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母亲。”她感激得眼泪汪汪。
待平庆伯夫人离去后,这位于伯府偏僻西翼一角的小院里顿时陷入了一股气氛凝滞的诡异安静。
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矮胖老妈妈先对那两名粗粗笨笨的三等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侍女战战兢兢地抖了抖,连忙退了下去,甚至连上来向容如花见礼也不曾。
“小九姑子,老奴是田妈妈。”老妇人殷勤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就要替她褪去外衣,容如花身子僵了僵,随即软化放松下来,假装不知道田妈妈趁着替她更衣的时候,在她身上游移打量的锐利目光。“往后小九姑子只管放心使唤老奴,虽说老奴在夫人那儿颇有几分脸面,以前也是服侍过郡王侧妃娘娘的,可小九姑子可是我们夫人的心尖尖儿呢,老奴脸面再大也大不过您,您说是吧?”
田妈妈笑容亲和,温言软语的,但是小九哪里听不出那话里字字强调出的“在夫人那儿颇有脸面”、“服侍过郡王侧妃娘娘”?
“原来田妈妈是惯常服侍母亲和大姊姊的呀?真是太好了!”她笑了起来,眉眼满是天真欢快,亲昵地勾起了田妈妈的手臂。“难怪小九一看妈妈就觉得好生亲切呢,母亲和大姊姊都疼我,以后妈妈也会像母亲和大姊姊那样待小九极好极好的,对不对?”
田妈妈一窒,随后也笑呵呵地道:“那是那是。来来来,老奴便先服侍您歇会儿,大灶房还给您炖了补身子的好汤呢,老奴这就命人端去。”
“好。”她笑吟吟地点头,乖顺地换了常服衣袍,在看似华丽实则浆洗得生硬的床褥上卧了下来。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容如花脸上憨然乖巧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起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总算是……完成第一步了。
她不知道嫡母对于她的说词会信几分,但是她确定就算心下有疑,嫡母也不敢当真问到阿琅哥哥面前去。
嫡母会设法偷偷让人去冠玉侯府打探,素来以军法治府又上下一心的侯府一向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但,这次嫡母定当能打探到她“应该”知道的消息。
稍晚,当她起身后便轮番接待了“好意”前来探望的庶兄容如诩和几名庶姊……
“小九,母亲对你真是格外不同。”庶姊八姑子年纪大了她一岁,也正是等待议亲的时候,被嫡母调教得眼高手低小家子气,艳丽尖刻的模样倒跟她的姨娘十分相似,一来就上下打量她的寝堂,忌妒地哼道:“不过就冲着你捡回一条小命的份上,施舍你些好东西也不算过分了。”
“八姊姊这些年来都好吗?”她真挚地问。
“好,怎么不好?自从咱们的三姊姊‘高嫁’了之后,母亲对我是更好了。”
八姑子迫不及待炫耀,伸出了纤细皓腕。“瞧瞧,母亲说这珊瑚手钏儿也就我才配戴呢!上次茶花会上,兵部侍郎家的娇娇还想用她的羊脂玉尔来换,苦苦央求了我好久,后来知道我不答应,竟还气冲冲就离席了,真真笑死人了。”
容如花看着八姑子这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都想叹气了。
嫡母轻易用一只珊瑚手钏就让一个庶女主动在人前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日后这个八姊姊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届时还不是任由嫡母捏圆搓扁。
“八姊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母亲给了好东西,我们平时只好好儿收着就是,若是拿到外头和其他贵女娇娇们攀比,恐怕有些多心的人,还误以为母亲平时没给我们好东西,才致使我们恁般眼皮子浅的显摆了。”
一旁安静半天无话的庶兄容如诩眸光微闪,随即又恢复沉默黯然得像个影子。
“你——你竟敢说我显摆?说我眼皮子浅?”
七姑子则是看着八姑子娇眉一竖要生气了,慌得赶紧拉住八姑子。“八妹妹,别……别恼,九妹妹也是为了你好的,咱们做姊姊哪能真的和妹妹过不去?而且万一要是给母亲知道了我们惹得九妹妹不快,那罪过就大了。”
容如花静静看着那个口口声声劝解,实则字字句句火上浇油的七姊姊,心下大叹——
真该让阿琅哥哥亲眼看看,这闺中女儿明面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嘴上功夫有多厉害,可不比他府里那些暗卫哥哥出神入化的武艺还差呢!
果不其然,八姑子闻言越发怒冲脑门,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扯着容如花纤细的手臂就往外拖。
“好呀,我们今儿就看看,到底是母亲最疼我还是疼你这个失踪多年一身不祥的小贱人,我就不信我要教训了你,母亲会舍得治我的罪!”
容如花被扯得一个踉跄,胳臂痛得险些扭着了,又气又好笑。“八姊姊,你误会我了,小九哪里敢跟八姊姊比呢?七姊姊还不帮忙拦着,要是真让八姊姊和我到母亲那儿闹了,我们哪个又逃得过母亲的板子?”
七姑子心一惊,终于意识到今天这局势确实不是挑拨离间的好时候,无论如何,母亲正要彰显她有多心疼这个失散多年终于归来的小九,自己却和八妹妹连袂来小九这儿生事——
想起嫡母令人有苦叫不出的阴毒好手段,七姑子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上前挽住八姑子的手,陪笑道:“八妹妹,对不住对不住,都是姊姊失言了。其实,其实姊姊和九妹妹都是吃醋来着,明知母亲对你最看重,我们……我们这不是心里不好受,这才说错了话吗?”
“八妹妹别生气了。”容如诩也小心翼翼上前来劝说,斯文的脸庞透着懦弱之色,“都是哥哥的错,哥哥没有看好妹妹们,让妹妹们拌嘴了,等会儿哥哥自去向母亲请罪。”
容如花不着痕迹地瞥了这个庶兄一眼,心下微震。
二哥哥……
后来总算在众人的劝慰央求之下,好说歹说的,性格泼辣的八姑子稍稍平了怒气,不过也趁机要走了容如花寝堂里的一只描花鎏金美人瓶,说是充了容如花给她的赔礼。
——真真一团混乱。
嫡母果然好手段,随手命人摆了些好东西,风声再一放,自有眼红的人来闹得她不得安生。
过后当田妈妈送来了夕食,还特意叮咛她千万要记得喝完这盅老参鸡汤时,精疲力竭的容如花险些忘了要检查这些吃食。
“方才被八姊姊闹得头疼还口干舌燥的,劳烦妈妈您帮我倒杯水来润润好吗?”她撒娇道。
田妈妈一顿,眯眯笑道:“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小九姑子,你快些喝汤,凉了味儿就不好了。”
“好。”她笑着应允,待田妈妈转身到后头斟水时,迅速闻了闻老参鸡汤和几道小菜……眉心微蹙。
老参鸡汤和小菜都没事儿,但那碗淡淡粉色的胭脂粳米饭却掺了极少量的红花和麝香,少食无妨,可日积月累下来,她日后也就再难怀孕生子了。
好险恶狠毒的心思,竟是第一日就毫不客气地冲她下手了。
这区区红花和麝香之毒,她抬抬手顷刻可解,但是由此可知,嫡母在这伯府中的地位定是势大到足可只手遮天了。
一个目空一切又行事乖张的主母……
容如花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更忧心的是倘若教阿琅哥哥知晓,定会阻止她留在伯府中以身犯险。
唉,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抬头对隐于高高梁柱上的幽暗处,小手合起暗暗拱了拱,无声嗫嚅了一句:求青五哥别告诉阿琅哥哥啊!
“……”隐于暗处的青索额际冒冷汗。
——求小九姑子别为难属下好咩?
***
翌日。
和一向高高在上俯视世人的容如荷不同,成了指挥使夫人,却日日陷于宅门斗争中的容如兰这些年来越发心眼狭小,暴躁易怒,她一得知容如花回伯府的消息后,第二日便兴冲冲地领着人赶了回来。
容如花看着这被奴婢簇拥闯入她寝堂内的衣衫华贵、珠围翠绕的女子,心下不由一突。
昔日娇艳刁蛮的三姊姊,数年不见竟苍老至此?
虽然精致描绘的妆容看似无懈可击,通身珠玉华服衬托出的气势也依然逼人,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细细的皱纹和戾气。
“小九见过三姊姊。”她屈膝为礼。
“放肆!”容如兰身旁的大侍女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声。“你个无品无级的小小庶女,见了我们指挥使夫人还不速速下跪行礼?”
她微蹙起眉。
“九妹妹,这可不是我这个做姊姊为难你。”容如兰带着兴奋之色盯着她受折辱的模样,过去总能在这个九妹妹身上发泄怒气的畅快感又回来了。“正所谓国礼大于家礼,本夫人虽有心同你亲近,奈何你身分也太卑贱了,今儿这跪礼,还真不能免了去呢!”
“见过指挥使夫人。”容如花浅浅一笑,恭敬地深深一揖。
“你这是什么意思?”容如兰眼神变了。
两旁侍女见状也高声斥喝起来:“大胆!竟敢目中无人,无视于夫人的命令?来人,押着她给夫人跪下请罪!”
这头的田妈妈和两名侍女早就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还不忘扯了下直挺挺站立着的容如花。
“小九姑子,还不快跪下来给三姑奶奶认错?”
“是呀,小九姑子,你就别连累奴们了。”
“我等真是倒霉,怎么跟到了这么没眼色的主子?”
听着田妈妈和侍女或真或假的哭求和怨慰,另一头则是势如狼虎的容如兰一行人,就连潜伏于梁柱上的青索也不禁为她暗中捏了把冷汗,胸口怒火一窜,早已随时准备出手。
“母亲说大姊姊和三姊姊都极想小九,若是知道小九回家了定是欢喜得不得了的……”伫立在原地的容如花忽然眨巴着眼睛,鼻头一红,小小声地低泣了起来。
“原来母亲骗我。”
众人闻言一呆。
第6章(2)
容如兰也楞住,随即勃然大怒,“少拿母亲来压我,今日你冒犯了本夫人,就是母亲来了也没情说去!况且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母亲脚底下的贱泥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三姊姊!”她涨红了一张小脸,情急地叫了一声。“不许你这样说母亲!”
“你——你竟敢吼我?”容如兰满眼不敢置信。
“母亲向来贤良淑德,对府中子女一视同仁,全京城皆知母亲的慈母之心。三姊姊,你今日这般不管不顾,当真不怕伤了母亲的清誉吗?”容如花眼圈红了,嗓音温和中带着隐忍的规劝,叹息道:“妹妹今日若是领了罚,那岂不是坐实了三姊姊仗势欺人,连母亲都不放在眼里的恶名了吗?三姊姊,小九不能陷你于不义啊!”
隐身在梁柱上的青索几乎笑出声来,黑眸精光闪闪。
众人则是有一丝怔忡无措,就连田妈妈都悄悄地瞄了三姑奶奶一眼,隐约有着束手无策的求助之色。
……竟让她三言两语破了困局,这下怎么办?
容如兰脑子嗡了一下,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心机狡诈,最会装模作样的继女,还有那些总是时时令她吃了哑巴亏的女人,心口积郁多时的别屈愤恨,刹那间森地炸了开来!
容如兰眼赤如血,霍地冲上前高高扬起手来。“你这个贱人!”
“住手!”
一声急促的喝止已经来不及了,容如花在电光石火之际朝身后暗暗摆了摆手,而后抬头受了容如兰这记重重的掌掴!
脸颊火辣辣爆开剧痛的刹那,容如花身子晃了晃,大袖掩住了被掴的小脸,袖里的手掌趁势在颊上抹了点自己炼制的无色无味药膏子。
平庆伯夫人在奴仆搀扶下急急赶来,风韵犹存的美丽脸庞赶得略略发白,直待看见容如花哽咽着抬起头来的当儿,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糟,兰儿下手这般重,竟是落下把柄了!
平庆伯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地望着满面怒气不知死活的小女儿,就这样喜怒形于色,张扬跋扈又驽钝无知的性子和手段,无怪乎会被后院姬妾和继女吃得死死的。
“兰儿,你……”平庆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强捺下翻腾的心绪,正色道:“母亲知道你是担忧小九流落他处为奴多年,忘了身为伯府娇娇的规矩,这才让人教导于她,可你终究太心急了,万一让你九妹妹误会了你是有意刁难她,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容如花心下一凛,不愧是主持中馈、周旋于世家贵妇圈多年的嫡母,短短几句就把容如兰的暴戾冠上了“教妹”的美名,还祸水东引,暗示了她在外头“流落为奴”,以致浑忘了规矩教养。
只不过……单单做母亲的聪明还不够呢!
“母亲,你竟然为了她指责我?”容如兰眼中闪过受伤和怨愤之色,随即尖刻地颤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心办坏事?我替你出一口气,你竟然还怪我好心办坏事?在你眼里,是不是永远只有大姊姊最好,只有她做什么都聪明睿智大气雍容——好,比不上她我认了,可为什么你连这个贱妇所出的小贱人都维护?”
“兰儿,你别误会母亲,你听母亲说……”平庆伯夫人头痛至极,连忙牵起女儿的手,心里又酸又急又发苦。
“如果你还是我母亲,如果你疼我,今儿就让她给我跪下磕头赔罪!”容如兰高傲地昂起头,紧紧逼视着平庆伯夫人。
“兰儿……”平庆伯夫人手微微发抖,一时被为难住了。
庶女刚刚归府就被回娘家的嫡女刁难,不说传出去平庆伯府会遭外人非议,就是素来不管府务内院的伯爷只怕也会过问一二。
可平庆伯夫人最是明白这个女儿的性情,若是今日没让她平了这口气,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小九,你也知道你三姊姊性子急,她为了你好反遭误会,也难怪她生气了。”
平庆伯夫人终究是仗着里里外外都是自己的人,丽眸笑意中透着一丝凌厉地望向容如花。“你年纪小,有些事儿还想不周全,今儿就好好跟你三姊姊赔个罪,往后你三姊姊也会更疼你的。”
——还是小看平庆伯夫人了。
容如花小脸上的五条掌掴红痕殷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渐渐有转为淤紫发黑的可怖迹象,她闻言闭了闭眼,随即怯怯地点了点头,好似不敢有半点脾气的羔羊幼兔,缓慢地就要跪下……
容如兰得意洋洋地盯着她对自己屈身下跪,平庆伯夫人尽管面色平静,眸底也有一丝释然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