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你没脸回答吗?”社长冷笑。“这些日子你在我面前装圣女、扮高傲,我怎么对你示好你都视而不见,结果还不是被别的男人包养了?!”
包养?他为何会那样想?
春雪思绪如潮,还理不清个头绪,社长已擅自逼近她,怒气冲冲的姿态宛如出柙的猛兽,一股酒气跟着袭来。
他中午喝酒了?他想干嘛?
她不禁倒退一步。
但来不及了,他已攫住她纤细的肩,垂下色迷迷的眼,放肆地盯着她。“不过就是一条Burberry围巾嘛!你想要的话,我送你十条都可以,车子、房子,只要你肯听我的,侍奉得我高兴,我都可以买给你。”
随着他吐落的言语,阵阵黏湿的呼息吹在春雪脸上,她觉得恶心,得咬紧牙关才能强忍住呕吐的冲动。
“你误会了,社长,那个人并不是包养我,我跟他没任何关系……”
“不用骗我了!跟你没关系的人会随随便便就把一条名牌围巾给你?接下来是什么?钻石、珍珠?那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很年轻吗?长得帅吗?”
“社长,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知道你们女人都爱年轻的帅哥,像我们这种老男人你们都很嫌弃,你跟千代子背地里都骂我糟老头,对吧?”
“我们没有……”
“闭嘴!别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谎,我知道你们女人都一个样!”社长忽地激动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你跟我老婆、女儿都一样!她们在家里都把我当废物!恨不得我天天加班不要回家,一见到我就讨厌,我女儿还不准我洗她用过的洗澡水……混账!我是她老爸耶,她把我当街边行乞的流浪汉!”
这人疯了,他喝醉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春雪心跳加剧,一股惧意横梗于胸臆,她必须逃,否则不晓得这老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开始挣扎,可他虽然上了年纪,力气仍是大得很,双手紧拽着她。
“你放开我……”
他不但没放开,反倒更靠近她,濡湿的嘴在她耳边,如蛇吐信。“最近我老婆吵着跟我离婚,我知道,她想从我身上挖赡养费,想分走我大部分的财产,我呸!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才不会如她的意!不过春雪,只要你肯答应跟着我,我随时可以跟那个黄脸婆离婚,我名下还有几笔祖传的土地,那黄脸婆不晓得的……春雪,你就跟了我吧!”
说着,他张嘴便想亲她脸颊,混浊着酒气与口臭的味道,教春雪全身起鸡皮疙瘩。
她无法再忍受了,就算这人是社长、是她的老板,就算她每个月都必须从他手中领薪水,她也受不了了。
“你放、开、我!”她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气用力推开他,狠狠甩他一巴掌。
他没料到她胆敢打他,整个人惊住,而她趁这短暂的瞬间急急奔到门前,转开锁。
“雨宫春雪!你敢出去就别再回来,以后不准你再踏进公司一步!”社长暴怒地威胁。
意思是他要开除她吗?
春雪颤着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在怕什么?
为何身子会抖得这么厉害?
不错,天气是冷,地面还铺着昨夜的积雪,走在路上,像走在北极的冻原。
但她穿得很暖啊,厚厚的毛线外套、厚厚的毛袜,以及一双坚实的短靴——不该觉得冷的,她没理由感到寒冷,更没理由……害怕。
春雪,你就跟了我吧!
脑海忽地响起社长淫邪的嗓音,鼻尖彷佛又嗅到那浓浊恶心的气息,春雪胸口一紧,心脏怦怦地跳。
即便再如何不愿对自己承认,她确实是害怕的,真的很怕。
她怕那男人,怕他靠近自己,怕他明明外表苍老却不知哪儿来的凶猛力气狠拽住她。
漂亮的女人容易勾起男人的兽性,她很清楚这点,她唯一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竟会感到如此恐惧……
“小姐,你的东西掉了!”某个路人唤住她。
是男性的嗓音。
她直觉想逃,走得更快、更仓皇,不料那人却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吧?”
他从她身后绕过来,挡在她面前。
她牙关不争气地打颤。“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的东西吧?”男人举起一方纸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眨眨眼,视线有片刻对不准焦点,然后她才渐渐认清那是装着杜唯那条围巾的纸袋。
什么时候掉的?
她惶然接过纸袋。“是我的没错,谢……谢谢你。”
“不客气。”那男人笑了笑,眯细的眼眸打量她。“小姐,你看来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没事。”她回避男人关怀的目光,侧身便走。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行止很没礼貌,不够落落大方,但她的心韵跳得太快了,乱不成调,她没把握能对着陌生男子强装冷静。
她只想逃。
许是心情太慌张,她无暇分神注意地面,一个不小心踩上一块结冰处,鞋底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倒。
她倒在雪地上,苍白的脸颊埋进残雪里,湿湿冷冷,寒意透过肌肤渗进骨髓。
真糟糕,真惨!
她在短短时间内遭到上司性骚扰、被公司开除,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跌个狗吃屎。
也太凄凉、太倒霉了吧!
心口刺痛着,眼眸也刺痛着,她静静地趴在雪里,一动也不动。
这种事情还要发生多少次?这样的境遇还要折磨她多久?
十七岁那年,她对自己发誓,以后她再也不过那种惶恐不安的日子了,再也不过那种低下的生活,被其他人轻贱侮辱。
她发誓要往上爬,爬到她所能爬到的最高点,她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足够她衣食无虞,永远不必在梦里挨饿受冻。
她要钱,要往上爬……
“你还好吧?”一道温煦的嗓音在她上方扬起。
她抬起冰冷的脸,羽睫上凝着晶莹剔透的雪珠。
“你没事吧?”他说着流畅动听的华语,声调低沉,醇厚如酒。
是杜唯。
又是他,又是他在她最惊慌无助的时候,找到了她。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彷佛看出她的疑问,温润地笑。“我到你公司找你,他们说你辞职了。”说着,他朝她伸出手。
一只看来厚实温暖的大手。
她怔怔地看着,没反应,他主动握住她柔软的玉手,拉她起身,用双手拍去沾在她身上的雪。
“你辞职,是因为决定跟我一起回台湾了吗?”
她没回答,捡起落在地上的纸袋。“这个还你。”
他疑惑地挑眉,接过纸袋看了看,原来是他的围巾。“干嘛急着还我?你喜欢的话,送给你都行。”
“我不需要。”她凝睇他。“这么昂贵的名牌围巾,我用不起。”
他一愣,几秒后,方讽刺地落话。“怎么会用不起?只要你肯回顾家,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是这样吗?春雪咬牙,暗自掐握掌心,指尖陷入肉里,隐隐地痛着。
他拿出围巾,用那轻软的羊毛面料替她擦净脸上的雪花,接着将围巾绕在她颈间。“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吗?”
不愿意吗?回到顾家,她就能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怅惘地寻思,身子颤着,心冷着,良久,她终于扬起湿润的眼睫,菱唇浅浅地,切开如冰的微笑。
这个男人,能帮助她往上爬,如果她必须利用谁,那么,就利用他吧……
“好,我跟你回去。”
第3章(1)
既然决定回台湾,那就愈快愈好,杜唯提议帮春雪收拾行李,她摇头拒绝。
“不用了,我没多少东西好带的,只有一些随身衣物,很快就能收拾好。”
“是吗?”他打量她身上朴素的衣着,确定她说的应该不是假话。“那好,我就订明天早上的机票。”
“不行,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什么地方?”
“钏路。”
“钏路?”
杜唯讶然,但一转念,他想起来了,春雪的父母在北海道东边的小城钏路开了一间民宿,她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考上短期大学后才离乡背井,来到热闹的小樽工作。
“我……爸妈的骨灰都还在那里,我想回去跟他们道别。”她低声解释。
他理解地颔首。“是该跟他们说一声的,知道你要回到顾家外公身边,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比较安心吧。”
于是他决定陪同她一起到钏路,原本他想搭飞机,她却坚持坐夜班火车,在天还未亮的清晨时分抵达钏路。
出了车站,他替她提行李,搭出租车,车子在开阔的道路上奔驰,经过一片林野,周遭景致逐渐变得荒凉,绕过一方如明镜般的湖泊,一栋木屋矗立于眼前。
“到了。”
下车后,春雪从背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厚重的大门,一进屋,一股久未通风的霉味扑鼻而来。
她推开客厅上锁的落地窗,回首望他。“这里很久没人住了,空气很闷,你到屋外走走吧!”
他明白她是借此赶他出去,他想,她需要一些时间独处,向死去的父母告别,回忆往事。
“知道了,那我在外面等你。”
他很体贴地走出去,在附近闲晃,屋后有一间玻璃温室,看得出来原本是用来栽植各式花卉的,不过现在已经衰败了,地面散落着枯枝败叶。
另一头,有间矮小的屋舍,里头堆满了稻草,杜唯猜想,以前约莫是饲养鸡鸭等家禽的地方。
再走远一点,还有一块菜园、几株抽出嫩芽的果树。
杜唯倚在果树下欣赏四周风光,比起繁华的台北,这里像是遗世独立的荒原,春雪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吗?
难怪顾长春当年坚决反对女儿的婚事,实在很难想象那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顾宁宁,能够隐居在这般的乡野当个寻常农妇。
白手起家的顾长春为了打进上流社会,特意娶了个家道中落的名门闺秀,他素来讲究血统与门风,一言一行都要向那些豪门世家看齐,没想到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个个都令他失望不已。
顾宁宁和穷小子私奔,顾巧巧嫁了个投机取巧的古董商,长子顾文倒是听他的话,迎娶出身书香世家的郑英媚为妻,却又偏偏在外头结识一名酒家女,闹出不名誉的丑闻。
说实在的,顾长春没被儿女们气到吐血身亡,还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个奇迹。
如今他将毕生的希望放在一个未曾谋面的外孙女身上,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讽刺。
这次,能如那老头所愿吗?
杜唯冷笑,握拳击了下树干,粗糙的树皮刮痛指节,他却丝毫无感。
如果不是当年对双亲许下了承诺,他也不会进长春集团工作,这些年来他为公司牺牲奉献,却只被那老头当成顾家的看门狗,甚至要他亲自来日本接回公司未来的接班人……
他还要忍受这般的侮辱多久?还能忍受多久?
杜唯深深呼吸,推开脑海不受欢迎的思绪,双手插在裤袋,沿着湖畔散步,天色亮了,阳光透过晨雾,幽静地闪着光。
一名老妇迎面走过来,扶着根拐杖点着地,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偶尔步伐踩不稳,还会踉跄一下。
杜唯走近她,试着用简单的日语和她沟通。“婆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要我帮忙吗?”
老妇闻言,抬起苍老的脸庞,杜唯这才发现她眼瞳黯淡无光,似是瞎了。
“年轻人,你是哪位?听起来不像住在附近的人。”
“这后头有栋木屋你知道吗?我是那家人的朋友。”
“啊,你是雨宫家的朋友?”老妇疑惑。“可是他们家人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我知道,我是陪雨宫家的女儿回来收拾东西的。”
“雨宫家的女儿?你说春雪?她回来了?”
“嗯。”
“她居然回来了?自从她爸妈意外去世后,这附近的人有好几年没看到她了!”老妇又惊又喜。“你知道吗?她小时候等于是我看着她长大的。”
“是吗?”杜唯的兴致也来了,没想到能在此遇到雨宫家的老邻居,他很好奇春雪小时候是怎样一个女孩。
老妇彷佛也很想找人说话,热情地提议。“年轻人,我老了,现在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你扶我到附近的凉亭坐坐吧!我们聊聊。”
“好啊!”
她曾经想卖掉这栋房子的。
杜唯离开后,春雪独自在屋内梭巡一圈,抚摸每个蒙尘的家具。
虽然这里地处偏僻,可能卖不了多少钱,但总是一笔收入,能供她读书生活。
但想归想,她始终没法处理掉这间老房子,因为这屋里,藏着太多珍贵的回忆,每一片来自过去的吉光片羽,都彷佛仍在这屋内飞舞。
曾经装满无数欢声笑语的地方,她怎么能卖掉呢?
“如果我卖了,他们肯定会怪我的。”春雪喃喃絮语,在橱柜里找到一只花瓶,洗干净了,插上事先买来的鲜花,然后来到供桌前。
雨宫夫妇的骨灰坛就供在桌上,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年轻的夫妇俩抱着才五岁大的小女儿,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笑得好灿烂。
这是春雪所能找到的,最令她感到幸福的照片。
她将花瓶放好,在供桌前跪下,双手合十默祷,想起前两天的深夜,天空降下的春雪,她心弦蓦地一紧,泪光莹莹。
“对不起,爸、妈,我知道我不配当你们的女儿,更不可能是春天里那场纯洁的雪。”
她不是春雪,早在多年前,她便失去了少女的纯真。
她的心是污秽的,就像这屋里的家具,蒙了尘。
“对不起,对不起……”她语音破碎地道歉,一遍又一遍,直到双腿跪麻了,才扶着桌边,踉跄起身。
她来到卧房,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雕工细致的木制盒子,打开盒盖,里头搁着各式女孩玩意儿,项链、发饰、水晶玩偶,以及一迭用宝蓝色缎带束着的信。
这些信都是同一个人写来的,简朴的白色信纸上,排列着一个个端正的中文字。
信里,偶尔会夹着花叶做的干燥书签、几张彩色糖果纸、蜡笔绘的画,还有一张泛黄的相片。
春雪抽出相片,怔怔地看着,相片上是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眉目清秀,樱唇含着腼腆的笑。
“海琳。”她轻轻唤着。“李海琳啊。”
出神片刻,春雪捧起木盒,翩然来到窗边,窗台上立着一个空瓦盆,她点燃火柴,烧融相片一角,跟着丢进瓦盆里。
相片烧了,书签烧了,蜡笔画烧了,那一迭信也烧了,她将木盒里所有珍藏的宝贝,烧得干干净净。
她木然看着那一片片在火焰中烧融的回忆,良久,沙哑地扬嗓。“对不起,因为我想忘了关于你的一切……”
火光熊熊,映亮春雪凝雾的瞳眸,忽地,一阵风吹来,卷飞几片焦灰的残纸,在空中,无声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