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七岁。
“恩恩,妈妈真的好爱你,但是欧文叔叔比你更需要妈妈。而且有爸爸照顾你,妈妈很放心,以后等你放暑假,妈妈再接你到英国玩好吗?”
美丽柔弱而浪漫的母亲紧紧拥抱着他,泪如雨下,身上的粉红色缎质礼服摩擦着他的脸颊,不知怎的异常粗糙地弄痛了他。
他八岁那年,美得像朵空谷幽兰的母亲与前往英国度假的美国船王坠入热恋,泪眼汪汪地和欧文叔叔离了婚,并立刻搬离心碎的欧文叔叔家,甚至遗忘了第二年前往英国过暑假的他。
欧文叔叔红着眼睛将他送上返台的飞机,那副被抛弃了的凄惨模样看起来竟是那么熟悉。
他十岁那年,美国船王也留不住浪漫奔放、爱情至上的娇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跟着义大利黑手党的教父私奔。
十五岁那年,翟恩父亲过世了,当年的小男孩已逐渐长成一个高瘦漂亮的少年,母亲回来在父亲告别式上致意,身旁的丈夫已经换成某中东石油国家的国王。
如果母亲的前半生是一部“有爱最美,男人相随”的偶像剧,恐怕读者才看到第二集就已经被搞得眼花了乱、火大到蛋洗电视台。
不过多年来,他早已学会不再对母亲以及任何女人抱持任何期待,更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人敞开心房,再让人有机会去伤害、并粉碎他的世界。
因为那些口口声声推祟爱情,实际上虚伪、肤浅、美丽却脑袋空空如也的女人要的其实很简单,她们只想得到他的热情、身体、金钱、权势。
就是没有人想要真正的他。
那个卸下性感、迷人、魅力、甜言蜜语之后,有血有肉、会痛会流泪的他。
——就连小红帽也迫不及待逃离的他。
翟恩胸口灼热纠结,有一刹那,像是又该死地回到了当年七岁那个脆弱又无助的自己。
他将脸埋进双手里,呼吸又开始变得异常艰难痛苦了起来。
不。
小红帽跟她们才不一样。
和生性浪漫却自私的母亲不同,自他生命中逃开的小红帽并非只留给他满满的苦涩与怀恨。
他永远记得她和他斗嘴时的伶牙俐齿,记得她心软的奶油烤吐司,明明对他说的笑话很有反应、却又拼命保持严肃的小脸,还有她的土城空心菜、地院炖牛肉、绿岛蛤蜊汤。
翟恩抬起头来,脸庞掠过一丝希望火苗,赤着脚,起身冲向自她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一步的客房。
小红帽那一整个月都在缝些什么东西?
客房顶灯光线乍亮,柔和地洒落在房间每一处。
他心一抽,仿佛还能看见顶着一头刺猬短发,穿着丑到令人毙命的棉T和牛仔裤,坐在那儿专注地缝着东西的她。
那个让他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纠结、痛楚和渴望的惹祸精。
翟恩在核桃木书桌前坐下,目光灼热地瞪着桌上的物事。
上头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叠手工缱制精绣的表袋。
他用颤抖的手开始数了起来……整整一百零二个。
跟他收藏的一百零二支古董表相同数目。
“原来不是逃生索。”他低声道,伸手拿起其中一只用黑色与金色丝线绣着品牌文字的表袋,喉头发紧。
总算知道秘书说送来十尺的精梳棉布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嘴硬的,心肠却软得跟棉花糖的小红帽。
看着这些表袋,他冰冷空虚的胸口又逐渐温暖充实起来。
他终于又可以顺畅呼吸了,并且恢复成为一贯战斗力十足的翟大执行长。
“小红帽,你这样还叫做没有爱上我?”翟恩露出自信满满的大野狼笑容,“我一个字都不信。”
第9章(1)
门口银铃叮当响起。
“欢迎光临。”吴春光自电动裁缝车上抬起头,微笑招呼推门进来的客人,“请随意看看,喜欢什么再跟我说。”
“好,谢谢。”两个高中女生满脸惊喜地环顾着四周用毛线、针织、拼布等材料做成的商品,大至波希米尔风的波浪裙,小至花布包包和彩色毛线钮扣,应有尽有。
八坪大的店面里,充斥着浪漫不羁的吉普赛与简朴可爱日式手作风……这里是台中精明一街热闹商圈里的知名商家,也是她到台中来的第一份工作,更是她多年来的美梦成真。
吴春光到现在还无法置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竟然能在这么棒的地方工作,实现她爱缝缝绣绣的心愿。
而一切的开始,却是源自一个不经意的小意外——
她本来买了份报纸打算找工作,在鞋店服务员和网咖柜台这两项工作困难抉择。
虽然台中的PUB也很多,薪水想必也不错,但是她不能让宝宝在那样烟雾弥漫、空气混浊又吵杂的地方长大。
就在她想抛铜板决定究竟要打哪一通电话的当儿,却听见房东小姐在楼下咒骂兼惨叫的声音。
她急急下楼后才晓得,原来是管娃想缝几件胸前钮扣被撑开掉了的洋装——真是令人羡幕——可是缝衣针每每插错地方。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堆烂东西扔进焚化炉烧掉!”管娃火冒三丈。
“你还好吗?”她想笑,却不敢火上浇油。
“我看起来像很好吗?”管娃扭过头来,对她比出中指——受伤累累的那只。“Look!”
吴春光紧紧咬住臼齿,免得自己失控真的笑出来。
“我去帮你拿碘酒。”
等她拎来家庭医药箱的时候,管娃还不死心地和针线、那堆钮扣奋战着。
谁想得到手巧、烹饪功夫一流的房东小姐竟然被支小小缝衣针打败了?
“我先帮你上药。”她打开医药箱,找出碘酒和0K绷。
管娃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那支如有千斤重的针,乖乖伸出两手的中指。
“什么地方不好刺,偏偏都是这两只中镖,shit!”她喃喃低咒。
“这些衣服的扣子都要缝吗?”吴春光赶紧在她吐槽“你说呢”前接着道:“我帮你弄好了。”
“不准反悔!”管娃在指头包扎完毕后,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针线衣物全推给她,好像那堆东西会咬人似的。
吴春光笑着一一接收下来。
二十分钟后,她抱着那几件重新缝妥扣子的洋装去还给管娃。
管娃研究着那些缝得整齐牢靠的钮扣,滚圆可爱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
“你以前做这行的?”
吴春光迟疑了一下,不知该透露多少。“我爸是洋裁师傅,我小时候跟在他身边稍微学了一点点。”
管娃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漂亮的针角缝线,“你说你想在台中找工作?”
“对。”她有些疑惑地点头。
“我有个房客是开这种店的,明天你就去他那里上班。”管娃点点头,抄起一旁的无线电话按下号码。“喂死人头,明天我干儿子的妈会到你店里工作。就这样,挂了”
管娃揿掉电话,一抬头,正好对上吴春光下巴掉下来的蠢相。
“需要我帮你挂颅面外科的诊吗?”管娃扬扬手上的无线电话,“我还有一个房客是当医生的。”
吴春光总算回过神来,记得把自己的下巴收回去。“我以为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和念品两个房客。”
“你以为我只有这间屋子收租金?”管娃眉毛挑得高高。
她吞了口口水,这才发现自己的房东原来是个腰缠万贯的包租婆,真是太惭愧了,平平都是二十几岁的女人,她却还在以租屋和打工为生。
“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你去上班,那个死人头不敢给你两万八以下的薪水,下个月五号领到薪水,记得交房租。”管娃俐落地拍拍手,“好了,闲事管完,收工。”
于是吴春光就这样的来上班了。
本来她还有点犹豫有哪个老板会这么无厘头就雇用员工?可是事实证明,姓史名仁投的老板人好到不行,也是卖力追求管娃的人之一。
尽管这一切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可是一路上满心渴望接受、却还矛盾地抱持着抗拒之情的吴春光一踏入这间梦境成真的小店时,所有防卫的盔甲瞬间瓦解溃散。
她几乎不能呼吸,指尖颤抖着抚摸过裁缝机、日式手作书、色彩缤纷的线球、各种布料……
这里是她的世界。
是爸爸和她的回忆,那个十岁以前,幸福平静安定的家。
吴春光眼眶泛热,可不知怎的,脑中浮现的却非旧时童年的景象,而是她大着肚子快乐地坐在裁缝机前,翟恩自身后紧紧环拥住她和小宝宝的画面……
原来,她远比自己愿意承认的还想要他,想要永远成为他的家人。
他,和她,还有宝宝,真正的一家人。
“吴春光,你这个自私的可怜虫……”她好想躲到某个角落放声大哭,“难道你永远没有学到教训吗?”
不管爱她的,或是不爱她的人,到最后都会放开她的手。
这辈子她唯一能倚靠的,就只有自己。明白吗?就只有她自己而已!
吴春光在裁缝机前站立了好几分钟,花了好大的力气总算将所有脆弱的情绪压抑回去,转过身对一脸好奇的史老板说:“谢谢你录用我,我会努力工作的。”
“不客气。”史老板露出灿烂笑容,“回去以后要在管娃面前说我好话喔!”
“好。”
回家以后,她也要给管娃一个大大的、深深的拥抱。
想起这阵子来的点点滴滴,吴春光嘴角不禁往上扬得更高了。
“哇!好漂亮喔!”其中一名高中女生欣羡地看着她车缝好的绿底樱桃红布车票袋,“请问这个怎么卖?”
吴春光剪去车票袋线头的手顿住了,有一丝不知所措。
“你看,这个拿来放我的票卡刚刚好,而且前面毛线织的扣子好可爱喔!”高中女生兴奋地示范了起来。
另外一个女生也凑了过来,兴匆匆地插嘴道:“可以做一个给我吗?我喜欢鹅黄色的,这样要多少钱?如果不贵的话,我想帮我姊也买一个。”
吴春光吞了口口水,极力稳住有点抖的声线,“一个一百块……怎么样?”
“一百块?”两名高中女生瞬间大乐,低声商量了一下。
“我们要五个!”其中一人说。
吴春光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和不敢置信的成就感深深淹没了。
史老板下午回来知道后,她却被狠狠责备了一顿。
“那么有特色的商品只卖一百块?妹子,你怎么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还有你干嘛把钱给我啊?你不知道什么叫专利权吗?自己原创的商品就是你自己独立的品牌,眼前集小小的利润才能成就日后大大的事业,学学我嘛!”
真是充满惊喜的一天。
吴春光下班搭公车回到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还踩在云端似的头重脚轻,心底涨满了震撼激动的感觉。
直到看见大刺刺挡在门口的熟悉保时捷,她的心大大一跳,呼吸倏地静止。
不可能。
同款的保时捷在台中绝不少见,也许是念品那个混帐丈夫终于自欧洲回来,记起自己还有个老婆。
她的目光落在扔在仪表板上的银灰色太阳眼镜,心跳如擂鼓,口干舌燥起来。
也或许是翟恩终于找到她了。
有那么一刹那,喜悦涌进她心田,下一瞬间随即被理智与警剔泼了盆冷水——
他是来讨还他的孩子的。
吴春光急急躲到墙角后头,努力想让自己平静地吸气和吐气,但是那辆保时捷就在那儿,也代表翟恩就在屋里,这一切让她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他怎么知道她在台中?在这里?
她焦灼不安的目光落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也许她可以骗他胎儿流掉了……但一个做母亲的怎能诅咒自己的孩子?
吴春光绯红的双颊微微发白。
几乎是长长的一生之久,她听见翟恩低沉却怒气冲冲的嗓音传来,全身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我还会再来的。”翟恩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好斗与固执凶狠,“我知道她人就在这里!”
吴春光膝盖打摆子,心底满是脆弱的渴求、挣扎和冲动,她好想探出头去,就算只能瞥见他一眼也好。
可她不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管娃抿起嘴,“不过以后别再来了。”
“你以为自己阻止得了我?”翟恩神情一派悍然危险。
“想试试看吗?”管娃甜美的笑容好不嗜血,小手指节压得喀喀作响。
吴春光心下满满焦虑,好怕他们当场就打起架来。
正在紧要关头,屋里电话及时铃声大作。
“算你好运。”管娃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这下可好,连暴力版的神仙教母都出现了,小红帽还真会给自己挑保镖。”翟恩看着那个长相甜得像团鸡蛋糕,个性却火爆又机车的女人回屋,满脸愤慨。
不过他有得是时间跟她耗!
吴春光听着翟恩重重甩上车门,然后是跑车引擎低沉咆哮、箭一般射出远去的声音,她如释重负却又不由得深深失落。
几乎……有种被遗弃了的感觉。
她沉默地靠在墙角,喉头紧绷,眼眶没出息地发热。
太阳缓缓落下,初秋的晚风吹得人微微生寒。
她用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抑下盈眶的泪水,努力恢复平静,低着头默默绕出墙角,数着脚下的人行砖慢慢走回家。
“捉到你了。”一个低沉粗嗄却异常温柔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她心跳凝结,仿佛足足过了一生之久,才找到勇气抬头,望入那双熟悉黑亮的眼眸。
“嗨。”她嘴唇颤抖,听见自己傻傻地说。
他突然攫住她的脸蛋,低下头吻得猛烈又激情,她双手不由自主紧紧环住他的颈项,身体仿佛自有印象记忆地贴靠着他,感觉到他又重又狂的心跳、炽热的体温……
幸好理智猛踩煞车,吴春光突如其来地推开了他,气息急促粗喘。
她强迫自己不能再扑身上去,并对自己居然当场表演起法式火热拥吻而骇然悔恨。
翟恩很想将她抓回怀里,继续他想念了数月之久的温存,但是见她一脸警觉戒慎的表情,只得勉强按捺住。
也对,正事要紧。
第9章(2)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她试图平息体内骚动未消的激情,状若冷静地问,“你来做什么?”
“小红帽,”他目光贪婪而渴望地紧紧盯着她,嗓门因怒气而咆哮了起来,“你是天字第一号的胆小鬼!”
“我才不是。”她后退了一步,随即不甘示弱的回了句。
“不是为什么要逃?”他看起来更加火大。
“我没有逃,我是离开,”她反唇相驳,“而且我通知过你了,你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我也叫你立刻回台北,”翟恩气得火冒三丈,“并且不准带着我的孩子四处乱跑,你就有当作一回事吗?”
“在我肚子里的就是我的小孩,我爱带他去哪就去哪。”吴春光一昂下巴,刺猬短发好似更加偾张。
老天,他真是想念极了跟她之间的斗嘴,也痛恨极了她无可救药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