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得起劲,却没几个过来,有的匆匆看了几眼便过去了。
她的生意一直不见起色,毕竟,她的生意算小众,可挑选的鱼类少,那些个买菜的妇人、富有人家的采买都往大的鱼摊子去,平日她也习惯了,可今日多了个乐不染在旁边,她老脸不由得有些发窘。
在一旁瞧着的乐不染嘻嘻一笑,声音不大,但只要是经过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见她在说什么。“这鲤鱼可好吃了,譬如糖醋鲤鱼,配上青红椒、洋葱、生姜、青葱,浇上糖醋料酒,芡粉、面粉调成糊,先炸得酥香干脆……”接下来她又把鲫鱼豆腐汤、红烧青鱼段、豆豉蒸鲢鱼、剁椒鱼头、炸大小黄花、香煎带鱼都说了一遍,那些个大小婶子、婆子都停下脚步,不走了。
“怎么听起来怪好吃的……”
“我都没想过刺多的黄花鱼还可以这么做。”
“嗳,我还没想到今儿个要煮什么菜,我家里那个回回嫌我做的饭菜没滋味,我说小姑娘,你这几条黄花鱼我都包了,不过你得教会我那炸黄花鱼的窍门。”主妇难为,天天煮菜,有时候想变点新花样,讨家里老爷们的欢心,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们只是主妇,可不是那些整天变花样的厨子。
柴王氏有些错愕的看着乐不染,只见她笑容满面。“行,看在您包下的分上,我还可以免费赠送您另外一道黄花鱼食谱。”
贪便宜是人性,靠人性赚钱也没什么,于是乐不染细细把鱼的作法说了几遍,该下多少油,鱼要反覆沥干水分……直到那妇人满意的离去。
“小姑娘,也给我两条大鲤鱼和草鱼,我买了两种鱼,除了本来的食谱,也得再送我两道免费食谱吧?”
精明会算计的主妇也不是没有,但是乐不染并不介意,也不去纠正对方对她的称呼,小姑娘也好,小妇人也罢,左右是为了行走方便。“您尝尝我们家的鱼,新鲜不带泥味,保证好吃。”
这一来一往的,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客人,乐不染仍旧打着赠送食谱的口号,这一来,柴王氏一担子的鱼很快就见底了,她见时间还早,“奶娘,我有点饿了,想去买点饼子吃。”
柴王氏的生意从来没这么热门过,常常得熬到收市才能卖完,今儿个她才坐下来多久,这孩子,是她的福星啊!
她想去买吃食,小孩子嘛,总是不禁饿,柴王氏还没从荷包叮咚响的喜悦里回过神来,便掏出几个铜板。“可别走远了。”
她完全没去研究乐不染为什么会懂那么多的鱼料理?毕竟小姐好歹是乐府的姑娘,虽然乐老太太苛刻,但是在那环境长大,吃食见识绝对比她们这些下人要多,能张口就来一道菜,一点都不稀奇。
乐不染从柴王氏粗糙的手掌拿了三个铜钱,慢慢的走出了她的视线,因为买鱼的客人又上门了,柴王氏只能看见她没入人群的一小片衣角。
乐不染也没去多久,赶在柴王氏收摊前就回来了,她的确买了些零嘴,是三块喷香的藤萝饼,另外还有一叠厚厚的纸卷,还是净皮宣纸,以及几枝大小狼毫笔。
藤萝饼是用白面薄酥做成的,紫藤花馅佐以百果馅,微火烘烤,上面再洒上新鲜的藤萝花瓣,看上去色泽鲜艳,吃起来有着清新的花香,在平遥这小县城算是季节性的名贵糕点了。
“你这孩子,怎么花钱去买这个?”她虽然只是个市井妇人,但也知道这带着香气的饼子三文钱可买不到……她还一口气买了三个。
这孩子连一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哪来的钱?
“我自己吃了一块,这三块一块给奶娘吃,剩下的带回去给柴子哥和勺娘姊。”
“这么矜贵的东西,不吃、不吃,你哪来的钱啊?”
“我出门时娘给了我一根簪子,昙哥儿给了我二两银子。”她也不隐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方才去把簪子典了,质押了些钱。”她不只买了饼子,还去书肆买了宣纸,她有大用。
“你这孩子,一个烧饼就能对付过去的东西……”随便吃总是能饱的,实在没必要在吃食上花大钱,这般大手大脚,一根簪子又能用得了几时?
“奶娘,吃喝是小事,但也很重要啊,日子过得艰难,不更需要吃些好的,这样多少能熨贴心不是?”就因为现实磨人,才更要对自己好,偶而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图个心情愉快,也才有体力往下走。
柴王氏捧着饼子,心里却愁上了,他们一家三口,要图个温饱都很艰难了,对她来说,能省一个铜钱就有一个铜钱的好,心里对乐不染的不会算计有些微词,但是,那又如何,这孩子也不是自己吃独食,而是把家人都算进去了,他们甚至称不上她的家人……这么好的孩子在婚姻路上怎么就那么坎坷,未来该怎么办才好?
“奶娘,趁热赶紧吃,凉了风味可就没那么好了,您别一个饼子也舍不得吃,往后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她催促柴王氏,自己动手把空竹蔑收进背篓里,往肩上一背,之前装满鱼的背篓她没办法,这会儿鱼卖光了,空空的篓子她还是背得动的。
柴王氏没太把她的话放在心底,嘴里嚼着藤萝饼,却有些食不知味,现在,家里有四口人,既然今日的生意出乎意外的好,不如明日再多批些鱼来卖好了,至于料理这件事,真不行,她就多问问小姐,一定不会错的。
只是明天运气还能不能像今日那么好?她把最后一块带着肉丝的饼子放进嘴里,心里没准。
因为赚了钱,柴王氏割了昂贵的猪肉,也就是上肩肉,在相识的妇人那里得了一个菠萝,沽了油,买了粗糖,喜孜孜的对乐不染说道:“回去让你勺娘姊做咕咾肉吃。”
咕咾肉,酸酸甜甜,费糖又费油,奶娘为了她真舍得。
第二章 开启营生的活儿(2)
回到柴家小院,乐不染找到了正在小灶前忙碌的柴勺娘,她正在问柴王氏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割肉回来了?
柴王氏说今天生意好,顺道便割了肉回来。
这时见乐不染进来,才知道她想借柴子哥的笔墨砚。
柴子在窑场干的是窑烧后,在烧成瓷的釉面上描绘纹样、填彩的活儿,回到家,要是灵感一来,想到什么图样,便用纸笔记下来,自觉不错的纹样送到主家手上,有时也能得留用。
勺娘虽然不知道乐不染要笔砚做什么,仍是帮她去柴子的房间取来,半截墨条,几乎要见底了的砚台。
乐不染道了声谢,径自去水缸取了一小木桶的水,然后对着勺娘道:“晚饭就不用喊我了,时间到我自己会出去的。”
没等勺娘回应,她便一头钻进房间,放下了帘子。
晚饭……这午饭还在锅子里,有什么事重要到连着两顿饭都可以不要吃的地步?
勺娘发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她站在门帘处,透过缝隙看见乐不染将买回来的纸往炕上摊开,长长的纸起码有八尺长,炕不够放,她似乎不太满意,瞧了眼泥地,也不满意,最后折衷将白纸铺展开来,不够放的纸卷起来,用好几块外头捡来的卵石当作纸镇固定。
铺好了纸,她把买来的笔全部摆在炕头,便开始倒水研墨,展纸选笔研墨沉思,然后弯腰蹲在纸前面,看似随意的捻起一枝笔,一点一点的描绘起来。
她就这样蹲着,一手执笔,再也没有抬起头。
很快,纸上出现细致的图案,她始终没有起身,只慢慢移动脚步,随着她的挪动,脚下的白纸宛如魔法般生出片片的景色出来……
就着炕床而作,因为只有一个砚台,她似乎有些不满意,因为要不停的停下来注水、研墨,继续,让她颇有微词,嘴里嘟哝着什么,然而,等她抱怨完,又佝偻着腰认真专注的画着自己脚下的线条……这边是城门,从市镇的巷道可以看得见小桥流水人家,河水轻流,老汉负手牵着驴拖板车,屋门前妇人逗弄小童,小黄狗追着蝴蝶,骡马牛车人头攒动,再往前走,码头的工人,正把货物从小舢板上运载到货船,熙熙攘攘,马路上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化缘的僧侣、客栈老板伙计、摇摇晃晃的读书人等,进入市中心,灯笼店、书肆铺子、金饰铺、药行、布庄、脚店、肉铺……琳琅满目。
纸上越来越热闹,热闹得勺娘都舍不得离开,也忘了灶上的东西,她不错眼的看着,直到柴王氏来拍了她一下。
“做什么呢,古里古怪的,你这丫头饭菜都烧焦了啊。”
勺娘转过头对她娘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朝屋里比了比。
柴王氏循着她的手势看过去,看见乐不染低头作画,凝神专注。
柴王氏看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她认识那个小小姐吗?
她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但是随着地上越来越热闹的画纸,她彷佛能看见一个缩小的人间天地在她眼前展开,要是图画好了,该是什么惊人的样子?
对于乐不染展现出来的才华她没半点质疑,虽然她离开乐府很久,也知道三房的处境,但是一个商户女能写会算并不是什么事,至于这风雅的画画什么的,显然三夫人没少教她。
“别看了,别扰了她。”她拉着勺娘,静悄悄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另外她掏出了今日卖鱼赚到的铜板,“你去一趟金纸店,多买几根蜡烛回来,我看她这势头,没把图画完,是停不下来的。”
“娘,”勺娘握着她娘给的几串铜钱,有些不明白。“我们还不知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蜡烛这么矜贵的东西,往常她就算赶着绣坊的活儿也只敢点一点灯油熬着,这会儿娘却要她多买几根蜡烛回来?
依照她那细致的图样,几根蜡烛又怎么够?
“娘相信她不会做无用工的,再说小姐也需要发泄发泄一下心情。”
被夫家休弃,再坚强的女子都受不了这种打击,小姐却始终不哼不吭,她还担心着她会闷坏了身子,既然想画画,就让她去画,画完,不敢指望她能振作起来,心情要是很顺畅些总是好的。
这一夜,乐不染直到午夜丑时才离开房间,她揉了揉眼睛,在灶头找到柴王氏给她留在蒸笼里的一大碗白饭,卧着一个荷包蛋,旁边还有一碟的咕咾肉。
她把饭菜扒了个精光,打了个饱嗝,把碗盘往桌上一推,往饭桌上一趴,指尖还留着未能洗干净的墨汁,压根没注意脸上也抹了一把的黑。
乐不染是在炕上醒来的,天色早已经大亮,白灼灼的日光虽然穿不透幽暗的房间,但起码从小窗子里仍能让人感觉得到那种敞亮。
地上的笔墨纸砚已经让人收拾干净,毛笔挂在竹制的笔架上晾晒,纸张也被虚虚的拢成了卷……
她好像睡过头了,不过昨夜她是怎么回来的?她敲了下头,都不记得了。
她下炕,在木盆子里洗了脸,用五指梳了发,然后归拢成一束,俐落的盘起来,发现炕头有套干净的衣裳,知道那是勺娘要给她换洗的衣服,便又换了衣裳,这才拿了纸卷出了房门。
她出来正好碰到捧着空木盆的勺娘,她这是已经洗完衣服,晾晒好才进的门。
“奶娘出门做生意去了吗?”她睡得真迟啊,都日上三竿了。
“嗯,一早就出去了。”兴致勃勃的,还说要批更多的鱼来卖。
乐不染从桌上拿了一块烙饼,咬住,摆摆手。“那我也出门了。”
“小姐先吃饭吧。”勺娘看着木桌上动也没动的饭菜。
她晃了晃手里的饼子,嗯,是葱香的。“勺娘姊昨晚烧的咕咾肉真好吃。”摆摆手出门去了。
勺娘有些看不懂这位小姐,是的,她还没办法很自然的将她当成姊妹看待,毕竟她那样的出身,自从她住进他们家,没倒过半句苦水,没说过谁的一声不是,不需要侍候,不让人担心,看着好说话,他们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让人看不出来她好还是不好。
就拿昨儿个夜里的事来说,她起夜,见这位小姐居然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怎么被扶回房间的,一早晨起,要是寻常女子,无论如何也是要问个明白的,她倒心宽,问都不问一下。
勺娘哪里知道,没人哄的孩子遇事不会哭,也没有哭泣的权利,留着悲伤的精神想法子寻到生路才是正事。
平遥县是京城辖下最近的一个县,虽然只是个县,但其实非常的大,可以和一些小地方的州城相比。
乐不染这回没有去市集,闲闲走着,巷子口已经有许多人走动,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家名叫“如海居”的书铺,学问浩瀚如海啊,是这个意思吧?
她昨天就打听过,这如海居是平遥县最大的一间书肆,一进门,果然书香扑面,各式各书册、图画,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小哥,我想见你们铺子的老板,我有生意要与他谈。”她简单扼要的说。
忙着用鸡毛掸子扫尘的伙计虽然没有出言驱赶,但是看她一个梳妇人髻的少妇手里小心的拿着一个连卷轴都没有的图纸。“您这是?”
“小妇人有桩生意,想见老板一面。”她的声音客气,没高上半分,如花吐芬芳,晃了晃手里的纸卷。
伙计见她穿着虽然朴素,但态度真诚,又觉得她的声音实在好听,应该是个识字会读书的。“小娘子稍待。”便往后面去了。
片刻,一个穿文士服,长型脸,脸上留着三绺短须,眼带精明的男子从堆满杂物的后门出来,他也不在意乐不染寒酸的打扮,带着职业的笑脸问道:“小娘子有事找我?”
“可有大一点的地方?”她问。
如海居的老板一怔,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跟我来。”
乐不染颔首,丝毫没有要来询问于人该有的卑躬屈膝,态度平等,她将纸卷慢慢展开在一条长方桌案上。
老板脸色先是木然,接着是微讶,随着纸张的摊开,他的身形不由得也跟着动了,他站到图纸正面,后俯身,脸上的讶色越来越浓,接着匆匆掏出放大玳瑁镜,差点就把眼珠子瞪凸了的黏在纸张上。
穿越前,玉卿卿是跟着祖父长大的,每天坐着祖父摇摇晃晃的脚踏车到故宫去上班,中午在北门的食堂吃饭,到了她该上学的时候,便只能提着妈妈做的饭盒进宫去给祖父、父亲送饭,顺便在宫里逛一逛,玩一玩,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祖父总是告诉她,他们玉家五代人都是故宫人,五代以上的高祖是清末时的宫廷画师,曾祖父也是,尽管时代迁移,局势丕变,到了祖父,他仍屹立不摇的站在满是文物的故宫里,每天面对文物,好像在和过去的时空对话交流,和祖辈交流,后来的人甚至给了他故宫大内总管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