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缨没注意到他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一边挖着需要的土,一边说:“这里的土是专门用来烧陶的,为了方便取土,这一块地的积雪每日都有人清除。”
“负责清理积雪的人?”他眼里有着讶异,“每日?”
“当然。”冉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儿可是保证终年四季都能取陶土的地方。”
地处长安京偏西的蒲城在冬季可也是白雪漫布的,若是大雪几日不停,要怎么清理?
“你看那边。”冉缨指着不远处一幢木屋,“住在那儿的莫师傅可是制陶的高手,是他自愿住在这儿清扫这块地的。”
“清扫这块地?不是扫雪就行了?”他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劲。
就像一年有四季,温暖花开的春季,结实累累的夏季,落叶纷飞的秋季,白雪皑皑的冬季,你说,怎么可能只有雪需要清呢?“冉缨浅笑反问,眼里闪着灵动的光芒。
孟少陵被问住了。
这确实是他没料想到的部分。
出现在水嫩小脸上的慧黯不过片刻,冉缨又恢复那副天真傻气的模样。“不过,也是因为莫师傅认为这土质很好,所以才愿意留下来。要来这里取土,可得先跟他报备过呢!”
“这块地是他的?”
“不……”若真要说的话,这片山头大概都是她娘的,娘去世之后,就成了她的。
“那只能算是他多事。”没听她把话说完,孟少陵径自下了结论。
“你怎么这么说?”冉缨拧着眉心,略微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莫师傅做的事可是发自内心的,应该感谢他才对。”
多亏了莫师傅,她才能随时有陶土能挖。再说莫师傅可是打小教她捏陶的师傅,对没有父亲的她而言,莫师傅可说是代表了她心目中父亲的轮廓和模样。
而且她绝对尊重对于自己的工作坚持贯彻信念的骄傲!
“好了,我们去和莫师傅说止曾她。”挖好够用的陶土,冉缨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但沾满泥土的双手只是制造出更多的脏乱而己。
“等等。”孟少陵挑起眉。
“嗯?”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泡个澡……碧茵应该己经起床替她烧好热水了吧!心里想着别的事,冉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这个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曲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孟少陵扬了扬手中提着的篮子。
“啊!我真是的!差点忘了。”拍拍粉额,冉缨开心地接过篮子,“这是要给莫师傅的早膳。”
给莫师傅的早膳?
孟少陵立刻感觉到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有被挑起的倾向。
他一早起床陪她到这里挖土,既然她有时间做早膳给莫师傅吃,怎么不赏他一点东西吃?
“我不去。”孟少陵拒绝继续陪着她东奔西跑浪费体力。“我还得回去处理今日预约的名单。”
吼她瞪她对她生气,这些都无用,看来面对她,要传达出自己的不满似乎不是件简单的事。
既然如此,他也懒得这么做了,干脆不要理她就好。
“这样吗……”冉缨微微呱起水嫩的唇儿,最后才提着篮子交代,“那么你先帮我把这土拿回去,记得,要放在地窖里。”
孟少陵二话不说扭头转身。
“太阿!”注视着他的背影片刻,冉缨突然急急唤住他。
脚步一顿,孟少陵有些犹豫该不该回头,他有预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太阿……”趁他迟疑之时,冉缨跑到他面前,又唤了他一声。
又怎么了?话没说出口,但他的眼神传达出浓浓的不耐。
“你知道路吗?要不要我陪你回去?”如果他迷路,那就不好了。
这次,孟少陵完全不想搭理她,径自绕过她离开。
虽然不放心,但他态度都这么坚持了,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记得要帮我放进地窖喔!”冉缨不放心的提醒远远地传了过来。
孟少陵跨开的步伐越来越大,每个脚步也越来越重。
这女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没脑袋!
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烦恼的瞎操心。
如果她有空想到他不识路,怎么不想想一大早把他带出来陪她挖土,对一个前一日累到不行的人来说,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第3章(1)
孟少陵回到故里后,膳房早己飘着白烟袅袅,炉灶上新起的炉火闪动着属于一日之初的清新感。
很好,他想再睡半刻钟的梦散了。
“孟大哥,你上哪儿去了?森叔在找你呢!”在屋外扫着积雪的谷越见到他立刻说。
“嗯。”孟少陵领首表示知道,没忘记要先将冉缨的土放进地窖。
“孟大哥,这是今日来的预约信函。”刚踏进屋内,孟少陵才走没几步,碧茵就冒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封信件交给他。
身为管帐的掌柜,孟少陵负责的范围是一切与膳房无关的杂务,除了招呼待客外,必要的时候也得兼当小二上菜。
“谢谢。”孟少陵逸出柔和的笑容道谢。
“孟大哥”这个称呼听起来比“太阿”顺耳太多了,至少不会令他有发脾气的冲动。
真要说的话……似乎也只有面对冉缨的时候,才会令他如此失常。
“掌柜!”森叔浑厚的嗓音响遍整个故里。
看来他是没时间先替冉缨张罗陶土的事。
“谷越,麻烦你将阿缨小姐要用的陶土放进地窖里。”孟少陵没有回头,直觉认定谷越还在门口扫雪,径自将木盆随手搁置在一旁,顺口交代一声便离开。
故里的清晨,不只门前要扫雪,还要清出一条能够让马车通行的道路。
除了门面重要,在故里缺人手的情况下,谷越要打扫的地方自然不只有门口而己,是以早在他告诉孟少陵森叔找他之后,就往别处打扫去了。
所以那木盆就这么摆着,一直到冉缨回故里泡完了澡以后,要找,才被发现放在那儿。
“森师傅,你找我?”
孟少陵飒爽的声音飘进膳房,修长的腿跟着跨了进来。
“你会不会泡茶?”正在切萝卜的森叔听见他的声音,头也不抬的问。
泡茶?
“应该不成问题。”他不只一次看过那个把泡茶当吃饭的女人泡茶,如果要依样画葫芦的话,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应该?”这样的回答令森叔攒起两道粗浓的眉毛,“会就会,不会就不会,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别那么娘儿们!”
“会。”孟少陵不慑不恼的改口。
以前他在谈生意的时候,不是没碰过这种嗓门大、脾气也大的人,而他一直都是摆出温和无害的模样,往来于商场,杀人于无形之间。
他并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就算碰上说他娘儿们的人,也不能在他平静的心湖掀起波澜。
但,为何碰上那个带着傻气的女人会令他屡屡失去冷静?
想到这儿,孟少陵不禁有些懊恼。
“今日的宾客名单你确认过了吗?”森叔的话重新唤回他的心思。
闻言,孟少陵看也不看揣在怀里的记事本一眼,倒背如流地开口回答。
“临祥城老字号的宗字甜糕的宗老爷,李家村的大长老,以及若水乡乡长预约了午膳;由丞相大人作东,敖太傅,宋太师,文太保三公酉时会到;护国将军和军机大臣预约晚膳,但不确定何时会到。”
好歹他曾是锦绣商行的当家,和什么样的人订下时间见面这类的事,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只不过在这种严冬时节,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大老远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山中用膳,甚至是采预约的方式,故里的食物究竟有多好吃?虽然他吃过,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吃,对他而言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必要的手段,他对食物好不好吃,从来没有太大的要求,能吃就好。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只会放在心里说。
“很好。”森叔满意的点点头,“以往泡茶招待客人是千掌柜的工作,如今你暂代其职,就交给你了。”
“是。”孟少陵不卑不亢的应声。
这时,碧茵急匆匆地跑进膳房,嚷道:“孟大哥,七宝坊的老板来了。”
“七宝坊?”孟少陵毕竟是第二天上工,并不了解故里的客人来头。
“总之,七宝坊的老板是阿缨小姐的好朋友,请你快去招待他吧!”碧茵一边催促,一边推着他向前。
“慢着。”一旁始终没开口的津叔扬声制止了他们。
“津师傅有事?”孟少陵回过头问道。
“茶具,”津叔指着柜上那一组看来颇为陈旧的茶具,“你忘了拿。”
“是。”孟少陵折了回去。
当他端起茶具,正要踏出膳房时,眼角余光瞥见森叔低下头,粗犷的面容难得覆上一层苦恼,低语——
“唉,来了个麻烦的。”
麻烦的?
孟少陵虽然满心怀疑,还是捧着茶具离开。
“太阿!”
他在回廊的转弯处见到冉缨。
狼狈的她,却配上和那身脏乱全然不同的洁白笑容,朝他不断挥手。
……无瑕。
心头跃上了这个形容词,他差点忘情地拿来套在她身上。
愚蠢!孟少陵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失神,眼里同时闪过一抹阴暗。
他没忘记,“无瑕”是那个他曾称为好友的男人用来形容那个自己同样深爱的女人。
至于冉缨,她比较适合的应该是“无邪”才对。
“太阿,你不舒服吗?”在他恍神间己来到他面前的冉缨,仰起似乎终年四季都漾着红晕的脸蛋,如秋水般的眼波闪动着对他的担忧。
耳熟的软嗓,轻暖温柔的关心,恍惚中,冉缨和一直占据他心中的那抹倩影重迭。
“太阿?”没得到响应,冉缨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眼底的忧心更浓了些。
啊,定是他昨日立刻上工,身子没得到充分的休息,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呢……
“阿缨小姐。”他开口了,嗓音冷淡而生疏。
他真该改掉这种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和那个女人相似处的坏习惯。
以前他也曾经在其它女人身上寻找过和“她”的相似之处,对那个长相只有三分神似的花雁行,只因为她们的行为举止和个性气质太过相似,而让他不能豁她把花雁行当成那女人。
可眼前这小女人的声音实在像极那个他连名字都不敢提也不敢想的女人,要他不去将冉缨当成“她”来看,也实在困难。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今日可以让你回房歇着。”向来心软,没气魄的冉缨急忙道。
是她这个老板没察觉他不舒服的错。
孟少陵墨黑的眼底一抹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
“我没事。”面对她的担忧,显然比面对她的傻气还要难应付。
闻言,冉缨没有多加怀疑,立刻扬起浅笑,“那就好。”
“阿缨小姐唤住我有事?”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再度失神,孟少陵转移话题,想快些结束和她的对话。
“你在忙吗?”对于自己突然断挂他,妨碍了他的工作,冉缨显得有些抱歉。
可是看到他,她就是忍不住开口唤他嘛!
“我正要沏茶招待七宝坊的老板。”孟少陵扬了扬手中的茶具。
孰料,冉缨听见他的话,眉鳌春山,一脸犹豫,“七宝坊老板……”
把七宝坊的老板让他来应付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有问题?”他心中的怀疑升高。
由碧茵方才宛如推掉烫手山芋,森师傅的叹息和此刻她的犹豫来看,他实在不认为那个七宝坊老板是什么和蔼亲人的角色。
看着他眼底的怀疑之色,气势向来比人弱的冉缨立刻屈服于自己的良心。
嗯……好吧,虽然她很想在上工前洗个澡,但还是由她来招待七宝坊老板好了。
“那个……”柔荑举起,眼看她就要接过孟少陵手中的茶具。
“阿缨小姐,不能心软。”不知何时起就听着两人对话的津叔探出头,阻止冉缨。
冉缨猛地一震,徐徐回过头看向津叔。
津叔一脸严肃地说:“万事起头难。”
“嗯……可是他……”
“如果阿缨小姐想算帐的话……”津叔语带保留。
对账册没辙的冉缨听闻,随即毫不犹豫的缩回手,藏在身后,水眸大瞠,惊愕的猛摇头。
“不不不,还是交给太阿好了!”
冉缨边说还边后退,上一刻夫心他的小女人,此刻视他为洪水猛兽,恨不得立刻离他远远的。
“嗯。”津叔满意地应了声,这才缩回头忙自己的事。
“你……”孟少陵错愕地瞪着她。
不过是看个帐,她又不是不识字,干嘛那么怕?
早己习惯看帐的孟少陵不知道,对经商一点概念也没有的人来说,看帐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我要先去洗澡了!”听见他开口,冉缨像火烧屁股般飞快奔出几尺外,只有软绵绵的声音化成一句惊叹号传来。
孟少陵瞪着那个消失在转角的纤影,无话可说。
那女人居然跑了!
他不过是想损她几句,谁知她像头敏捷的小鹿遇上猛虎,跑得飞快。
现在可好了,他了解了两件事——是对她来说,七宝坊的老板没账册可怕。二是对他来说,七宝坊老板才是眼前的难题。
至少也告诉他七宝坊的老板是怎生的难缠啊!
孟少陵饱满的天庭向来是人们赞赏的一绝。
算命的说他天庭饱满是吉人天相,会有一生也用不完的福气;女人总爱说他那额线漂亮,连她们都羡慕;男人则嫉妒他那与生俱来的堂堂相貌。
但此刻,他还真有些恨自己的天庭饱满,让那显露怒火的青筋无处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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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少陵将洗过的杯子轻轻擦拭干净后,倒满铁观音,恭敬地送上七宝坊老板面前。
这是第六次。
烧热水、倒茶叶、冲茶,将第一泡新茶注入闻香杯交到品茶者手中,在品茶者闻过也赞叹过茶香后,才奉上泡好的热茶,顺便送上他无论对男对女都无往不利的微笑……这样的过程,他己经重复了六次!
只是随着泡茶的次数增加,虽然他脸上笑容不变,额际上的青筋却有逐渐增力口的趋势。
“我真想问,茶怎么有办法泡得这么难喝。”七宝坊老板这次仅只抿了一下,立刻搁下杯子,拒喝他第六次的苦心,毫不客气的批评道:“这壶若是一开始就给你养,现在都坏了。”
这什么话?难道那壶会比他亲手泡的茶还重要?!
很好,孟少陵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替他泡第七壶!
说实话,没将壶砸到七宝坊老板的脸上,他都要佩服自己的好耐性了。
“是老板你太挑剔了,别这样为难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掌柜嘛……”冉缨软绵绵的抗议随着一股雪香飘进梅厅。
他知道雪没有味道,却觉得那味道是雪没错。
接着,那抹粉绿色的身影翩翩跃进他的眼帘,如同昨日缩起尚滴着水的长发,白哲水嫩的肌肤因泡了热水而略显泛红,她整个人如出水芙蓉般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