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卫灵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煎熬中忽然闻到一阵食物的清香。一抬头,梁家俊叼着大半截灭火的烟,从车里拿出一个大盒子,里面是四菜一汤,还热腾腾的冒气,他欢呼一声,抢到怀里。
“嘿,慢点慢点。”梁家俊边说边递上一杯汤,这么吃法早晚噎死。
呼,好饱,打个十足响的饱嗝,抗议已久的胃终于满了,摸摸肚子能感觉它满意地蠕动,排出空气给食物挪地方。梁家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车里抽烟,似乎是在等他吃完,看见他收拾了筷子、盒子,就站了起来,挥手赶了赶烟,打开车门让他上来。
“你真在这等我?”即使再迟钝的人都料到了。说实话,人到最困难的时候,滴水之恩也能感同身受。卫灵心里是有那么点感动。
“废话,上车,反正都到这了,顺带捎上你回去而已。”
卫灵这次很利落地上车,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车里依然是一片沉默,可是,和早上的沉默相比,这次却多了一份回暖的感觉。
开出十分钟,梁家俊咬咬牙,把自己憋了一天的问题问出口:“卫灵,你……为什么不到立天来?”
卫灵竖起大衣领子,卷缩在座位上,含含糊糊说:“这不是挺明白的。”
“什么意思?”
“我不想欠人情,尤其不想欠你这份情。”
梁家俊无语,虽然他事后有想过,可是从没有正视过,自己或许是用最伤人的方式来处理他和卫灵之间的问题,那五十万,或者工作的承诺,都只是为自己开脱的筹码,他非常清楚,在当时,自己心里根本就没有愧疚或是道歉的成分。明人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一句简单的诚心诚意的“对不起”才是最正确,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可为什么他想不到呢。
沉吟再三,梁家俊终于开口:“如果……卫灵,如果我现在真心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几秒钟的沉默却好像环绕整个太阳系那么长,梁家俊等不住,侧脸一看,那小子居然缩在位子上睡着了。苦笑着摇摇头,把空调开大些,可别让他冻着。
卫灵回到寝室连睡二十多个小时,关了手机,拔了电话,带上眼罩耳麦,除非是地震洪水,否则,谁也别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中途迷迷糊糊饿醒来过,扒了床边早就准备的东西塞了一通,继续躺下去睡。
第三天早上阳光明媚,他就像冬眠过后的刺猬,终于从床上坐起来,伸伸懒腰,去吃个饭吧,肚子饿扁了。然后打起精神去上班,估计那儿已经有一座山高的工作等着自己呢。
在学校餐厅猛灌下三碗豆浆,五个大肉包子,稀里哗啦吞下大盘炒面,呼,八成饱,拍拍肚子去车棚,星期五瘪掉的“宝马”车轮胎,到了星期一只会更扁更没气。
问门卫大爷借了打气筒,一下一下起立下蹲地做机械运动,忽然空无一物的脑子里回忆起来,已经是三天前了,第一个想起来的人脸,却是他躲在车子里抽烟的样子。自己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好象是梁家俊在后头抵着他的背,一路踉跄,摇摇摆摆推上三楼,自己梦游似的掏出钥匙,自顾进门关门,然后倒在床上人事不知了吧。
中间有醒来,出于本能,消灭一切干扰睡眠的声响,关了一直叫唤的手机,一怒之下拔了叫唤不停的电话,最后被擂门声逼得戴耳麦。现在,终于清醒了才想起那么一点。
“卫灵。”门卫大爷拎着一个包过来,说:“你来了我才想起来,两天前,一个人在我这留个包,叫我交给你。”
卫灵接过来一看,没错,这不是他的背包吗?那时候一定睡迷糊了。
“是你的吧?”大爷说:“那人穿得倒气派,连来了两次,打电话,上去敲门却找不到你,就只好把包留这了,这人是你谁啊,真叫个热心。”
“呵呵,也就一个朋友。大爷,谢谢啊。”卫灵笑着应了一声,蹬上“宝马”车上班去也。
一路小蹬,清晨的空气在发间吹拂,像那天车里淡淡的烟草味道一样吹拂过耳迹,意识在一点点回来,那个给自己盖上大衣的手,那个撩起自己头上乱发的手,还有那个扶自己上楼梯到最后是抱着自己上楼梯的手。
“没错,我打那一直看着昵。”刘心宇不知什么时候打哪儿跑出来,呵呵笑得那个叫暧昧:“你小子啊,居然藏着掖着不说,害人家还替你着急,光想着给你找个好情人,原来你已经有这么帅的人选,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产有家产,关键是对你好,你没看见那天他对你有多体贴。”
去,恶心的娘娘腔,死都不愿意变成他这种样子的人。卫灵低头看看地上,果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那天,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就在车里那么个,接着又那么个,然后又那么个,下了车以后还那么个……”刘心宇坏坏地在他耳边低语,又蹲路灯顶上嘿嘿笑。
“他到底把我怎么着了?”卫灵听了快崩溃了,大叫。
刘心宇兰花指一挥,说:“算了,不逗你了,都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吻个额头有什么,心里美的吧你?”
卫灵咬牙切齿:“靠,他居然又趁机占我便宜,非拆了他骨头不可。”
一进公司,设计部里的气氛就不对,几个要好的同伴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最亲近的小陈想和他说话,却欲言又止。文秘小姐们躲在电脑后面窃窃私语,一看见他走近了,慌忙低下头去做事。
怎么回事?
忽然,工工从自己的小办公室出来,看见他一副惊讶的样子:“小卫啊,你怎么来了,整东西吗?”
“您什么意思?”
“不是有通知你,今天不用再来了吗?”王工环视办公室四周,众人纷纷低下头做事,他只好说:“可能是人事部忘了,我们部里职员超额了,所以,你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可我只是实习生,不算公司职员啊。”
“这样,那我们人手够了,而且最近工作很紧张,实在不想让新手进来打扰我们正常工作,所以希望你另找实习地吧。”
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赶人的意思,卫灵默然接受,整理自己桌上的东西,电视上常演的被人扫地出门的戏码,自己也亲身感受了这么一把。自尊还是有的,他抱着纸箱大踏步走出去。
“卫灵,你等等。”小陈在走廊上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小纸包。
“这是人事部那儿支的钱,经理说你做了那么多事,这也是你应得的,本来我星期五就该给你电话,可一直打不通。”
看卫灵默默地接过钱,小陈不忍又说:“凡事看开点,这是上面吩咐下来的,我们也没办法,你最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否则也不致于闹现在这样?”
得罪什么人了?卫灵实在想不通,他一个贫苦普通的大学生能认识几个大人物,怎么就糊里糊涂得罪谁了。
难道是他?
“你宁可到韵声也不要去我那?”
梁家俊那天在车上忿忿说的样子,卫灵不禁心头火起,居然搞暗箱,没种的混蛋。
思量着,电梯门开了,卫灵扛着大纸箱抬头一看,是上去的,本想退回去,可迎面看见门里面俨然是那个混蛋。
为了一个小项目,原不需要亲自跑一趟,可想到那个让人咬牙的小鬼,梁家俊就兴冲冲来了,说不定能碰上,至少要让这小鬼请客,才不枉他被关在门外的冤枉气。
这不,果然在电梯碰上了。梁家俊笑着说:“真巧,卫灵,这么多东西,怎么,忙着搬家吗?”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听在卫灵耳朵里却是无比讽刺。冷着脸进电梯,用力把箱子里的东西做天女散花状,往他身上倾泻。
“你干什么,疯了吧你!”笔筒,笔尖砸得额头深疼。没盖紧的墨水瓶倒得西服斑斑点点。梁家俊狼狈抱头躲闪,大声喝道。
“问你自己。”卫灵拍拍手上的灰,打开电梯门走了出去,剩下一堆人目瞪口呆。
吴浩憋到内伤才没让自己笑出来,不错不错,居然能亲眼看见这大场面,实在不枉他辛苦跟过来,这个卫灵还真叫绝,实在太好玩了。
韵声的秘书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道歉:“大少爷,实在抱歉,这是个刚被辞的工读生,不知道规矩……”
“你说什么,他被辞了?”
梁家俊蘸满蓝墨水的脸更蓝了。
第四章
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卫灵终于知道这句的意思了。
在他惨烈被炒以后,快乐的五一长假开始了,学校宿舍居然借口装修,全部住宿生都被赶回家,可怜他老家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口袋里的钱除去下个月的生活费外,就几个钢崩,上学期得的奖学金也用得差不多了,总得撑过找工作这段日子吧。何况他这实习报告和单位评定书还没着落呢。
到张伟家蹭吃蹭喝,凑合着过了七天,不脸红,那不是他这月老应得的?
回到学校,花胡子的张教授很遗憾来找他,从老教授那心虚愧疚的样子看,他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原是囊中之物的毕业生分配名额花落别家,卫灵那个叫郁闷,可又偏偏没辙,他只是个无依无靠的穷学生,虽然另外给了他保送研究生的名额,可他光是读四年本科就累得快趴下了,哪来的钱再读研究生,还是趁早找工作是实际。
找工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其他同学过年就动起来了,三月份的人才交流会,大学生应聘会也早开好了。他现在连份简历都没写,根本无从下手。
凭着一股子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秉着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人生准则,卫灵还是挺积极地面对人生,骑着自行车,拿着份简洁有力的个人推荐书,奔跑在秦山市大小建筑企业单位里。
有几家公司甩都不甩他,那是正常,有几家公司客气地说回家等电话,总给人点希望,还有几家公司当面点头答应了,可不知怎么的,回头又来个回绝电话。
事不过三,几次下来,卫灵自己都怀疑了,最后一家公司职员大叔不忍心看他满头大汗的瞎跑,说:“小伙子,听你不是本地口音,还是趁早回去吧,看你这简历,挺不简单的,在老家也能干出点事来,有句话说得好,到哪儿不革命啊。”
“我到您这里来革命不成吗,您看我有的是热情,您就收了我吧,扫地,倒水都成啊。”
大叔叹了口气,“唉,我就实话跟你说吧,不是不收你,是上头有人说话了,凡是干建筑这一行的恐怕你都进不了,你要么去试试其他行的。”
卫灵真的窝火了。奔到街边公园,对着喷水池使劲大喊:
“混蛋,无耻,孬种,……”以下省略无数。
好你个梁家俊,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欺负弱小是吧,你要再逼下去,我走投无路到你家,和你来个玉石俱焚。
偏不信邪了,总会有人要我吧。发泄完毕,卫灵又往下一个目标——华意前进。
站在华意行政大楼前,卫灵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加油,大跨步跑进去。可是称职的保安无情地把他拦在大门口。大公司就是门槛高,任他怎么好说歹说,保安就是不肯放行。
哗,一辆火红色的保时捷呼啸而来,沈云拎着LV手袋,慢慢走下来。
卫灵一看,连忙喊:“沈小姐,还记得我吗,卫灵,以前是韵声的。”
沈云摘下墨镜,仔细看看他,忽然退后三步,皱着眉头说:“是你啊,你怎么还没滚出秦山,你也真不死心啊,居然还跑到这里来。”
卫灵傻眼。
沈云整了整肩上的丝巾,慢条斯理地说:“没错,是我跟其他公司打招呼的,希望你知难而退,乖乖回老家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你,哪怕是在大街上遇见。”
卫灵气得浑身发抖,逼近她大喊:“我哪得罪你了,你居然……”
沈云像避瘟疫一样,又退后三步:“离我远点,你这个变态,居然和男人……那个,真够恶心的。”
仿佛雷击一样,卫灵伫立当场,至于是怎么样离开华意的,他记不清了,或许是被人家赶出来的,或许是自己木偶似地走出来的,自尊心使他宁愿相信后者。把所有力气都花在蹬车轮上,行人只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发疯似的在路上飞驰。
到了寝室,身体累得像稀巴烂的泥,神志却异常清醒,沈云那张扭曲的脸在墙顶冷冷看着他,走还是留?
留,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己什么都没有,终日干些杂活,永远抬不起头。
走,回家照顾奶奶,找个有潜力的行业,埋头苦干,等有实力再杀回来。
想想,走这条路还比较理智,可是……
真不愿意他妈的灰溜溜滚蛋。
肚子又不看时间地点场合叫起来了,对了,为了省钱,早上的饭只是一个饭团凑合,中午还没吃呢。
民以食为天,解决民生大计才是发展之根本,好汉也要为五斗米折腰。数数口袋里,从整块到毛票,从毛票到整块,还是两百七十八块六毛,变不出多的来,索性去吃顿好的,一拿到毕业证书就回老家吧。
卫灵重抖擞精神,出门去食堂。
宿舍外面的大奔很眼熟,卫灵想也不想,绕道走。
梁家俊叉着手靠在车旁边等,眼睁睁看他从墙角边溜了,三步并两步追上去。
“你就这么给我溜了啊?”
“你到底什么事啊?”
“打了人就给我跑啊,说,这两天你又躲哪去了,连个影子都不见。”
“你又没受伤,一个大男人还计较这些。”
梁家俊翻了个大白眼,丢给他一套衣服,精工细作的布料上居然密密麻麻都是蓝墨水点子。
“瞧瞧,新订作的衣服,被你那一搞,全毁了。”
是那天太冲动,没搞清楚就动手,卫灵自知理亏,只好说:“怎么着,我赔就是了,不就是件衣服。”
“你说的倒简单,好,这件衣服是去意大利订的,不说来回运送费用,材料手工加一块儿,再打点折,算你三千怎么样?”
卫灵一听就傻了眼,倒不是觉得梁家俊信口开河,他根本不和自己这种穿惯三十块钱一件T恤衫的人属一类。不过是件衣服,奢侈一族。
你们他妈的都是一群败类。霎时间,数十天来所有心里的不平、愤恨、委屈、压抑,种种滋味都涌上来,打得心口发颤,只能紧紧握住拳头,防止自己失控拿眼前这个人发泄。
梁家俊没有忽略他的激动,连忙说:“怎么了,开个玩笑而已,喂,不过是件衣服,不当真的,乖,到底是怎么了?”这小子今天风向不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