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唯苦涩地寻思,刚站起身,春雪忽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唇畔逸出模糊的梦呓。
“不要丢下我,拜托,别丢下我……”
她说什么?
他一凛,不禁定神看她,她依然紧闭着眼,唇瓣微颤。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她在梦魇里,无助地一再恳求。
他不晓得她梦到了什么,但那肯定是个令人哀伤的梦,因为她的眉宇满蕴忧愁。
是谁抛弃了她?是谁舍得丢下如此寂寞哀婉的她?
杜唯心弦震颤,思绪如潮,他重新落坐,坚定地伸出手,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烧退了,可是头还是很痛。
当春雪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时,已是隔天早晨,窗外天色蒙蒙亮,晨曦射穿厚重的云层,洒进屋内。
看来今天不是个好天气,也许晚点会下雨吧!
在床上呆坐片刻后,春雪恍惚地下床,恍惚地走进浴室刷牙洗脸,然后站在莲蓬头下,让热腾腾的水柱不断冲刷全身,刺痛敏感的肌肤。
终于,她觉得舒服多了,神志也清醒些。
她吹干头发,换上一套春樱色的套装,气色也因而显出几分粉嫩。
珠喜敲门进房,见她已梳洗完毕,大吃一惊。“春雪小姐,你这么早就醒了?”
“嗯。”
“烧退了吗?”
“退了。”
“那就好。”珠喜欣慰地推推眼镜。“我得打电话告诉唯少爷一声。”
她闻言,怔了怔。“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吩咐的,说小姐的情况要随时向他报告。”
这算是关心她吗?春雪迷蒙地寻思,若是在昨日以前,她听到杜唯如此关怀自己,该是会感到喜悦的,但如今,她只觉得一阵寂寥。
他喜欢她,关心她,又如何?
当他在她面前坦承身分时,就注定了两人不可能成为盟友,他不会是她最亲密的伙伴,反而是最强力的竞争对手。
因为他是这个家的长子嫡孙,他才是真正最有资格继承家业的人。
如果她还期盼着有朝一日成为顾长春钦定的继承人,那他就是她最必须小心防范的敌人。
他是敌人,不是恋人……
思及此,春雪蓦地心神一凛。
她在想什么?即便杜唯不是表哥,她也不该想着能跟他谈一场恋爱,爱情之于她,向来就是无用之物,不是吗?
她不需要爱,唯有金钱,才能保障她的未来。
她只要钱……
春雪对镜理妆,绾起如墨的秀发。
“其他人都已经用过早餐了,小姐要我把餐点端进房间来吗?”珠喜问。
“不用了,我吃不下。”春雪摇头,由镜中望向珠喜,凝思两秒,忽问:“我表妹呢?她在家吗?”
“我刚经过琴房,意诗小姐好像在弹钢琴。”
春雪闻言,点点头,离开卧室,来到位于二楼的琴房。
门扉半敞,流泻出串串流畅悦耳的音符,看来沈意诗琴艺挺不赖的,颇有两把刷子。
春雪倚在门边听了片刻,沈意诗弹完一曲,翻谱还想弹下一曲,眸光一转,瞥见她的身影。
“你干嘛站在那边?”她蹙眉,不客气地质问。“你病好了?”
“嗯,我好多了,多谢你的关心。”春雪浅浅微笑。
沈意诗一窒,懊恼地瞠她。“拜托!谁在关心你啊?你病好没好才不关我的事呢,哼!”
对她的敌意还真是赤裸裸,毫不掩饰啊!
春雪弯唇,这般心思单纯的女孩,对她而言更好对付。
她翩然走进房内,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落坐。
“你进来干嘛?”沈意诗气呼呼地嘟嘴。“我可没空跟你聊天!别烦我啦,人家要弹琴。”
“我有事情想问你。”
“我不想被你问。”
“这件事,关系着我们俩的继承权。”
“什么意思?”沈意诗不解。
春雪直视她,良久,扬起清冽的嗓音。“我想问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外公不肯让杜唯认祖归宗,公开承认他是顾家的孩子?”
沈意诗闻言,骇然变色。
第9章(2)
杜唯刚开完会,拿起手机一瞧,发现多通未接来电,全是沈意诗打来的。
她这么急着找他有什么事?
虽然不认为这个任性的表妹能有什么正经大事,但杜唯怕回家后遭她不讲理的轰炸,仍是立刻回电。
“唯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给我?”果然,沈意诗一接起电话便是娇嗔埋怨。
“到底什么事?”他耐着性子,温声问。
“还不就那个春雪啦!”
“她怎么了?”
“她早上忽然跑来找我,问我为什么外公不肯让你认祖归宗?”
杜唯一凛,默然不语。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你知道她会来问我?”
“嗯,我猜到了。”他涩涩苦笑。顾家最容易口无遮拦的人也只有意诗了,他早料到春雪若想探听内情,首先便会锁定这个傻女孩。“你跟她说了吗?”
沈意诗沉默,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呃,我本来不想说的啦!可是她那人好会套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都说出来了。”
沈意诗一副歉意又无辜的口吻,杜唯无奈。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就说,你亲生妈妈是舅舅在外面认识的酒家女,外公本来就很不喜欢她,觉得她出身低贱,然后又……”沈意诗迟疑地顿住。
“你把我妈跟客人起争执,不小心犯了杀人罪的事情告诉她了?”杜唯沉声问。
“……嗯,我说了。”她小小声地回应。
杜唯闭了闭眸。“我爸爸为了包庇她躲避警方追捕,带她偷渡出海,结果两人双双落海遇难的事情也说了?”
“……嗯。”
“意诗,你啊。”杜唯深深叹息。
“对不起嘛,唯哥哥。”沈意诗自知理亏。“所以我就是打电话来跟你道歉的,顺便跟你说,我觉得春雪怪怪的。”
“怪怪的?”剑眉斜挑。“哪里怪?”
“她听完我说的这些后,整个人变得很恍神,然后她就跟管家说她要出门,一个人叫了出租车走了。”
“她出门了?”杜唯一惊。“去哪儿?”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现在正在跟踪她。”
“你跟踪她?”
“我想看看她到底玩什么花样。”沈意诗很认真地说道。“唯哥哥,我很聪明吧?”
该赞美她吗?
杜唯好笑,虽然意诗老做些傻事,但这回自作主张的行动倒是很合他心意。
“你做得很好。”他不吝惜地赞许。“你继续跟着她,我现在马上开车跟上。”
“好,我知道了。”
十分钟后,杜唯刚从地下车库开出座驾,沈意诗传来简讯,告知春雪的车正往北海岸公路的方向走。
又过了二十分钟,沈意诗直接打电话来。“唯哥哥,好诡异喔!”
“怎么会诡异?你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们上次骑马的海滩附近啊!春雪怪怪的,她在路边下车,然后一直盯着一个水果摊发呆。”
“水果摊?”杜唯错愕,蓦地,一道念头击中脑海。莫非是上回他买了苹果的那个水果摊?
当时春雪见他买了苹果,反应就很奇特,令他感到几分诡异……
“对啊,她就躲在一边,一直看着那个水果摊,也不晓得她在看什么……哪,唯哥哥,我可以先离开吗?好无聊喔!人家等下还跟高中同学约了一起喝下午茶呢!”
“好吧,你先离开,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自己过去找她。”
“那就这样喽,掰掰!”沈意诗任务达成,开心地挂电话。
杜唯继续开车,又过了半小时,他终于来到上回经过的海岸公路,他缓下车速,目光梭巡,果然在路边一株老树下发现春雪娉婷的倩影。
她穿着一件水色印花洋装,套着薄薄的七分袖针织外套,打扮得犹如春神的女儿一般清新动人,却与她漠然的容颜极不搭调。
她的神情,很冷,凝着霜,静定地躲在树干后,窥视水果摊。
她究竟在看什么?
杜唯在稍远处停好车,悄悄接近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水果摊后,坐着一个衣着俗艳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天卖给他红苹果的老板娘。
她看的,就是那个老板娘吗?她认识她?
但春雪不是从小在日本长大的吗?怎么在台湾还有认识的人?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个会出现在她生活圈里的人物。
风乍起,卷来一朵朵厚重的乌云,天色阴沉,像是快下雨了。
她病尚未痊愈,再这么呆站下去,怕是会再度着凉。
杜唯蹙眉,欲上前劝说,只见春雪蓦地身子一震,神情骇异。
原来有个中年男子正接近水果摊,獐头鼠目,一身流氓气,一看就知绝非善类。
“你又来干嘛?”老板娘一见到他,满脸不耐,嗓音尖锐。
“我来干嘛你还不晓得吗?”男人邪邪地笑,朝她摊开掌心。“哪。”
“又想要钱?我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在这边摆摊一整天难道是白做生意的吗?”
“我这只是小本生意,一天能赚个几百块就不错了!”
“几百块也好,借来花花?”
“你别闹了!就跟你说了我没钱!”
“没钱?哼!”男人见软的不行,索性脸色一沉,来硬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你拿个几百块又怎样?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这些年也还够了吧?”
“我说不够!”
“你别太过分了!”
“还有更过分的呢……”
两人一言不合争吵起来,男人伸手硬是想从老板娘口袋里掏钱,老板娘不高兴了,气愤地赏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敢打我?!”男人吃痛,顿时抓狂,粗鲁地攫住老板娘。“臭婆娘!跟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不听,非要大爷教训你!”说着,男人毫不怜香惜玉地抓她撞水果摊。
“你疯了!放开我,放开我!”
“贱人!敢不听我的话,看我怎么教训你!”
“疯子!你放开我,救命啊!救命……”
眼看事情闹大了,春雪仍如雕像般地冻立原地,杜唯觉得奇怪,仔细看她的脸,不禁悚然。
她正咬着唇,细白的贝齿竟已在那毫无血色的菱唇咬出一道月牙印,微微渗出血。
杜唯惊骇不已,不及思索,下意识地便挺身而出,抓住那个正耍流氓的男人后颈,用力推开他。
“你做什么?再乱来的话我报警!”
“你是谁?”男人被他推得差点站不稳,气愤地瞪他。“你知道这女人是谁吗?她是我老婆,我们家的私事不用你这个外人管!”
原来他们是夫妇关系?
杜唯拧眉,气势丝毫不弱,清楚地自齿缝间迸落威胁。“就算她是你老婆,你这样的行为也构成家暴罪了,警察完全可以把你关进牢里!”
“你……”男人被他吓到了,忿忿地啐口水。“真倒霉!遇到一个多管闲事的神经病!贱婆娘给我听着,明天把钱给我准备好,否则有你好看的!”
撂下话后,他悻悻然走人。
杜唯转向花容失色的老板娘。“你没事吧?”
老板娘虽是吓慌了,但见美男子当前,仍是本能地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抛出媚眼。“帅哥谢谢你啊!哟,瞧你,领子都乱了,我帮你整理一下。”说着,她瘦骨峻峋的双手抚过他胸膛,留着尖尖的长指甲涂着鲜红色的蔻丹。
这举动也未免太过亲热了,杜唯先是一愣,跟着急忙闪躲。
“没关系,我自己整理就好。”
“客气什么呢?你刚救了我,算是我的恩人,让我服务一下也是应该的啊!”老板娘笑得狐媚。
杜唯傻了,直觉望向一旁的春雪,她也正望着这一幕,容色刷白,咬牙切齿的神情似是遭到极大羞辱。
“你在看什么?”老板娘好奇,顺着他眼光望过去,恰恰与春雪四目相凝。
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冻结,天地间一片静寂。
然后,雨丝斜斜地飘落了,在所有人的眉宇间编织料峭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当杜唯渐渐感到眼前因雨雾而迷蒙时,春雪倏地转身离开。
而见她的身影即将消逝,老板娘急得扬声喊:“海琳?!你是……海琳吗?”
海琳?杜唯震慑无语。
那是谁?
第10章(1)
海琳?!你是海琳吗?
尖锐的问话,来自她身后,来自遥远的过去,犹如利刃穿心,狠狠地刺痛她,剜出鲜红的血。
她是海琳吗?
不!她不是,她不是李海琳,不是那个早该尘封于回忆里,烧成灰烬的女孩。
她不是,不是……
春雪急促地走着,高跟鞋踩在湿润的地面,撞出一阵阵回音,回音缭绕在她耳畔,回荡于她心口。
她的心怦怦跳,和着逐渐激烈的雨的旋律,交织成一首忧伤的哀歌。
于是恍惚之间,她彷佛又回到过去,回到永远离不开的梦境里,她走在湿湿冷冷的山林里,寻不到出路。
在作梦吗?现在的她,是在梦里吗?为何那股饥寒交迫的感觉又袭来,那晦涩阴冷的绝望又当头罩下?
“春雪,上车!”
有人唤她,有一道光在迷蒙的雨雾里隐约闪亮。
“春雪,下雨了,你快上车!”
是谁?是谁在唤她?是从何处点亮的光?
她茫然四顾,好一会儿,总算寻到了光源,那是车灯,是一辆很帅气的白色跑车,车里,朝她焦灼地喊着的人,是杜唯。
她站在原地,傻傻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人,他带来的光。
“怎么了?你发什么呆?”他叹气,下车奔过来拉住她冰凉的手,将她推进车厢。
待两人都在车厢内坐定,他掏出手帕,擦拭她脸上的雨滴。
她怔怔地领受他的温柔,一动也不动。
“你还好吧?春雪。”他低声问。
春雪。
她一凛,身子轻颤。
对了,她是春雪,该是属于春天的那场纯洁的雪。
她是春雪,是春雪……
她深吸口气,振作精神,接过手帕。“我自己来。”
他打量她,见她神情又恢复一贯的漠然,眉宇微微收拢。“究竟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女人是谁?你们认识吗?为什么她叫你……海琳?”
她震了震,心韵乍停,表情却未变。
他深深盯着她,像是要望进她灵魂深处。“海琳……是谁?”
她垂敛眸,菱唇逸出低语。“海琳是我以前用过的假名。”
“假名?”他讶异。
“五年前,我因为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到台湾来,我怕自己的行踪被追到,所以一路上都自称是——李海琳。”
“李海琳。”他哑声咀嚼着这名字。
“刚刚那个水果摊的老板娘,就是那段期间,我在南部一间民宿认识的,当时她在民宿工作,我为了练习中文,经常会拉着她陪我聊天。”
“原来如此。”他仍旧盯着她。“那为什么你要跑来这里看她?”
“你怎么会知道我来这里看她?”她不答反问。
“是意诗告诉我的,她跟踪你来到这里。”
她扬眸望他,见他嘴角似是噙着苦涩的自嘲。“所以你知道我向她打听你身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