤起他的注意。
叶刚奇怪地眨眨眼,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跳到这一题。
「但是,那不代表别人可以打断我说话的权利。今天在饭店时,你也打断过我一次,以前就更别提了。」她说。叶刚头皮发麻,乍感心虚。「对不起,我改。」他举手行军礼以示歉意。
「我原谅你。」她点点头,拿起杏仁茶继续喝。
「我还有其它要改的地方吗?」
「我不是故意刁难,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用心感受,啊……我们到家了。」舒以柔看着车子驶进白色大门,转进叶家南洋式的回廊建筑车道,小脸几乎快贴到车窗上。
叶刚颈背一僵,脸上笑意旋即一敛。
舒以柔看得一阵心疼,牢牢握住他的手掌。
「你在紧张。」
「你可以去摆算命摊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家。
「对不起。」她鼻尖发酸,用力搂住他的颈子,希望两人的相依偎可以多少安抚他的情绪。
「对不起什么?」他呼吸着她身上木质香气,脸部表情变得和缓。「对不起我之前没发现家庭对你的影响这么巨大,因为你表现得太不在乎,我便以为你真的不在乎。」
「男人不该示弱,我的家是我的问题,该由我来解决。」他微耸了下肩膀,用力转动了两下脖子想放松,颈节发出喀喀声音。
「颈椎很容易受伤,要缓缓地转动。」她止住他的转动,开始示范。
「像我们初次见面,你演鬼那样子转吗?」他搂着她的腰,哈哈大笑了起来。
「当全身放松的时候,你才能发现身体的问题所在,也才能找出最好的方法去与它相应。」她没笑,一语双关地说道。
「我懂了,小哲学家。」
「你好棒,我就知道你有慧根。」她拍拍他的头,还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我小时候一直幻想着能有人摸摸我的头,说我好棒。」他凝视着她的眼,虽然很努力在控制,但说话声音仍然有些颤抖。
而她是第一个这样对他的人。舒以柔红着眼眶,在他双腿间跪坐起身,在他发上印下无数个吻。「你最棒你最棒你最棒你最棒……」车子在大宅前廊停了下来。
叶刚搂着她,在情绪平复之后,他下车替她开门。
她一下车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指着浓荫绿地那端宣布道——
「我明天要在草地那里做瑜伽。」她说。
「别叫我一起做就行了。」他笑得好开心,拉着她走进屋里。
屋里的欧式雕花大型家具,映衬着顶上一盏三人双手合环才能抱起的水晶吊灯,华丽而耀眼,却也与周遭全然的静谧形成强烈对比。
「怎么这么安静?我下次拿黄慧音唱的梵音大悲咒来放,好让气场轻快些。」
她小声地说道。
「入境随俗,你现在只是叶家的客人,还想改变什么?」叶国田从一旁的房间走出,表情严肃地看了舒以柔一眼。
「改变心情啊。」舒以柔轻声说道,脸上仍带着盈盈笑意。
叶刚看着爷爷,将她揽得更紧,以代表他的立场。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我不允许你们再在一起。既然你的婚姻已经结束,那你这次就得娶一个适合家族的妻子。」叶国田看着叶刚,语气公事公办地说道。
「我的私人生活不隶属叶氏集团。」叶刚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为这个家已经尽了很多义务,他现在该为自己而活。」舒以柔尽可能加快说话速度,以免爷爷打断她的话。
叶国田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对叶刚说道:「我给过你空间,让你自由选择婚姻,甚至允许你的妻子住在日本,结果呢?」
「结果我的婚姻失败了,代表我不足以信任,最好还是由家族来选择。这就是您的想法,不是吗?」叶刚黑眸铄亮地直盯着祖父,不自觉地紧握住舒以柔的手。
「没错。」叶国田说道。
「换句话说,如果我在事业方面不够出色,那么我就没有资格当叶家子孙了吗?」叶刚嗓门不由自主地上扬。
叶国田看着向来面无表情的叶刚,此时竟青筋暴突地站在他面前,他皱起眉头,右手随意一挥,说道:「你没在事业上出过纰漏。」
「那是因为我知道只要踩错一步,不用任何人指责我,我对自己的内疚就足以逼得我颜面尽失地离开叶家。」往昔那些害怕自己被逐出家门的恶梦,全都一股脑儿地席卷而来,叶刚高健身躯竟不由自主地猛颤了一下。
舒以柔轻抚着他的后背,让他知道还有她陪伴在身边。
叶国田惊讶地看着叶刚,因为他一直以为孙子表现良好,人前人后都自信而聪明,从来不知道孙子竟也会缺乏安全感。
叶刚低着头,谁也不看,只是依然紧握着她的手。
「你想太多了。」叶国田低声说道。
「你们给了他很多知识上的教导,却没给过他家该有的安全感与爱,所以,他一直不会爱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值得被爱。」舒以柔叹了口气,就事论事地说道。
「我们祖孙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手。」叶国田瞪她一眼。
「这不只是你们之间的事,因为你们家族让叶刚没有安全感,而他的不安全感影响了我们的婚姻。我爱他,所以我要改变这种局面。」舒以柔不以为惧地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们上次回台湾时,你不做这些努力?」叶国田并不打算让她轻易过关。
「那是我的错,我没注意到你们的冷漠伤他那么重,加上我的个性懒散,那时认为很快要回日本,所以便没有用心经营。」她说。
「经营?!你果然居心叵测。」叶国田精明眼中闪过了然光芒。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经营的啊,用心付出就是一种经营。如果大家彼此冷漠,只在利字上头争论,就会变成你们这种相敬如冰的局面。」她说。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为的还不是叶家家产?一个书店小孤女,能够巴结上集团执行长,怎么会轻易松手。」叶国田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
「您可以批评我的一切,但是不许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叶刚面颊肌肉一紧,利眸里蓦地冒着火。
「你自己瞧瞧你那是什么表情!咱们这个家没规矩了吗?」叶国田手里拐杖往地上重重地一击。
「我们走。」叶刚拉起舒以柔的手,就要走回房间。舒以柔摇头,定定地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爷爷。
「爷爷,我有疑问喔,如果我像您说的那么居心叵测,那当初干么离婚?」舒以柔问道。
「你是以退为进。」叶国田花白眉毛揪成死紧地瞪她一眼。
「以退为进也不用闹到真离婚啊,爷爷您的逻辑不对喔。」舒以柔笑嘻嘻地说道。
「我不想听一个失败者在这里慢吞吞地大放厥词。」叶国田把拐杖举起,指向大门边。
舒以柔双眼大睁,倒抽一口气。
「我们走。」叶刚揽住她的肩膀。
「不用走啊,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很有趣。你们果然是一家人,我们刚认识时,你也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舒以柔仰头望着叶刚,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叶国田说道。
「即便他才能平庸?」舒以柔问道。叶刚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
「都是一家人,他若是才能平庸,难道我要把他推出去斩首示众吗?」叶国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哈……爷爷的话好幽默……」舒以柔的软软笑声在客厅里迥响着,她笑到偎在叶刚身侧,笑到必须用手擦眼泪。
叶刚搂着她的身子,担心地看了爷爷一眼。
「爷爷的幽默感也跟你好像喔。」她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废话,他是我孙子。」叶国田说完,走回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舒以柔继续笑着。
叶刚凝望着她的笑颜,也笑了——爷爷方才的话,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充满亲情的一次哪。
「我们回房间吧。」叶刚握着她的手,走上楼梯,准备回到位于三楼的房间。
「以为夸我爸爸幽默,就可以帮继承权加分吗?」叶秋华站在二楼楼梯问,挡住他们的去路。
「我从来不在乎继承权。」叶刚此时心情正好,不想与姑姑冲突。
「这么一大笔钱、谁会不在乎。不论你再怎么演,体内就是没有叶家人的血统,没资格入主叶家。」叶秋华说道。
「我的精神是叶家人的精神,而董事会也认定我有暂代董事长的能力,这样就够了。」叶刚语气坚定地说道。
「叶家人的精神!哼,这种不要脸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叶秋华推了下眼镜,薄唇讥讽地一抿。
「你这些话说了这么多年,不累吗?」舒以柔问道。
「谁说我这些话说了这么多年了?你在外头说我的闲话,是不是?你这个血统不明的……」叶秋华指着叶刚的鼻子,大骂了起来。
「叶刚没说你坏话,是你脸上的刻薄告诉我的。」舒以柔生平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话,而她觉得很痛快。
「臭女人,你说我什么!」叶秋华气得脸色一变,伸手推了舒以柔一把。站在楼梯口的舒以柔一时没站稳,眼看就要摔下楼梯。
「小心。」叶刚伸手扶她,用力将她推上二楼楼梯间,自己却因为重心不稳,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叶刚!」舒以柔惊呼一声,冲下楼梯。
但是任由她脚步再快,也赶不及叶刚滚下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他滚到楼梯中段,撞到楼梯转角墙壁上那幅巨型油画。
油画剧烈震动了下,猛然滑落一边。
滑落的那一角直接砸向叶刚的头——
叶刚当场晕厥了过去。
第10章
单人病房里,叶刚躺在病床上正因为药效而沈睡着。舒以柔坐在叶刚床边,右手被叶刚紧紧握着。叶国田、叶秋华、郭香云则站在窗边,笼罩在一片乌烟气氛里。
「你搞什么鬼!几岁的人还敢推人,幸好叶刚只是轻微脑震荡,万一出了人命,你的命要赔给他吗?」叶国田极力压抑着怒气,声音却仍气到不停颤抖。
「是他们先说我刻薄,我才动手的。」叶秋华抬着下巴,一脸的不认输。
叶国田看向舒以柔,要一个真相。
「你说的话本来就刻薄,叶刚是你哥哥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他血统不明、不要脸。」舒以柔轻声说道。
「他本来就不是我们叶家的人!」叶秋华大叫出声。
「嘘。」舒以柔和叶国田同时出声喝道。舒以柔对着爷爷一笑,低头看向叶刚,细声对他说道:「爷爷很关心你喔。」
另一边的几人,因为仍在争论之中,自然没听到她的话。
「叶刚姓叶,是我叶家的人。」叶国田说道。
「我才是流着你血液的人!我这么努力,结果你却把大权交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在我心里,叶刚就是我的孙子,这跟有没有血缘没关系。」叶国田说道。
舒以柔的眼泪滴在床沿,好想把叶刚摇起来,也让他听听爷爷的话。
「你偏心!」叶秋华满脸通红地看着爸爸。
「对,我一直偏心,叶刚不只优秀,还拥有超乎常人的努力。他比他爸爸还像我,就算我真的走了,也能放心的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
「你会后悔把集团交到外人手里的。」叶秋华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给我出去!再跟你说话,我的心脏病会发作。」叶国田不客气地说道。叶秋华板着脸,拖着郭香云的手往外走。郭香云低着头,毫不反抗地往外走。「香云。」叶国田唤住外孙女。
「外公。」郭香云停在原地,怯怯地唤了一声。
「你是个好孩子。」叶国田说道。
「谢谢外公。」郭香云哽咽地说道。
「她是个好孩子,你怎么不把继承权……」叶秋华一见有机可乘,忍不住又想搬弄。
「陪你妈回去休息吧。」叶国田转头,不想再看女儿。
郭香云点头,硬是将妈妈拉出病房,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秋华会在背后对他说这些话。」叶国田走到病床边,对舒以柔说道。
「您花了太多时间在公事上,忽略了亲情这部分。您不懂得爱自己的儿女,所以您的儿女也不懂得爱孩子。幸好,您刚才给香云打了一剂强心针。」她说。
「你还真敢说。」叶国田看着这个外貌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却能清楚看到真相的小女人。
「这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不解地问道。
「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才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悲哀。」他长叹了一声。
「还有半只脚啊,下次我教爷爷一招闭眼睛的金鸡独立。中医说脚上有六条重要的经络,用这种方法锻炼,可以把气血引向足底,改善虚弱的部位。西医说这样有助于平衡感的训练,算是中西医都认同的好方法。」她笑嘻嘻地说道。
叶国田点点头,看了孙子一会儿之后,他轻声地说道:「好好照顾叶刚。」
「我会的。」
叶国田离开后,舒以柔在床边椅子坐了下来,才望着他苍白脸色一会儿,她的眼泪便开始不停地往下掉。
当叶刚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哭得凄凄切切的她。
「怎么哭成这样?我……怎么了?」叶刚抓住她的手臂,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