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交、石门、关元位属任脉经脐下位置,桉顺序为脐下一寸、二寸、三寸,没道理上下的穴位能治妇科,却偏偏要跳过关键的石门吧。
一名太医嗤笑了声,难掩鄙夷地道:“看来院使千金也不过尔尔,难道你没读过《针灸甲乙经》,甚或《类经图翼》?就连《黄帝内经素问气府论》里也提到石门穴妇人禁针灸,犯之绝孕无子,这你也不知?”
说到底,太医院里的众人对这近来刚窜头的院使大人千金十分不满,要不是为避男女接触,后宫哪里需要她。
就见柳艾神色依旧不卑不亢,慢条斯理地道:“伯伯所说的几本医经,柳九都看过了,要是柳九没记错,同样在《黄帝内经素问气府论》里也提到,丹田三焦募,在脐下二寸,刺六分灸五壮,而《神灸经论》亦有提到石门灸五壮,在《针灸大成》里则提到石门穴主证妇人恶露不止结成块,崩中漏下等证,《扁鹊心法》里也道:妇人生产出血多,灸石门百壮……各位叔伯,何来石门穴禁针灸之说?”
柳艾平铺直叙的口吻铿锵有力,却不显咄咄逼人,眸色明亮有神,无一丝傲气浮夸,态度4分柔软,神色万般温暖,带着疑惑而不是尖锐寻衅。
花世泽在一旁瞧着,不自觉地勾弯唇角,清冷的黑眸掺上几分欣赏。
“侯爷。”
易水在身后轻唤着,他略回头,就见院使大人柳至衍就站在身后,无意入内,与他一样想瞧瞧柳九会如何应对。
厅里静了会,才有人道:“但若是无禁针禁灸,又为何有所记载?”此话一起,几位士医又跟着起哄起来。
就见柳艾不疾不徐地道:“柳九认为桂针禁灸也该是其来有自,好比入针点,是平针半针,又或是入针几分,捻转提升之间都难以拿捏,而灸则该啄该点,又要灸上几壮,在几本医经上都无迹可寻,柳九在父亲的教导下,面临难处也不愿放弃,所幸家中姊妹众多,便将姊妹们给寻来,——试过,庆幸的是,柳九下的针还算准确,出阁的姊姊们都已为人母。”
这话到最后已经是拐个弯夸自己已经抓到了诀窍,但她仍将这本事转给父亲的教导,不教几位太医太脸上无光。
“看来柳九姑娘果真是了得,成为一代医女怕也不难。”有人哼了声道。
柳艾袅袅婷婷欠了欠身。“陈太医所言差矣,柳九不过是胜在女儿身,胜在姊妹众多罢了,上手的也不过是妇科,跟几位叔伯相较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完全是无法比的,进太医院只是仰慕多位叔伯医德医术,要是能够学上一点边就好了。”
一席话将自己贬到天涯海角去,换来几位士医的释怀,柳九不介意踩自己两脚,换个千秋太平。
“不过德妃那事……”
“诸位叔伯放心,针是柳九下的,要真是有事,找的必定是柳九,与叔伯们无关的。”她倌誓旦旦地保证。
其实,她心里也挺呕,说到底就是被柳葳摆了一道。
柳葳、她行七的嫡姊,如今宫中的柳昭仪,从小就与她十分不对盘,进宫后却三天两头召她来,一会谁病了,一会谁恙了,全都去瞧瞧,明面上像是极力推荐她似的,可姊妹们都清楚,柳葳是等着她出错!要是她医好了,好处是柳葳的,要是她出错了,等着领死吧,真不知道爹爹那般好性情的人怎会养出如此蛇蝎女儿……唉,这也不能怪爹,这问题明显就是嫡母的错,母女一样的性情,好认得很。
“侯爷来这儿是?”瞧里头风平浪静了,人都朝内室或侧屋四散,柳至衍才轻声问。
“替母亲取药,上回那方子不措。”
柳至衍闻言,眼里添了几分以女为荣的骄傲。“那是小女开的药方。”
“柳九?”
“正是。”柳至衍领着他进厅,穿廊进药局。“别瞧她年纪还小,那孩子是个医精呢,一针二灸三药汤,她无一不能,是个全才,就可惜是个姑娘。”
花世泽倒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她能成为少有的医女。”宫中以太医院为主,但在前几代也曾设有医女院,专为嫔妃看诊。
“她倒是无心成为医女。”
“是吗?”不想当医女却得母亲看重推荐进宫?是他将她想得太有城府?不,他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不认为自己错看,却也没意愿追问。
柳至衍将配好的药材交给他。“长公主的宿疾已有多年,想要根治几乎不可能,但只要让她少点思虑,好生安养,也就无碍了。”
“多谢院使。”像是想到什么,他突道:“要是针灸呢?”
柳至衍意外地看他一眼。“针灸自是能培元固本,畅筋通络,但是长公主宿疾在心,太医不敢冒犯长公主凤体,顶多是隔门指导,差个下针精准的女子出手,但是这并不是件易事。”
“令千金柳九不就是个人才?”
来吧,让他瞧瞧柳九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真心期盼她确南本事,得以让他委以重任。
两抹纤瘦的身影踏出了水榭寝房,转往园子里的石亭。
随着两人入座,石亭桌面随即摆上各式佳肴,其中一个已经张圆了眼,一双白皙小手蓄势待发。
“多谢,你们也去歇着吧。”
伺候的丫鬟闻言,乖顺地退到了寝房那头。
人都还没走玩,柳芫已经飞快地从鸡汤里挟了鸡腿就碗,还没咬上一口,便听柳艾淡声道:“吃呀,要是想死得不明不白的,你就尽管吃。”
柳芫随即抿了抿嘴,看着柳艾拣着桌上的菜丢进石亭外的池子,过了一刻钟后,不见池鱼有异,柳艾才入座,意味着可以开动了。
“怎么连吃顿饭都这么麻烦,九姊,这里是侯爷府,不是咱们家,你这举措教人给瞧见就不好了。”柳芫小声抱怨着。
“有什么法子,又不能带来福进侯府。”柳艾淡然道,每一样菜都是浅尝辄止。
“来福年纪也大了。”柳芫好笑地道。
“你笑什么?”
“没事,当年捡了来福,说往后就能替你试毒,结果咧,哪有试毒来着?真有试毒,它还能话到这把岁数?”偷觑了眼柳艾沉静的脸色,柳芫讨好地道:“九姊,你觉得长公主的状况如何?”
“还能如何,只要好生安养着,自然不成问题。”
“咱们要是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柳芫看着四周水榭美景,心生向往。
“威镇侯特地要咱们过府照料长公主,至少也要费上一两个月的时间,甚至更长。”毕竟大夫能医身却无法医心,只要长公主思虑不断,哪怕现在养好了,终宄还是会旧疾再发。
“要是可以住个一年半载就好了。”
“你想得美。”威镇侯府好归好,偏偏到处可见湖泊,就连长公主的院落四周都是引水成溪,这点不好。
“要是能让长公主康复,你想到时候咱们可以跟长公主讨什么赏?”
她眯起眼想了下。“我想要一套全新的银针。”
柳芫不禁啐了声。“银针找爹要就有了,如果是我,我就要跟长公主要一些九头鲍,上回我弄了药膳鲍,长公主吃剩的全赏给我了,那鲜甜……真教人魂牵梦萦。”
柳艾被她吮指的动作给逗笑,没好气地道:“你要真跟长公主讨食材,传出去能听吗?人家还以为咱们柳家有多寒伧。”
“咱们家是不贫,可咱们的菜色很贫啊。”嫡母掌家,她们哪有什么菜色可挑,吃得温饱就偷笑了。她像是想到什么,不禁嫌恶地摇着头,“瞧瞧侯父府是拿什么来款待咱们,可七姊每回叫咱们去,别说招待一顿了,连点残羹都不肯给,也不想想德妃传出好消息,可是你的功劳。”
柳艾轻哼了声。“得了,七姊真正想攀上的可不是德妃,德妃有喜,对她而言也不见得是好事。”
“不然七姊想攀上的是谁?”
“还能有谁,后宫最得势的是谁?”
“皇后和巩贵妃。”
柳艾轻点着头,庆幸她这傻妹子还有点眼色。“这两位的舅家都是当朝权倾一方的,都是当年助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自然得要青睐有加,七姊虽有美貌但无家势,想在后宫闯了一片天,先别提皇上瞧不瞧得上眼,想在后宫活下去,她就得要先选边站。”
真是个没脑袋的,以为仗着美貌他日就能母以子贵?一般家宅就能斗得直进横出了,她还这么想不开,以为自己进了后宫真能斗倒人,蠢蛋。
“说功臣,我听人说当初皇上替基非常艰难,祁王还起兵造反,当时阻止逼宫的不就是已故的威镇侯?”
“嗯,听说已故的威镇侯为救皇上壮烈牺牲。”
“说来也不怎么公平,当年的功臣不那几个,威镇侯也算了一份,可是袭爵的威镇侯却成了个闲散勋贵,管着宫由十一卫,哪像其他的人权势一把抓,差一点点就要爬到皇上的头上去了。”
柳艾闻言不禁轻叹口气。
“不公平,对吧。”柳芫认为她叹气是附和自己。
柳艾轻摇着头,觉得她这异母妹子能在柳府活到这么大岁数,走的真是狗屎运。
第七章 两年前初见(2)
“十三妹,有时候不管事反倒是好事,你认为皇上待威镇侯府有失公介,我倒认为不是如此。”
“怎么说?”
“那日我不过是替长公主施针,长公主向皇上提起,皇上便允我以承袭爹爹衣钵的名义进后宫给嫔妃看诊,由此可见皇上对长公主的看重。”也好,趁这机会说一点让十三妹学学,省得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长公主时时进宫,是在替皇上押平后宫纷争,将威镇侯安插在宫里,无皇命不得私自出京,这意味着时局尚未稳定,又或许他们是在等候后宫起了纷争,再大刀阔斧地清理一番,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七姊挑这节骨眼进宫,简直是蠢到让我无言。”
“你是从哪里看出这些的?”柳芫几乎想膜拜她了。
“宫里。”这还是托柳葳的福,让她从后宫略略看出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无端端的,你怎会注意起宫中动向?”
柳艾忍不住又叹气。“十三,我快要及笄了,我可不希望届时我跟八姊一样随随便便地嫁给庄户,做一辈子的粗活。”她本是野心高些,想查探有哪些官员品格尚佳,或藉医术引人说媒,可如今时局不明朗,她宁可嫁作商人妇。
“可咱们的婚事是母亲作主的。”柳芫突然没了食欲。
柳家共有十七女,可长大成人的只余六人,两位嫡出,四位庶出,如今未出阁的,剩下九姊、十一姊和自己。虽然她和九姊都拼了命地在母亲面前卖乖,但她心底也清楚,母亲只将她们视为能用的棋子,长得标致些的,如三姊就给富商当续弦,敢顶撞母亲的,半夜被抬出的多的是,至于她和九姊的下场……难以想像。
“是啊,我也想活着出阁,只要七姊还需要我,母亲就不会动我。”哪怕她的医术渐渐在宫中传开,惹得母亲不快,但母亲依旧舍不得对她不利,只因她专治妇科,而柳葳绝对需要她的相助。
“那么接下来,七姊肯定会再叫你去的。”
“是呀,当初我在家里试石门穴时,就她和十一妹不肯试,也是嘛,人家是嫡出的,娇贵得很。”
“如今她肯定用求的来硬的,都要你帮她下针,到时候你千万别客气,多尽点力。”柳芫幸灾乐祸地道。
“当然,我会多捻两下,最好让她从此绝孕无子。”她拿筷子假装下针,狠狠地扎进饭菜两人哈哈笑着,嬉闹中带着几分认真,压根没瞧见不玩处,藏身杏林里的高大身影伫立已水榭寝房里,传来阵阵惊呼声。
华氏看着手中的画,满脸惊奇地看向柳艾。
“在长公主面前献丑了。”她面带腼腆的笑道。
“哪是献丑了,这画功……你这是上哪学的?”华氏朝她招着手,要她靠近些。
柳艾徐步走到榻边。“是跟着家父学的,家父的画枝是一绝。”
“原来柳院使竟还有如此深厚的画技,这幅画真是教我大开眼界了。”华氏噙着恬柔笑意轻抚着纸面。“瞧瞧,就连这牡丹都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一阵风吹过还会摇曳生姿呢……欸,这下头写的是什么字?”
柳艾凑近要说时,外头响起了婆子的诵报声“长公主,侯爷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柳艾闻言,正要回避,却被长公主给抓住了手,这细微的动作,教她随即明白长公主的意图。
“母亲。”花世泽一进房,瞧见了柳艾的背影,但仍大步地走到榻前。
“宫中可有什么事?”
“宫要中一切皆好。”花世泽一如往昔地道,目光落在母亲手上的画作,神色为之惊叹,随即又戒备心起。“母亲找了画师进府了?”
华氏掩嘴低笑着。“说是画师也成,这画是柳九姑娘画的。”
花世泽微诧瞪向她。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她,她侧着脸,长睫低垂微颤着,水灵灵的眸子安分地垂下,就像个闺秀千金。
“世泽,你帮我瞧唯,这底下的小字是写了什么。”
花世泽接过画,细细看过,具觉得这画技十分了得,意能将人的神韵画进五官里,就连团放的牡丹都如此唯妙唯肖。“母亲,这小字是写着美人如画。”
华氏不禁笑眯了眼,直瞅着柳艾。“我年纪大了,哪是美人如画。”
“我画的是美人,自然是美人如画,没有错的。”这话是真切出自肺腑。长公主虽有宿疾,但难掩秀美五官,美人之姿。
“你这嘴巴真是甜。”
“是实话。”她难得说实话呢。
华氏笑睨她一眼,对着花世泽道:“世泽,难得你今日回来得早,待会咱们一块用膳吧,十三姑娘的手艺也是一绝。”
花世泽看着母亲脸上不遮掩的笑意,心里有了底。“是。”
柳艾闻言,缩回手,欠了欠身。“我先到厨房看看十三弄得如何了。”
“我也一道过去瞧瞧吧。”花世泽接话道。
柳艾吓了一跳,就连华氏也愣了下,但怔愣不过是眨眼间,她确信儿子只要肯亲近柳艾,必定会发现她的好。
外头正是天色欲暗未暗时,华灯未上,走在湖畔边,教柳艾有些心惊胆跳,一方面却又不住地偷觑着身旁的花世泽。
真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啊,承袭了长公主的美貌,可惜那双眼太冷,冷得她完全不敢痴心妄想。威镇侯,皇上的外甥,是完全高攀不上的等级,她没傻得妄想人家是看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