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悠扬,如河水般流动着美妙的韵律。
起先,春雪的脚步还有点笨拙,渐渐地,她抓到诀窍了,身子优美地旋转。
杜唯斜倚在落地窗边,静静地注视着那道轻盈飘逸的倩影,每每仔细看她,就会更看出她身上有种不寻常的美,那不是廉价的衣着或低俗的装扮便能埋没的。
更何况,她还穿了件如此美丽的洋装。
阿姨的品味确实很不错,这阵子他看春雪换了一件又一件衣裳,每一件都合宜地衬托出她的美。
她的发型也变了,不再是之前那样朴实的直发,稍稍剪短了些,发尾鬈着曼妙的波浪。
为了跳舞方便,她将秀发盘成髻,用一根很古典的发簪固定,耳边垂落几根细细的发丝。
这样的她,也很美,有股端庄的气韵,但他不免觉得有些可惜,还是更喜欢看她直发披肩的模样,很自然,不显雕琢。
不过他喜不喜欢并不是重点,他只是那个负责调教她成为淑女的人,他是……她的表哥。
思及此,杜唯眸光一黯,墨眸浮上一抹阴郁。
虽然顾长春将调教春雪的重责大任交给他,但这段时间他其实很少私下跟春雪有什么互动,尤其避免与她独处。
那夜,两人意外的拥抱,不该再发生……
“杜先生,你觉得怎样?”
舞蹈老师蓦地扬声问,他是个将近不惑之年的白发老绅士,穿着中规中矩的西装。
杜唯一凛,这才察觉音乐声不知何时停了,而老师和春雪正不约而同望向他。
他笑笑,挺直身子,慢条斯理地拍拍手。“很好啊,春雪的舞技进步很多,跳得很好看。”
“我也觉得是这样。这女孩子挺有天分的,很有韵律感,跳舞最怕那种没韵律感的学生,连拍子都抓不准。”
说着,舞蹈老师看向春雪,对她微笑。“你跳得很不错了,不过有时候身子还是稍嫌僵硬,你要学会信任那个带你跳舞的男士,将身子放松交给他。”
“嗯。”春雪轻轻颔首。
“哪,我们再练习一次,这次你跟杜先生一起跳。”
听闻舞蹈老师的提议,杜唯一惊。“要我跟春雪跳?”
“是啊!我累了,脚步跟不上了,你也晓得年纪大的人不能做太久的激烈运动。”老绅士幽默地自嘲。“何况她一直跟我跳也不会有什么进步,还是要多跟不同的男士跳舞试试看。”
“可是……”杜唯蹙眉,正犹豫着,春雪已翩然走向他。
“你不想跟我跳吗?”她抬眸直视他,问得直率。
直率得令他的呼吸一紧。
“请跟我跳舞。”春雪伸出纤纤素手。
杜唯愣住,一旁的舞蹈老师立刻指正。“不能这样,春雪,一个淑女必须等男士主动来邀舞,这才符合社交礼节。”
“可是你也看到了,老师,他不敢跟我跳。”她话里分明带着挑衅。
杜唯听得清清楚楚,嘴角一撇。这是在对他用激将法吧?好灵敏剔透的女人!
她很懂得如何攻击一个男人的自尊。
“跟我跳舞。”她更加直截了当。
“春雪!”老绅士惊骇地伸手拍额头。
杜唯不禁轻声一笑。“你应该听老师的话,一个淑女是不会这样逼迫男人跟她跳舞的。”
她眯了眯眸。“你觉得我在‘逼迫’你?”
他不说话。
“所以你果然是嫌弃我,不乐意跟我跳舞?”她语气似乎很受伤。
但她当然没受伤,只是借此迫使他无法拒绝而已。
杜唯淡淡一哂,刻意弯下腰来,托起她玉手。“小姐,请陪我跳一支舞好吗?”他做足了绅士的姿态。
她也明白他是借此戏谵,赏他白眼。
蓝色多瑙河再度于室内流动着淙淙声韵,他轻轻扶着她纤腰,而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一、二、三,二、二、三……
春雪的心韵随着三拍子的节奏律动着,这是华尔兹,每一次前进、后退、旋转,都是男女之间的调情。
“你喜欢跳舞吗?”她低声问他。
他摇头。
“不喜欢华尔兹?”
“不喜欢所有的社交舞。”他解释。“我总觉得……很矫情。”
矫情?她扬眉。“可你跳得很好。”
她不得不承认,他跳得比她好多了,她偶尔还会跟不上拍子,他却是从容不迫。
“如果你从小就被迫学这些,自然会跳得好的。”
“是谁强迫你学的?”
“我妈。”
“你妈妈?”她好奇地睇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亲人。
他却像是很懊恼自己无意间提起不该提的人,眼神霎时阴暗。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追问。
“这你不必知道。”他扯弯嘴角,彷佛在笑,笑意却不及眼眸。“我的身世跟栽培你成为顾家的继承人,没有任何关系。”
她心口一拧,语音变得尖锐。“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跟你谈顾家的事,其他关于你的私事我管不着?”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她。“我以为你是那种不喜欢打探别人私事的人。”
她倏地一窒。
他说得没错,她的确不喜探人隐私,因为她自己也不爱人家追问她私事。
她是怎么了?为何变得这般多话?或许是她感觉到这阵子他明显有意疏远她,而她胸臆一股郁闷已盘桓许久。
他在怕什么?就为了那夜在她房里,两人那个几乎擦枪走火的拥抱吗?那又怎样?如果他对她有意,为何不能坦率表示?
她讨厌死缠烂打的男人,却也瞧不起婆婆妈妈的男人。
“唔……”他蓦地闷哼一声,惊醒她迷蒙的思绪。
她这才惊觉自己踏错了拍子,高跟鞋踩在他脚上了。
“对不起。”她喃喃道歉,哪知一时心急,脚步又踩错。
“你该不会故意惩罚我吧?”他嘲谑地问,皱眉忍痛之余,仍不失幽默。
她一阵汗颜。
偏偏一旁睁着火眼金睛观察的舞蹈老师立即严厉地挑错。“春雪,你连续错了好几拍了,小心一点!还有,不是告诉过你要放松?你的腰太僵硬了!”
她不够放松,腰太僵硬,她在杜唯面前丢脸,不像个淑女。
春雪告诉自己,无须介意老师的评语,但她的呼吸还是因此乱了,乱中有错,她又踩错拍子,两人小腿勾在一起,一时都重心不稳。
她踉跄地往前扑跌,而他为了保护她,急急搂抱她的腰,拿自己的身躯当肉垫,重重摔落地面。
他的后脑勺在大理石地面撞出清脆声响,剧烈地痛着,可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察看自己的后脑,而是捧起她埋在他怀里的脸蛋。
“春雪,你……还好吧?没事吧?”
“我没事。”她怔忡地睇着他。“你呢?”
“我?”他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眼冒金星、后脑疼痛,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事,起码没肿起来。”
肿起来还得了!
她咬唇,也不知是气他太满不在乎,还是气自己害他差点受伤。
他撑坐起身,顺手将她带起来,两人坐在地上,凝望彼此,她的发簪脱落了,墨发如瀑,于肩后摇曳。
有好片刻,两人只是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缓缓伸出手,像是要替她拂拢鬓边乱发……
“你们两个,都没事吧?”不识相的询问打断了杜唯温柔的举动。
他一震,握拳,缩回手。
“没事,别担心。”他起身,望向舞蹈老师,嘴角扯开自嘲的弧度。“看来我带舞的技巧还不够好,连累春雪了。”
“不会啊,你跳得很好,是春雪太紧张了,她还需要多练习。”
老师替他辩驳,他却摇摇头。“不是的,春雪跳得很好,真的很好。”
他顿了顿,嘴角依然噙着笑。“我还有事要忙,你们继续上课吧!”
语落,他转身就走,看都不看春雪一眼。
他明明是喜欢她的!
喜欢她,却不肯亲近她,甚至有意无意躲着她,她实在不懂。
那男人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他在迟疑什么?
或者他认为她是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在成为一个真正有教养的淑女前,配不上他?
想着,春雪思绪打结了,心乱如麻。
第5章(2)
她凭立卧房落地窗前,手里捏着他借给她的那条围巾,温暖的羊毛触感牵动她心弦。
她想起小时候,她有一只棕色的绒毛小熊,她叫它“可可亚”,当她抱着可可亚时,感受到的就是这般温暖的触感。
她喜欢可可亚,弄丢它的那天,她哭得很伤心,哭到都噎气了,趴在地上不停地呛咳。
那是她的小熊,她的宝贝,她的依恋。
也是她童年时,最值得珍惜的回忆,但她终究还是失去它了……
如今,她抚摸着这条羊毛围巾,想起她最钟爱的小熊,觉得自己好傻,像呆瓜一样。
“可可亚。”她低低唤着,将围巾绕在颈间,台湾的春夜不冷,完全不需要围巾,她却围着,推开窗,来到阳台。
站在这扇形阳台上,能够俯视整个后花园,以及一座标准游泳池,月光晕蒙地洒落,她发现泳池水波粼粼,一个男人正孤独地穿破水面。
是杜唯。
他在水里游泳,健美的身姿如一尾鱼,月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匀称有力的肌肉线条。
她心韵乍停,征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她走下楼,盈盈来到池畔。
周遭很安静,只听见阵阵规律的破水声。
他来来回回游了好几趟,好似总算发泄完毕了,从水面中探出头来,甩甩湿透的发,深深地吸口气。
她静静地凝望他,而他感应到她的视线,朝她的方向望来,先是一惊,跟着伸手抹去脸上的水花,像是要看清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终于,他游向池边,轻巧地上岸。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一问一答显得很不合拍。
杜唯笑笑,拾起躺椅上一条白色浴巾擦干身体。
他的动作很自然,她却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很少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男人半裸的躯体,尤其他的身材比例,真的很不赖。
她稍稍别过眸,手指不自觉地拉扯围巾尾端。
他注意到了。“你很冷吗?”
“什么?”她一愣。
他指指围巾。“今天的天气应该不需要围围巾吧!”
“这个啊。”她抚摸围巾,望向他,试着让目光焦点集中在他的脸。“你忘了吗?这条是你借给我的。”
“我没忘。”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特地把围巾借给我?”
他一怔,半晌,扬起微哑的嗓音。“因为那时候,你看起来很冷。”
“你总是这样吗?”她凝睇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管是谁觉得冷,你都会随手把一条这么昂贵的围巾借给她?”
“你可不是别人啊!你是……”他蓦地顿住。
而她察觉他不寻常的停顿,秀眉一蹙。“我是什么?”
“你是……”湛眸忽明忽暗。“董事长的外孙女。”
“只是这样?”
“不然你想怎样?”
春雪咬唇。这不是她想听的答案,她不确定自己想听什么,但总之不是这么……疏离的答案。
她倏地撇过眸,不看他,只看着泳池。“我不会游泳。”
“你不会?”他讶异。
“嗯。”她缓缓颔首。“你可以教我吗?”
“我?”他震了震。“如果你想学,我可以请专业的游泳教练来教你。”
她闻言,胸臆忽地燃起一把无名火,转头瞪他。“怎么?你不敢亲自教我?”
他看出她总是雾蒙蒙的眼眸此刻正跃动着两簇小小火焰,这眼神,太明亮,也太犀利,教他几乎无法直视。
“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有救生员的执照……”
“这只是一般的游泳池,你还怕我溺水时,你没救生员执照就救不了我吗?”
她打断他。
他怔住。
而她定定地盯着他,许久,唇畔逸出冷笑。“我想我看错你了,杜唯,你是个懦夫!”
他是个懦夫。
杜唯想不到有一天会有某个人对自己下这样的评语,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女人。
女人对他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仰慕,公司员工对他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行事作风素来以果断闻名,绝不拖泥带水。
可她却批评他是懦夫?
顾春雪,她好大的胆子!这证明了她的确是个顾家人,高傲又咄咄逼人。
他并不特别喜欢顾家人,可悲的是,他却一直摆脱不了顾家的束缚……
就这一点而言,她说得没错,他是懦弱。
但他知道,她之所以指责他是懦夫并非瞧不起他被顾家束缚,而是别的原因。
一种隐微的,两人都不去正面说破的原因。
这是不能说破也不该说破的,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
“杜唯,你果真是个懦夫。”他低声喃喃,无情地自嘲。
这天,他刻意拖到最后一刻才下班,回到顾家时已过了晚餐时分,他以为大家早该各自回房休息了,谁知大厅里仍亮着灯,音乐声飘扬。
春雪正在上舞蹈课,这回上的是快步舞,她随着节拍踩着欢快活泼的舞步,裙摆飞舞如盛开的热带花朵。
她跳得香汗淋漓、发摇鬓乱,原本陪同她一起练习的舞蹈老师更早累得不成人形,瘫坐在沙发上看她一遍遍地练习。
“很好,春雪,就是这样!”
老师拍拍手出声鼓励,春雪更加卖力,撩高如花的裙摆轻盈地旋转。
这一转,裙摆甩上杜唯西装裤上,她整个人更差点扑进他怀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机灵地定格,凝在原地。
失去了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机会,杜唯分不清自己该松口气还是该觉得可惜,他只是习惯性地牵起笑。
“看来你跳得很开心。”
她没接话,双手一垂,裙摆松落,柔顺地依偎于她白嫩的小腿肚。
“怎么会在这时候上课?我记得你的社交舞课应该是明天早上。”
“因为我明天临时有事,所以今天提前来上课了。”舞蹈老师抢先解释。
“这样啊。”杜唯依然望着春雪,她静静的,眼神如谜,就是不说话。
“杜先生你回来了正好,陪春雪练习一曲吧!然后我们就可以下课了。”舞蹈老师再次提出教人为难的建议。
“他不会陪我练习的。”春雪语气讥诮。“他嫌我动作太笨拙,会踩痛他的脚呢!”
这话还真是尖锐呢!就这么气他吗?
杜唯涩涩地苦笑,正欲说话,另一道爽朗的声嗓突如其来地落下。“既然杜唯跟你配合不来,不如让我来试试看如何?”
是谁?
室内三人同时一震,望向声音来处,落地窗前,站着某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穿着牛仔裤,双手帅气地插在臀部的后口袋,五官俊朗的脸庞浮漾着笑意。
“高信宽。”杜唯唤,春雪敏感地注意到他神色一沉。
“好久不见!杜唯,让我想想,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吧?”高信宽走过来,在杜唯身前落定,笑得好阳光,像个淘气大男孩。“话说我们上次见面,还是意诗从上海回来,英媚阿姨替她办生日趴那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