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点点头,撇过苍白的脸,对着凝雾的车窗。“我其实不是来找那个老板娘的,只是因为忘不了过去的事,才来到这里。”
“过去什么事?”
“我不是说,五年前我是离家出走的吗?后来我爸妈就来找我了,他们好不容易在那家民宿找到我,想把我带回家,我死也不肯,哪知道后来……”她蓦地噎住。
他注意到她双手紧拽着裙摆,显然正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某个意念掠过他脑海,他大惊。“难道是那场车祸?”
“……没错,就是那场车祸。”她嗓音细哑。“就因为我太任性,逃到台湾来,我爸妈才会为了来找我而发生车祸,如果不是我,他们会在日本……好好地活着。”
泪水,无声地顺着她颊畔滑落。
杜唯凝视她梨花带雨的容颜,直觉地伸手想安慰她,却在即将碰触到她时,又迟疑地收回。
“我想回去了。”她幽幽低喃。
“好,我们回去。”他坐正,双手握住方向盘,发动引擎。
她听着那低沉有力的引擎声,用他借给她的手帕掩住自己哭泣的容颜,任谁看到都会以为她正强忍悲伤吧!
谁能看到,她美丽的唇正锐利地割开一道冷笑?
相当感伤的故事。
但她以为,他会毫不怀疑地相信?
杜唯默默开车,一面在脑海里玩味。
就算她是为了缅怀自己去世的父母才去水果摊窥探那位中年妇人,那也无法解释为何她看到那妇人遭丈夫打骂时,脸上闪现的惊恐,也无法解释妇人对他动手动脚时,她那备受屈辱的表情。
她很在乎那个卖水果的老板娘,而他会设法找出真正的原因。
他不会允许,有人凭借着精妙的谎言潜进这个家,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雨刷辛勤地刷过车窗,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杜唯手指逐渐扣紧方向盘,指节泛白。
看来他有必要找个时间再度造访水果摊,跟那个老板娘好好谈一谈。
“下礼拜六的事,杜唯跟你说了吗?”
当晚,吃过晚餐后,顾长春将春雪唤进房里,一见到她便开门见山地问。
她愣了愣。“什么事?”
“就是下礼拜六,我想在家里办个Party,介绍你给大家认识。”
她胸口一震。这意思是……
“没错。”顾长春彷佛看透她脑中思绪,嘴角一扯,要笑不笑地说道:“我打算让你在那天认祖归宗,让你冠上顾家的姓。”
她心韵加速,呼吸乱了调。“这算是宣布我成为顾家的继承人吗?”
“这个嘛。”顾长春捏握下巴,有意吊她胃口。“这得看你后续的表现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虽然让你冠上顾家的姓,但要是你没法表现得让我满意,我随时可以在遗嘱上收回你的继承权。”
“我懂了。”她面无表情地颔首。
也就是说,这老人打算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时时刻刻悬着她的心,不会让她好过。
对自己的孙子,他也是同样的玩法吗?
春雪深吸口气,虽然一再在心内警告自己不该冒犯这个自视甚高的老人,仍是忍不住扬嗓。“那杜唯呢?”
“杜唯?”顾长春一愣。
“你确定要剥夺他的继承权吗?”
“你!”老人震慑,脸色霎时铁青。“你都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她坚定地迎视他严厉的眼神。“你真的确定不许他认祖归宗,让他这辈子都当不成顾家人?”
“他不配!”顾长春像被刺到痛处,气得浑身打颤。“就凭他妈那样低贱的出身,他想进我们顾家的门?!我呸!”
老人话说得绝情,不知怎地,春雪觉得这话似是冲着她来的,心口隐隐地裂开,淌着血。
“你就这么……讨厌他?”
“没错,我讨厌他!”
“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让他进公司工作,还让他住进这个家?”
“他进公司,是因为他爸留给他百分之五的股份,他会住进这个家,是因为我觉得多一条看门狗也不错。”
看门狗!春雪惊颤。“你一定要这样对他吗?”
“怎么?你有意见?”顾长春锐利地冷哼。“你可别告诉我,你宁愿把自己的继承权让给他!我看得出来,你这女孩虽然年轻,却很聪明也很有野心,对吧?”
她的确有野心,老人说得一针见血。
春雪迷蒙地寻思,忽地笑了,清冽悦耳的笑声宛如冰刃,剜割她自己的心。
好冷,好痛啊!她持续地笑着。
顾长春没料到她会这样笑,错愕地瞪着她。
她缓缓止住笑声,凝睇顾长春,半晌,扬起清甜的嗓音。“我如果有野心,也是遗传你的,你说对不对?外公。”
他震住。“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野心也是遗传自你。”
“不是,是你刚刚叫我……”顾长春双手紧抓着轮椅扶把。“你刚叫我‘外公’?”
“是啊。”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好一会儿,长长吐一口气。“你……终于肯叫我了。”
她听出他话里的欣慰,浅浅一笑。
她知道,老人家一直在等她开口唤他的这天,而她也有意以此作为讨好他的武器。
看来,她的作战策略成功了,顾长春可是难得用这般充满感情的眼光看人。
而他彷佛也察觉自己过分激动,颇感到尴尬,咳嗽两声,装酷。“早就该叫了,真不晓得你以前跟我耍什么脾气,哼!”
“是我的错,对不起,外公。”她乖巧地又唤一声。
顾长春听了,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也挺识相的嘛!我一说要让你认祖归宗,你就懂得乖乖巴结我了,意诗要是有你一半聪明,我早就立她当顾家的继承人了!只可惜那孩子满脑子装的就是稻草,傻呆呆的,连信宽都不中意她……”
“外公!你说这什么话?”一道嗔恼的娇嗓忽地扬起。
房内两人都是一愣,同时望向声音来处,沈意诗不知何时来到门口,一脸不悦。
“好歹我也一样是你的外孙女,你怎么可以只偏心春雪一个人?还嫌我笨?太过分了!”她恨恨地跺脚。“还有,高信宽哪有不中意我?他明明就喜欢我!”
“他喜欢你?”顾长春一呛。“你是哪里来的自信啊?”他不客气地讥笑自己的外孙女。
沈意诗很受伤。“他就是喜欢我!”
顾长春冷笑。“那他之前怎么会拒绝跟你结婚?”
“那是因为……”沈意诗说不出理由,又急又气,容色刷白,好片刻,她总算找到台阶下。“那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不想嫁给他。”
“哈!最好是。”顾长春语锋带刺。
沈意诗辩不过外公,一口气噎在喉咙,眼眶盈盈泛泪,她转向春雪,把气出在她身上。“所以你会跟信宽结婚吗?”
春雪蹙眉,正欲启唇,顾长春已抢先开口。
“她当然会!”
沈意诗听了,泪珠霎时成串碎落。
春雪意外地看着她,这女孩……莫非爱着高信宽?否则为何如此介意这桩婚事?或者她介意的是自己失去的继承权?
“意诗,你哭什么?”顾长春不耐。“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女人家哭哭啼啼的。”
“可是外公,这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是你达不到我的期望!”
“可是……”
“就算你当不了顾家的继承人,我答应你,会留给你一笔遗产,足够你这辈子不愁吃穿,这样总行了吧?”
“外公,你根本不懂。”
“我哪里不懂了?”顾长春冷哼。“你跟你妈、你爸,你们一个个就等着我早早下地狱,好瓜分我的遗产!不是吗?”
言语如利刃伤人,沈意诗听了,心口剧痛,她瞪着春雪,许久,唇畔逸出沙粗的嗓音。“我讨厌你。真的、真的,很讨厌你。”
春雪凝立不动,静静听着这番幼稚的宣言,沈意诗果然是个傻瓜,如果她脑袋灵光点,她该会明白,如此透明地裸裎自己的内心是相当愚蠢的行为。
她很笨,太笨了。
但不知怎地,春雪无法嘲笑这个笨女孩,相反的,她有一点点羡慕那样不设防的单纯。
“好了好了,都给我出去吧!我被你们吵得头痛死了!”顾长春抓起拐杖挥舞,犀利地下逐客令。
两个女孩都顺从地离开,来到门外的长廊,迎面杜唯正倚墙而立。
所以他也听见方才的对话了?
春雪警觉地绷紧身子,戒备地望着他,他却不看她,只是温柔地看着沈意诗。
“意诗,你还好吧?”
“唯哥哥!”沈意诗泪眼婆娑地偎进他怀里。
他拥抱她,大手拍抚她颤抖的背,安慰她。“别哭了,你也知道董事长就是那脾气,嘴上不饶人的。”
“可是外公……真的很过分,他以为我只贪图他的财产吗?”沈意诗呜咽地埋怨。“他这样让我好伤心……”
“我知道,嘘,别哭了。”
“唯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冷静?明明最有资格继承这个家和公司的人是你啊!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要被那个女人抢走了!”沈意诗将矛头指向春雪。
她僵硬地凝立,而杜唯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她看不出那墨深的眼潭,藏的是什么样的思绪。
他怨她吗?
“别哭了,我送你回房间,嗯?”
“好。”
表兄妹俩相互依偎着,淡出春雪的视界。
她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直到一颗心安静地碎成两半。
第10章(2)
数日后,趁着公司午休时间,春雪利用街角的公共电话与某人密谈。
“我请你帮忙的事,怎么样了?”
“你猜得没错,那个男人昨天真的来水果摊找我了!”线路另一端,传来妇人兴奋的嗓音。
“那你怎么说?”
“就照你吩咐的啊!我跟他说我们是五年前认识的,那时候你从日本离家出走来台湾,跑到我工作的民宿来住,我们常常会聊天,后来你家人发生车祸,你就回日本去了。”
“嗯,这样就好。”她涩涩地低语。“谢谢你了。”
“不过海琳,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妇人好奇地问。“那男人好像以为你是日本人,叫什么……呃,雨宫春雪?”
“那不重要。”她语气冷淡。“总之你把水果摊收了,以后不要在那里出现了,别让他有机会找到你。”
“知道了啦!”妇人呵呵笑。“你都给了我五十万的支票,我能不帮你把事情办妥吗?放心,我明天就走了,也顺便甩掉那个整天只会找我要钱的烂男人。”
“你打算去哪里?”
“我有个朋友在上海开餐厅,我老早就想过去找他合伙了。”
“那个朋友,是男的吗?”
“呵呵,还是你最懂我啊!”
果然如此。春雪嘲讽地勾唇,顿了顿,又问:“你真的会离开吧?你该不会……又一次背叛我?”
“背叛你?!哎,海琳,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妇人夸张地嚷嚷。“我什么时候背叛过你了?”
没有吗?
她无声地冷笑。“五岁那年,你把我丢在邻居家,说过两天就会来接我,结果我等了大半年。七岁那年,你说新爸爸会很疼我,结果他每天都对我又打又骂。十二岁那年,你把我的扑满打破了去买你的新衣服,那是我帮同学跑腿打杂,一块钱一块钱存了好多年才存下来的心血结晶。十四岁那年,你向我保证绝不会勾引我的班导师,结果他来做家庭访问时,你跟他上床。还有……”
“别说了!海琳,你别再说了!”妇人连声求饶。“我错了,我不好,这次不会了,你放心,这次我一定闪得远远的,不会妨碍你。”
最好是。“既然这样,那就祝你跟那个男人……过得幸福。”
“你也一样,早点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女人啊,靠自己都没用,终究还是得依靠男人……”
“我要挂断了。”她打断妇人的碎碎念。
“你不爱听这些?啧,看你现在混得应该也挺不错的,老娘我就不啰嗦了,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掰!”
妇人果断地挂电话,果断地没有一丝不舍。
反倒是春雪,依然怔忡地执着话筒,好片刻,才轻轻挂上。
她离开公共电话亭,漫步于街头,走过一扇又一扇玻璃橱窗,偶尔停下来,盯着橱窗内的摆设发呆。
她并非想购物,只想排遣心头那理不清的愁绪,她抢在杜唯之前成功掩饰自己的秘密,这场心机斗争,她算是棋先一着,但她毫无欣喜之情。
为什么?
她茫然地凝视橱窗,透明的玻璃,反照出她凝冰的容颜,那是一张没表情的脸,冷漠而疏离,就好像她不关心这世上的一切。
但她,真的不关心吗?不在乎吗?
她能够就这样夺去原该属于那男人的所有,而不感到一丝歉疚?
她能够做到如此狠心决绝的地步吗?
你不可以同情他!
她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形影,脑海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
别忘了这辈子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你要往上爬,爬得愈高愈好,绝不能让那男人妨碍你。
他很可怜,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那又如何?
你的童年不比他幸福,你同样也隐瞒着悲惨的过去。
不可以同情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心软,你没有对人心软的资格……
“李海琳。”她沙哑地,毫无感情地唤着这个名。“千万、千万不要忘了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天使或许会因为折翼而堕落,但魔女永远乔装不了天使。
她是魔女,从十七岁那年,她决定放弃李海琳这名字,就注定了她这辈子只能成为黑暗的魔女。
她是魔女,魔女不必假装自己是有良心的天使,她没有良心,那东西只是累赘。
是错觉吗?她似乎看见玻璃橱窗上,自己全身上下逐渐染成黑色,背脊长出一双邪恶的羽翼。
好荒谬,好可笑!
她看着自己,忽地笑了,无声的、嘲谑的笑,无情地切开她的唇……
“你在干嘛?”
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一个男人的声嗓从降下的车窗传出。
她震住,愕然回眸,迎向杜唯含笑的脸庞。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你吃过午餐了吗?”他问。
“吃过了。”她机械化地回应。“刚准备回公司。”
“这样啊。”他点点头。“在这里遇见你正好,我刚接到日本分公司的电话,那边出了点事,我得马上飞过去一趟。”
她一凛。“你的意思是,你要去日本出差?”
“嗯,现在要回去收拾行李,大概会去个几天吧。”他顿了顿。“这礼拜的经营管理课我们就暂停一次,但你还是要每天到公司上班,做好你该做的事。还有,你得认真练习社交舞及社交礼仪,万一你在礼拜六的Party上做出什么糗事,董事长会很生气的。”
她默然不语。
他见她不说话,笑了。“算我说错话了!那么重要的场合,我想你应该不会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的,你就是这么倔强的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