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是个私生子。”
会议室里,几个早到的主管正在窃窃私语,说着长春集团执行长——杜唯的八卦。
“我也听说了,听说他的亲生父亲就是董事长的长子——顾文。”
“确定吗?”
“不然你以为他手上哪里来的百分之五公司股份?就是他亲生父亲死后继承的啊!也因为他手上有股份,董事长当初才不得不答应让他进公司。”
“可是董事长从来没公开承认过自己有这个孙子啊!如果执行长真的跟他有血缘关系,为什么董事长不让他认祖归宗?”
“据说是因为他的亲生母亲。”
“他妈妈怎么了?”
“他妈是顾文在外头认识的酒家女,而且……”
“而且怎么样?”甲主管兴致勃勃地追问。
但乙主管已噤口不言,眼神闪烁地盯着会议室门口。
众人随着他视线望过去,这才惊觉执行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伫立于门前,幸好他正低头与自己的特别助理说话,似未注意到会议室内诡谲的气氛。
幸好!
众主管暗暗松口气,放下忐忑不安的心,杜唯虽然年轻,御下却甚严,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要是让他知道一干人私底下说他的闲事,真不晓得会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惩治他们。
一分钟后,杜唯任务交代完毕,打发走他最信任的心腹属下,回过头来,迈着坚定的步履走进会议室。
众主管一个个都是大男人,却都不自觉为他行走的身姿所吸引,很少人走路可以如此坚毅又如此潇洒,兼容着斯文与霸气,彷佛这世上的一切尽看在他眼下,而他从容淡定,一瓢不取。
“都准备好了吗?”
杜唯来到椭圆形的会议桌主位落坐,澄锐的眸光环顾众人,犹如精密性极高的雷达,钜细靡遗地扫过每一张脸。
他总是这样看人,那犀利的眼神绝对是看透了什么,但浮漾于他唇畔的笑又那么温文尔雅,毫无威胁性。
“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杜唯弹弹手指,对一旁负责播放投影片的秘书示意。
灯光暗下,众主管屏气凝神,绷紧神经,不敢有丝毫怠慢。
会议开始,萤幕上显现一座主题时尚广场的立体投影图。
这是长春集团近年来最重要的投资案,集合时尚、娱乐及饮食于一区的购物广场,是筹谋十年以上的大型计划,几乎调动了公司内部上上下下所有的资源与人力。
这将会是所有人的心血结晶,也是杜唯自接任执行长以来,所面临最严苛的考验,他必须向董事会证明自己有能力接班。
在两个月前,董事长顾长春因中风倒下,无法亲临视事后,他这个年轻执行长是否有资格肩负起引领整个集团继续前进的重责大任呢?
成败,在此一举了……
会议进行中,忽地有人推门进来,惊破室内严肃的气氛。
杜唯不着痕迹地蹙眉,望向门口,来人正是他的特别助理——吴新达。
“什么事?现在在开会。”
公司员工都知道,他向来不喜会议中受到打扰,也严格要求每位主管开会时关上手机。
照理说,吴新达跟在他身边多年,又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不可能不晓得他的习惯,甘冒大不讳。
肯定出大事了!
众主管猜疑不定,只见吴新达迅速走近杜唯,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而他面色乍变,霍然起身。
“今天会议到此为止,散会!”
语落,杜唯也不多做解释,迳自大踏步离开,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大男人。
“杜唯呢?那浑小子还不来吗?”
卧房内,响起一道惊声怒吼,跟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某人显然正发脾气,摔东西泄愤。
“爸,你冷静点,我已经让人通知小唯了,他马上就会赶回来。”温柔的女性嗓音劝慰着。
“马上?马上是什么时候~!你们只会拖拖拉拉地敷衍我!我要见到他,现在就要!”
“他已经在路上了,爸,你先别急,喝点鸡汤……”
“我不喝!滚开!”
清脆的瓷碗碎裂声。
“爸……”
“我叫你滚开!没听懂吗?滚!”
“啊!”仓皇的尖叫。
门打开,一个中年妇人踉跄地奔出来,鬓发乱了,裙摆染上点点汤渍。
杜唯回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顾家的长媳郑英媚被自己的公公怒气冲冲地赶出来,形容狼狈。
“小唯,你总算回来了。”郑英媚见到他,涩涩地苦笑,伸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力持温婉娴雅的形象。
“阿姨,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快进去吧!爸在等你。”郑英媚顾不得自己,只催促他。
杜唯颔首,在门前深呼吸,整肃面容,走进房里,映入眼底的果然是一片狼借景象,两个女佣正惊恐地蹲身收拾残局。
“你们都出去吧!”杜唯温声对她们说道。
“是,唯少爷。”
女佣们离去后,杜唯关上门,回过身来,面对瘫坐在病床上,下半身不能动,脾气比中风前越发变得暴躁的老人。
“董事长,你急着召见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见你吗?”顾长春蛮不讲理,全身瘦骨嶙峋、病容憔悴,却仍是张牙舞爪,嘴上不饶人。“怎么?我叫自己的看门狗回来吠两声,还得三催四请才见得到?”
看门狗。
杜唯眉间微凛,神情仍是淡然,他早该习惯了,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见到他从没一句好话。
他不在乎……
杜唯悄悄捏握了下掌心,扬起嗓音,语气平和。“是公司的事吗?我已经准备好今晚向董事长进行业务报告……”
“不是公司的事,是我们顾家的私事!”顾长春尖锐地打断他。
“顾家的私事?”杜唯愣了愣,两秒后,嘴角嘲讽一勾。“顾家的私事,似乎不关我的事。”
在这个尖酸苛刻的老人眼里,他从来就不属于这个高贵的家门,不是吗?
“怎么会不关你的事?”顾长春冷哼。“我要你去帮我带回一个人。”
“谁?”
“我的外孙女。”
“外孙女?”杜唯剑眉一挑。“可是意诗还在上海念书……”
“我不是说意诗!”
不是意诗?那还有谁?
杜唯疑惑地望向老人,老人也正盯着他,眯细的眼里闪掠某种狡狯的光,宛如野兽,正评估着猎物的反应。
杜唯厌恶那样的眼神,但也聪明地立即领悟。“你是指……”
“不错。”老人知他想通了,嘴角一撇,噙着又似得意又似挑衅的冷笑。“我要你帮忙带回来的,是我那个流落在日本的外孙女——雨宫春雪。”
春雪。
春天,下着雪。
好冷的天,好冷的雪。
她好冷,单薄的衣衫抵御不了深夜山间的寒气缭绕,她也好饿,空荡荡的胃总是塞不满。
她恨透了这样又冷又饿的日子,好几次,真想干脆跳崖自尽算了!
但她,依然苟活着,在这残酷的世间,旁徨地寻找着自己的立足之地。
那会是在哪儿呢?
寒风呼呼地吹着,她搂紧怀里一只绒毛小熊,脑门晕眩着,体力到极限了,求生的意志也到极限,然后,她忽地看见了,在阴森闇黑的夜幕之后,在湿冷迷蒙的浓雾之间,有一盏光。
一盏温暖的光,温柔的光,呼唤着她、引领着她,她恍惚地走向那光,起初是犹豫地走着,渐渐地,她跑起来了,凝聚全身仅余的力气,奔向光源。
可那盏光,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怎么跑也追逐不到,究竟在哪儿?在哪儿?
“不要丢下我,拜托,别丢下我……”
砰!
有什么东西落了地,惊醒了身陷混沌恶梦中的女子,她睁开眼,坐起上半身,鬓边冷汗涔涔。
她怔忡地出神片刻,伸手拨开汗湿的发绺,接着望向窗外,天色已微蒙。
她轻轻吐息,下床,赤裸的纤足踩到一本书,她弯身拾起,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是看着书朦胧睡着了,方才约莫就是这本书落地的声音唤醒了她。
她将书搁回床头书架,走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让热水足足冲了将近五分钟,才勉强逐去一股寄生于体内深处的寒意。
梳洗过后,她换上上班的套装,站在梳妆镜前。
透明的玻璃镜,映出一张如雪般苍白的容颜,眉目如画,肌肤吹弹可破。
雨宫春雪。
这是她的名字。
她取出口红,在丰润的唇瓣上匀抹,总算为她过分白皙的脸蛋添了几分颜色。
“雨宫春雪。”
她对着镜子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彷佛在提醒自己什么事,而且,并不是特别愉快的一件事。
因为她眼神如冰。
雨宫春雪,二十六岁,顾家长女顾宁宁的女儿。
当年,顾宁宁到日本旅行,在北海道乡下认识了一个青年,两人天雷勾动地火,发狂地热恋。
顾宁宁回家后,表态要嫁给那名青年,顾长春登时勃然大怒。
不久之前他才为长女安排了婚事,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轻有为的富二代,两家连结婚的日子都订下了,哪晓得女儿出门一趟,心竟玩野了,出尔反尔。
而且她看中的那个浑小子是外国人也就罢了,还是个出身农家的穷小子,没钱没势,更没念过什么书,高中毕业后就在家里的农场帮忙。
他顾长春的女儿怎么能嫁给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阿斗?
他极力反对两人来往,甚至将顾宁宁软禁在房里,不许她出门一步,只是他想不到女人为了爱,什么都可以做,就连从小最听他话最乖巧温顺的宁宁,也敢摸黑离家出走,与那浑小子私奔。
他们在日本结婚,生米煮成熟饭,一年后,顾宁宁偕同夫婿,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回到顾家向父亲求和,得到的却是一顿侮辱怒骂。
顾长春宣布与这个女儿永久断绝亲子关系,从此之后,两人之间再无瓜葛。
二十多年过去了,顾长春一直当没这个女儿存在,如今却命他找回流落在外的外孙女。
雨宫春雪。
杜唯在飞机上翻阅征信社整理好的资料,根据调查结果,顾宁宁夫妇曾在五年前带着女儿来台湾旅游,一家三口在花莲山区发生翻车意外。
顾宁宁夫妇当场死亡,当年二十一岁的雨宫春雪颜面轻度灼伤,并且由于惊吓过度罹患失语症。
住院半个月后,她为父母办了后事,抱着两人的骨灰,孤身返回日本。
乍然失去双亲的她独自隐居了两年,之后,重新考取短期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在小樽一家文具贸易公司担任英文秘书。
看来她已经恢复说话能力了。
杜唯读着资料,分不清盘桓胸臆的是什么样的滋味,比起从小受尽双亲疼爱的意诗,顾家另一位公主的命运显得艰苦多舛。
档案最后,附上几张征信社调查人员偷拍的照片,杜唯检阅着照片,不论是正面、侧面,不论白天或黑夜,不论在何种场合,她总是同一副表情。
淡淡的,冷冷的,疏远漠然的表情,好似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个芳华正韶的美女,怎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杜唯盯着照片,渐渐地,心弦隐约地震动,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某种类似心痛的情绪,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不曾跟她见面说话。
她是很美,但美女他见多了,意诗说不定还比她更美上几分,可他对意诗,纯粹就是个妹妹。
而看着她……
只是照片而已!
杜唯蓦地合上档案夹,不许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动摇自己的心神,他望向圆形的窗外,飞机正在降落中。
第1章(2)
离开机场,才踏进投宿的饭店房内,他便接到郑英媚来电。
“小唯,你到了吗?”
“嗯,刚到。”他一面回应,一面打开行李箱。“阿姨急着打电话来,有事吗?”
郑英媚未语先叹息。“刚刚爸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我现在才弄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要你把春雪带回来……”她停顿,像是迟疑着该不该向他吐露事实真相。
“你说吧,阿姨,我在听。”
“他想……培养春雪成为顾家的继承人。”
杜唯不说话。
“小唯,你不是生气了吧?”郑英媚掩不住担忧。
“我没生气。”他语气清淡。“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郑英媚惊讶。
“对,董事长要我带她回来,就是要我亲自调教她成为长春集团的接班人。”杜唯吐嘱清晰,一字一句都似嘲讽着自己。
“爸他怎么能这样?这几年明明都是你帮他把整个公司撑起来,他现在却要别人来接手你的心血,这太过分了!”郑英媚为他抱不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恨我。”锐利的笑意如刀,划过杜唯的唇。“他一直都恨我,所以这是他对我的惩罚。”
春雪在茶水间泡茶。
执起水壶,细心精准地将热水烫过茶叶,算好时间,才将茶壶里的茶慢慢斟进茶杯里。
公司并非只有她一个女员工,但同事们总是说她泡的茶特别好喝,就连对茶一向挑剔的社长也爱喝她泡的茶,于是久而久之,泡茶这个任务便交给她负责了。
她倒不会很介意,比起影印、送文件等其他琐事,她更喜欢泡茶,更爱仔细去琢磨怎样冲泡才能酝酿出茶的好味道。
泡好茶,她端着托盘,一一将每个人的茶水送到座位上。
“谢谢你啊,春雪。”
男同事接过茶时,都是笑咪咪地对她道谢,试着对她释放善意,尤其是年轻单身男子,更不掩对她的爱慕。
但她的反应都是淡漠的,就算微笑,也淡得不经心。
最后一杯,是给社长的茶,她敲门进了社长办公室,送上茶后,正欲告退,五十多岁的社长走过来,一脸色迷迷地瞧着她。
“哎呀,别急着走啊,春雪,坐下来陪我喝杯茶。”
“不好意思,社长,我还有事要做。”她礼貌地婉拒。
“急什么呢?有什么事喝杯茶再做也不迟。”
说着,社长伸手握她的手,另一手欲搂她纤腰,她警觉了,明眸闪过冷光,轻盈地侧身躲开上司的性骚扰。
“对不起,社长,刚刚客户传来一些英文资料,我得马上翻译,好让大家开会的时候能够参考。”
语落,她不等社长回话,漫然离开。
身后,两道饥渴的视线灼烧着她,她觉得恶心,重重咬了下牙,直奔洗手间,拿肥皂刷净方才被社长碰触过的手。
从面试那天,她便清楚地意识到这公司的社长对她具有某种企图,如果可能的话,她不会选择来这间文具贸易公司上班,这只是一间规模不到二十人的小公司,公司文化陈腐而老旧,员工毫无工作活力。
只是以她的资历,她的选择并不多,除了这间公司,也没别的地方能给她更高的薪水了。
为了多赚点钱,她只能忍。
但日复一日,面对社长越发明目张胆的举动,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安。
“春雪,原来你在这里!”一个女同事田中千代子走进来,见她正洗手,嫣然一笑。“我找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