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你。」他说。
凤四娘迟疑了一下。「它喝不喝酒?」
「喝酒是野蛮鸟才会做的事。」小鸟代答了。
「不喝酒就好。」她接过小鸟,向徐熙盈盈道谢。「以后你叫小鸟。」
「嘎!」小鸟大叫,这名字真没文化。
徐熙笑着,凤四娘千伶百俐,就是取名字的本事不怎样。
「这是只母鸟,可以跟你做伴,或许也能管管黑鸟,让它别每天喝得醉醺醺。」
「行吗?」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醉得昏沈的黑鸟。
「美人……」黑鸟再醉,逮到机会,还是会吃凤四娘豆腐。
不过这回黑鸟没偷着香,它的鸟嘴才靠近凤四娘的脸,小鸟就一翅把它扇到桌上瘫着。
「嘎,谁偷袭我?」黑鸟酒醒。
「丢人现眼的家伙!」小鸟骂。
凤四娘咋舌。「果然会管。」
徐熙倒是佩服那个卖鸟人,训练出一只黑鸟就算了,连小鸟都这样通人性,不知他是否特别会养鸟?若是,聘他替徐家专门训练一队信鸽,沟通南北,必有利处。
黑鸟一看小鸟,气炸了。
「我喝酒招惹你了?!」它扑上去,喙去爪往。
小鸟也不惧怕,和它打个轰轰烈烈。
「淑女不能喝酒。」
「我不是淑女,我是美人!」
「你会不会照镜?你这样是美女,我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
这越吵似乎越有点不对头。徐熙和凤四娘伸手,各自抓了一只鸟。
凤四娘问黑鸟。「你是母的?」
「我这么漂亮,当然是美人。」黑鸟理所当然地答。
「我才是美人。」小鸟在徐熙手里叫。
它们都是很有个性的鸟,不认公母,只承认自己是美人。
徐熙只觉得脑袋里有千百只鸟在叫。
「你是母的,那怎么……你每天吃四娘豆腐?」
「我喜欢美人。」黑鸟说。
「别难过,我喜欢帅哥。」小鸟在徐熙怀里蹦跳着。
他居然被一只鸟安慰了!怎么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凤四娘已经笑软了身子,趴在桌上。
「四娘!」他的声音有些硬。
「大少爷……」她笑得肚子好痛。「你买的鸟……呵呵呵……」她笑得岔气了。
他三分无奈、七分好笑地帮她拍背顺气。
「四娘,你可以笑完再说话。」
她笑得更厉害了。
「大少爷!」突然,丹霞院的门被撞了开来。总管跌跌撞撞地冲进屋。
徐熙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
凤四娘立刻起身,站到他身后。只要有外人在,她一向遵礼守节。
满屋的愉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彷佛刚才的欢声笑语不过是场梦。
徐熙心中的怒火越甚,周身散发出来的冷冽也更强了。
总管终于体察到自己的失误,手脚哆嗦。
「大少爷恕罪,老奴无心的,是……」他跪下去磕头。「那个……七爷杀了看守的家丁,和七夫人跑出去了。」
「七叔?!」徐熙恍然发现,自海盗事件后,足足三个月,他光顾着凤四娘,都忘了去照看徐净然了。
也许他心里没忘,可对于徐净然为了七夫人不惜与他翻脸一事,他深感痛惜,所以宁可不去看徐净然,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七叔怎么可能跑出去?」凭徐净然的本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奴也不知道。」总管甚至不晓得,徐净然和七夫人是几时跑的。大户人家的下人都很现实,哪个主子得势,服侍就特别周到,否则便虚应了事。
徐净然本身没什么能力,最近徐熙又有些忽略他,照看他的下人渐渐也怠惰起来,便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徐熙气得眼如墨染,那股深浓漆黑妖异得似欲夺人性命,总管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凤四娘适时为他添加一件披风,并奉上他的佩剑。
徐熙接过剑,大步往前走。
凤四娘拖着总管站起来。「还不跟上?」
「是是是……」总管颤抖着爬起来。
徐熙突然顿住脚步。
「四娘,你留在这里等我。」他想起徐净然是杀人逃跑的。他这一去,必见血腥,而她是最怕见血的。
她迟疑了一下。「是,大少爷。」最终,她还是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心里又有一块空了。他不是第一次为了徐净然的事以背对她,她以前生气,是怕他只顾徐净然,把其他的都抛却了。
但事实证明,他并不会那样,她不该再计较他对徐净然的付出,毕竟,他们是相依为命活过来的。
她体谅他的两难,但还是难受,心里有些酸、有些涩。
她不喜欢他的背对离去,她不明白,自己真的嫉妒,连徐熙的报恩都容不了?
第9章(1)
当徐熙找到徐净然夫妻时,已是半夜。
他们不敢朝有人的地方走,徐熙就像一只蜘蛛,盘据在兰州城里,蛛丝遍布兰州的大街小巷,在兰州,只要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卖徐熙的面子。
徐净然夫妇最终选择躲在义庄。但他们没想到,就连死人,也逃不开徐熙的掌控。
时近深秋,瑟瑟冷风冻得人骨头发寒,徐净然夫妻逃出来时,衣着又单薄,两人冷得抱成一团,依然不停发抖。
当徐熙看见他们狼狈得像落难小狗时,立刻将所有家丁赶去守街。
他不想家丁们看到徐净然落魄的样子,怕他们看不起他,日后在徐家无法立足。
他总是为徐净然想很多,给徐净然最好的,因此他无法理解,徐净然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忠的女人背弃他?
他真的恨七夫人。而讽刺的是,就是他大费周章将七夫人迎进徐家门。
他不看七夫人,只走向徐净然身前,对他伸出手。
「七叔,我们回家吧!」他语调很平淡,好像徐净然根本没杀人逃跑似。
徐净然可怜兮兮看着他,尽管落到这步田地,他还是紧紧地将七夫人护在怀里。
「小熙,你就不能放我们一马吗?」
徐熙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手心,很疼,但再痛都没有他心里痛。
他是如此地关心徐净然,为什么落到徐净然嘴里,却变成了他对他的迫害?
「七叔,天寒地冻的,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可以让我们平平安安生活在一起就好。」徐净然爱怜地看着七夫人。因为怀孕,因为惶恐,短短三个月,她须边染了飞霜,走样的身材也不复往昔的美丽了。
但这段时间,七夫人全心全意依靠着他,他们夫妻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地相处。
徐净然觉得,这三个月反而是他们夫妻最快乐的日子。
他,不想改变。
「家里不行吗?」徐熙心痛得在滴血。「聚义园是为你建的,当初你不是很喜欢那里,还说要在那里终老?」为此,他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聚义园上?
「小熙,你怎么不明白,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房子,也比不上我夫人。」徐净然将七夫人往身后推去。「小熙,算七叔求你了,放我们走吧!」
徐熙恼怒得有一股想毁灭这个世界的冲动。
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让徐净然更疏远他。
「好,七叔,你喜欢她,我跟你保证,我不动她,你们一起回家,好不好?」为了让徐净然开心,他一次又一次违反自己的原则,几乎要没有原则了。
「你骗人!」七夫人捉着徐净然的衣衫,不停地发抖。「净然,你别信他,他有多残忍,我们都知道,他杀人像切菜一样……」
「住口!」徐熙受够七夫人的挑拨了。「七叔,你应该明白我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从不伤无辜之辈,我也没有骗过你、没有伤害过你,不是吗?」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委屈的话了。
徐净然低着头,他们叔侄是相依为命长成的,徐熙对他有多好,他当然清楚,但是……
七夫人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衫。「净然,你不要被他骗了,他打晕了我们,你记得吗?他一出手,我们两个就毫无抵抗之力了。」
徐净然迷惘的眸渐渐变得决然,他瞪着徐熙。
「小熙,我要带她离开。」他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为此,他不惜与徐熙决裂。「你不要逼我。」唰地,他拔起了长剑。
徐熙看着徐净然指向他胸口的利剑,不敢相信,他们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而徐净然手上那把寒光凛冽、削铁如泥的宝剑甚至是他花费巨金,从海外买来,特地送给他保身的兵器。
「小熙,对不起,我绝不回去。」徐净然拉着七夫人,一步一步远离他。
恍恍惚惚间,徐熙觉得,他生命的一半也正在远去。他怔怔地上前一步。
「不要过来!」徐净然大吼:「我不想伤害你!」他还当徐熙是当年的三岁小儿,却不知,徐熙早已成长到他无法仰视的地位。
徐熙想大笑,更想哭,他只要出个手,便能打落徐净然的剑,但偏偏,他无法对他出手。
突然——
七夫人狠狠推了徐净然一把,他踉跄几步,往前跌去,他手中的长剑也跟着笔直刺出。
三尺青锋从徐熙前胸刺进去,直到后背突出来,雪白的剑身染着鲜红的血,还一滴一滴往下落。
徐熙错愕的眸子先望一下胸口的长剑、再移到徐净然的脸。很奇怪地,他并不觉得痛,只是冷,好冷好冷……
「小熙——」徐净然尖叫。「夫人,你干什么?」说着,他放开长剑,就要去扶徐熙。
「不要管他了,我们快走!」七夫人拖着他往外逃。
「不行,小熙受伤了,我不能放下他不管。」
「你怕什么,外头有这么多人,他们会送他去看大夫的。」
「可是——」
「没有可是。」七夫人实在太怕徐熙了,已经怕到陷入疯魔。「净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求求你,净然,我们走吧……」
徐净然看看徐熙,又望一眼七夫人,她仓皇的脸,虚弱的身子,她只能依靠他,如果他拒绝她,她绝无活路。
但徐熙,他目光清冷,彷佛要冰冻天地,尽管他口鼻渗出了浓稠的血,他还是挺着身子,站在那里。
徐净然毫不怀疑,他可以就这样撑着,直到地老天荒。
徐熙并不需要他的守护。徐净然做下了这个判断。
「小熙,对不起。」他拉着七夫人,从义庄的后门逃跑了。
「七叔……」徐熙口中吐出鲜血。也许他很强,但依然是血肉之躯。
当徐净然抛下他离去后,他再也撑不住,单脚跪倒在地。
大量的失血让他的神志开始迷糊,迷蒙中,他似乎回到三岁那一年,姨娘将他的头压入水缸里,要将他淹死,因为只要他一死,长子的地位便由二弟继承,待得姨娘哄了爹爹开心,被抬上正室地位,二弟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嫡孙了。
他好难过,好害怕,拚命地叫爹娘救他。
可他们一个也没出现,最终,拉回他一条小命的是徐净然。
当他从鬼门关前转一圈,再回阳世,看到徐净然担忧的脸时,他觉得徐净然是他整个天地。
爹爹虽然给了他生命,却从没照顾他,他甚至没有被爹爹抱过的记忆,爹爹并不想要他,既然如此,他也不要爹爹了。
他的生命里,只要有一个七叔,足够。
徐净然抚养他、照顾他,教他习字,偷秘笈让他练武,是先有了徐净然,才有今日的徐熙。
徐净然变成了他的「爹」,比他亲爹更重要的「爹爹」。
所以他长大后,拚了命对徐净然好,只要是徐净然想要的,他无不双手奉上。
但结果,最不理解他的也是徐净然。
为什么会这样?
胸口的痛让他忍不住呛咳出声,更多的鲜血溢出口鼻。
他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往地面倒下。
黑暗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神智,他很悲伤、很绝望,终究,他这辈子还是找不到一个懂他的人。
当他的脑袋撞上青石地面时,发出一声闷响,自小而长,无数记忆开始回溯,悲苦的童年、辛苦的学习、看似呼风唤雨、实则寂寞的生活……凤四娘……
对了,五年前,她来到丹霞院,为他冰冷的日子带来一点温暖。
她是那么地聪明,他没有遇过像她这样,只要他开个头,她便能理解意思的人。
她把她的身体跟心灵都交给他,换取他的保护,他以为这是一笔买卖,但他却越来越信任她,将身边的事都交给她做。
渐渐地,他甚至开放心防,让她走进,让她分担他所有的一切。
他抱她,不再只是一种欲望的宣泄,而变成一份幸福的缠绵。
他开始想要与她共度终生,花很多的心思了解她,给她快乐。
虽然他们也会争执,尤其她剪短头发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了。
她不着痕迹的疏离让他生气,但他的怒火却无法冲她发出来,每次只要看到她及肩的青丝,他心里就只剩愧疚。
生平第一次,他学着去哄一个姑娘,为她下厨房、给她买礼物、对她低声下气……他做很多,但总是失败。
他这辈子还没如此窝囊过,可即便如此,只要与她一起,日子依然开心。
傍晚,在总管闯进丹霞院前,他们还一起笑得无比畅快。
啊……差点忘了,他还答应过凤四娘,要想办法给她一个平民身分。
「四娘……」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怎能对她失信?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四娘还在等他回去。
他瞪大眼,看着布满灰尘的地面,想叫人来,却虚弱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四娘,我爱你,四娘,我对不起你……」
他的记忆就到这里了,他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因为,他的神智已经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无力挣脱。
★★★
徐熙离开后,凤四娘便在丹霞院等着,从月升到月上中天。
她没有睡,他不在的时候,她无法入眠。
每一次,他离去,她都有一种心头被砍了一刀的痛苦。
她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缠人了?
但感情却是真真切切地翻涌着。
她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徐净然就好了。
随即,她又把那个念头抛去。她知道徐净然对徐熙的重要,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她若排斥徐净然,与徐熙的关系也就走到尽头了。
但他不必每次都以背对她啊……
她猛地站起,碰翻了身下的椅子。
她到底是嫉妒他重视徐净然?还是厌恶自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而担忧受怕?
「我想要什么?」她看着丹霞院,偌大的房间,又黑、又静、又……凄凉。
她想到自己被卖入青楼时,身边无数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劝她认命、有人盘算着,可以拿她卖多少钱、有人警告她别想逃跑……那时,她的心就跟现在一样,充满寂寞和孤单。
或者,她并不是嫉妒徐净然。
一直以来,真正纠缠她心里的结是——他总丢下她,让她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