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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蛟 page 7 作者:齐晏

  “管儿要回来了!”黄夫人的声音发颤,悲喜交加。一双儿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她此生别无所求,只求在离开人世前能再见一见他。

  听见管朗就要回来的消息,始影的心在胸腔内突突乱跳,又是欢喜、又是慌乱,渴望见他,又害怕见他。

  柔雁正巧在这时候走进来,她整个人怔怔傻傻的,似乎不敢相信。

  “爹、娘,管朗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是啊,柔雁,管朗就要回来了!”黄夫人激动得拼命拭泪。“你们一年多不见了,见到管朗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闹脾气,知道吗?要是让管儿再离家出走,娘可是不会再饶你了!”

  柔雁委屈地抿着嘴,对婆婆把管朗离家出走的原因怪罪到她头上很是不悦,但她压抑着自己不要顶嘴。这一年来,她的性子已改好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就拉下脸发脾气了。而且对公婆来说,管朗是黄家的唯一命脉,她这个当妻子的人,当然有责任留住丈夫的心。

  “柔雁,你要记住娘跟你说的话,以柔克刚。”黄夫人把柔雁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谆谆告诫着。“你只要温柔一点、体贴一点,男人都会吃这一套的,瞧瞧你们姐妹,嫁进我们黄家都一年多了,也没能生个孙子,如今珍棋不在了,延续香火的责任可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柔雁,你可要明白呀!”

  “我明白。”柔雁心虚地叹口气,不敢回嘴说,生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能生得出来的。

  “管朗好不容易想回来,柔雁,你们可得要加把劲,爹娘年纪大了,早想抱孙子了,可别让爹娘一年等过一年啊!”黄昭瑞终也忍不住加入了话题。

  当话题绕在管朗和柔雁身上时,始影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场面上很多余,她把自己陷于一种内心的尴尬处境中。

  她开始害怕,管朗回来以后的情况,会比现在更糟,这对她来说,将是一种可怕的痛苦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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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朗回来这天,府里所有人都在正厅前院里引颈盼望着。

  始影托病躲在房里没有出去,她害怕见他,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家人面前,她的秘密必须藏得天衣无缝。

  喜缨来传话,说爹娘要她前去祠堂给珍棋上香。

  她仍托病下去。

  喜缨又来传话,说爹娘要她出去一道用膳。

  她还是托病下去。

  要是平常,她病了,爹娘一定会着急着来探望,但是管朗回来的喜悦让他们一时间忘了她。

  她无所谓,也不在意,她现在只希望所有的人都忘记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面对任何善意的关切。

  但是躲得了一天、两天,却躲不了一辈子,她终究必须在众人面前与管朗相见。

  “大嫂。”

  在家宴上,管朗优雅地站起身,客气而有礼地唤她。

  一年多不见,他还是一样俊朗迷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淡定,眼神少了几分轻浮和嘲弄。

  他已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尽管已做好见他的准备,但是一见到他,所有隐藏的心绪区却几乎无可保留地泄漏出来。她呆滞在原地,空白而凌乱的思绪让她觉得害怕。她知道自己很不对劲,心中又是悲酸,又是说不清的奇怪喜悦。

  “大嫂身子不好吗?”管朗刻意维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胸口时常闷痛。”她不由自主地说了真实的病情。

  “闷痛?”黄夫人微愕,她从没听始影说过。

  柔雁也讶异地看着她,从来不知道她胸口时常闷痛。

  “珍棋的死给始影很大的打击,她伤心了很久,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日久天长,难怪要胸闷了。那都是肝气郁结所致,要放宽心一些,自然就不药而愈了。”黄昭瑞以为自己够了解媳妇儿,擅自替她诊病。

  管朗凝视着她的目光深幽难测。

  提到了珍棋,原本欢乐的气氛又转为僵凝沉重。

  “始影,你没听管儿说他做的买卖,才一年的功夫,他就赚了不少银子,在宁波买下大片田宅呢!”黄夫人立刻转开了话题,得意地赞美着儿子。

  “哼,那也要守得住才行!”黄昭瑞不改爱泼冷水的毛病。

  “你就不能跟儿子好好地说话吗?”黄夫人瞪着丈夫,微微发怒。

  “娘,爹说的没错啊,能赚也要能守,一点儿也没错。”他附和着父亲。

  管朗头一回不跟父亲唱反调,让黄昭瑞颇感欣慰,觉得儿子这次回来是真的长大了。

  “管儿,你这次回来,可就别走了。”黄昭瑞难得对儿子如此慈祥。

  “爹,宁波那边还有买卖要处理,过阵子我还是得回去。”

  “这怎么行!”儿子好不容易回来,黄夫人哪里肯放人?“你这阵子最好都乖乖地给我待在家里,爹娘能不能抱孙子,就看你跟柔雁了。就算宁波真的有事要回去处理,也得把柔雁带上,总之,就是先给我生个孙子再说。”

  柔雁闻言,羞涩地涨红了脸。

  “是啊,怎么能再让妻子独守空房。”黄昭瑞接口说道:“你们要多生几个孩子,让家里头热闹些。”

  管朗淡淡苦笑,不经意地斜睨始影一眼,见她眼神迷茫地深瞅着地面发呆,像断了线的木偶傀儡般,他的心就不禁一阵抽痛。

  一年不见,始影比他记忆中的模样还要清瘦苍白,整个人毫无生气,就像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是珍棋的死?还是他的离开?

  尖瘦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强的笑容、忐忑的表情,这是当年让他惊艳的深谷幽兰吗?

  他不想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救她。

  第六章

  这夜,恰巧是满月,月光将天地照得明亮。

  始影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隐隐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却又害怕着事情的发生。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也不能有太多妄想。

  回想家宴上见到管朗,他的目光一凝视着她,她就觉得内在的空洞都被填满了,像枯萎的花忽然得到了水的润泽。

  窗户突然传来细微的喀喀声响,她从床上翻身坐起,心剧烈跳动着。她知道那不是夜风吹窗的声音,是她期待的人来了。

  他真的来了?

  她不确定,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侧耳倾听窗外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他正在试每一扇窗,她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他试的窗前。她知道他打不开,他不可能打得开的,因为她已经把所有的门窗都闩死了。

  她期待他来,又害怕他来。

  “影儿。”隔着一扇窗,他的低语幽魅地穿透她的心。

  她深深吸气,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一年的别离,有太多的心情凝结在这一刻,除了爹娘,只有他是这样唤她的名。

  “影儿,让我进去。”他的恳求如魔咒一般渗进她的心底,掀起阵阵涟漪。

  “不、不行……”她额头倚在窗前,抑不住潸然而下的泪水。

  “我想见你,让我见你。”

  他的低喃恳切得让她心疼。

  “我们随时可以见得到面。”她强忍着不哭出声。

  “影儿,让我进去,把门打开好吗?”他的声音里有着强烈的压抑和渴望。

  “我们不能这样见面,我们不能……”

  窗外传来长长的叹息。

  “是因为大哥吗?”

  “我怕……我怕对不起他……”她对自己没有把握,害怕真的见到了管朗之后会管不住自己。

  “好。”他妥协。“既然不肯见我,那你就这样陪我说说话。”

  “我们连这样说话都很不应该的。”她凄然苦笑。

  “影儿,你难道真的想守寡一辈子吗?为了一个你并不爱的男人。”他直率地说出口。

  “爱是什么?”她悲哀失笑。“在命运和礼教的面前,爱什么都不是。我不能有爱,我有的只是道德和责任,那会像千斤重担一样压在我身上一辈子,我这一生都没有选择爱的权利了。”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影儿,你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她无力地掩面摇头。

  “我不在乎了,我一点都不在乎了。”她已经尝够了绝望的苦果,早已心如死灰了。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不想看你过得不快乐。”为什么有人会做出背叛良知,违背道德的事情来,他总算明白了。因为现在的他,就冲动地想这么做。

  如果可以什么后果都不管,带着始影私奔,离开所有恼人的凡俗牵绊,不知道该有多好。

  “你不用担心我。”她深深吸气,幽幽低叹。“你的妻子是柔雁,你应该多关心她才对。”

  “我对柔雁没有感情,不知道如何关心起。”他很清楚柔雁是他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反叛之下的牺牲品。

  “你对妓馆的姑娘们都有感情吗?”她隐隐动怒,为柔雁抱不平。“为什么你就可以对她们……”

  “柔雁不是妓馆的姑娘,她们不会在一夜温存缠绵之后要我对她们负责任。”他平静地解释。

  始影哑然。

  “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也已经成为你的责任了,你就……”她的胸口突然如遭重击般剧烈地闷痛着,她捂住心口,疼得紧紧蹙眉。

  “影儿?”他看不见她的异状,奇怪她怎么话只说了一半。

  “……让柔雁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好吗?”她虚弱地继续说道。

  管朗默然不语。

  “你不是对女人都很有一套的吗?你只要用一点心在柔雁身上就行了,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

  “是不难,只是我不愿意。”他不喜欢这种被迫屈服的感觉。

  “算我求你,给黄家传下子嗣后代吧。不要再为我费神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已经够了。”这一年来,她比谁都清楚柔雁心里的苦,如果她的乞求有用,她愿意帮柔雁求他。

  管朗冷笑。

  “我想见你一面都求不得,你却为了柔雁求我?影儿,你是在为难我。”

  “不,是你在为难我。柔雁是你的妻子,而我,只是你的寡嫂。”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至脸庞上,在月光的映射下透着忧伤哀怨。

  他仰起脸咬了咬牙,望着天上那一轮圆满的月,只觉得像一种嘲弄。

  “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答应你。”他残忍地说完后,在月色中离去。

  始影靠着墙缓缓瘫滑在地,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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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朗回到黄府之后,大宅里总算有了笑声传出来。

  黄昭瑞和夫人不再日日愁眉不展了,府里久违的消遣娱乐也从黄夫人开始打破了,她总是拉着管朗、始影和柔雁陪着她玩牌、听戏、游园、赏花。

  这天,黄夫人心血来潮,想到大佛寺进香,儿子媳妇们照例得奉陪。

  大佛寺,始建于宋朝,依山傍水,地处幽静,寺内主祀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非常灵验,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大佛寺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黄府两辆马车被人朝挤得寸步难行。

  管朗搀扶着黄夫人进殿,陪着上香。

  “求菩萨保佑珍儿早日超生极乐世界,保佑柔雁顺利怀下男丁……”黄夫人虔诚地向菩萨喃喃乞求着。

  管朗、柔雁和始影三个人,手里拈着香,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各自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上完了香,饮用了寺内沙弥送上来的香茶素果后,黄夫人嫌人多心烦,便决定打道回府。

  管朗先将黄夫人送上马车,回头看始影和柔雁正打开马车车门,突然,这时从草丛中窜出两只野狗来,狂吠声立刻惊吓了马儿,两匹马频频发出嘶鸣声!

  始影和柔雁吓得不敢坐上马车,但是已经在马车内的黄夫人却来不及逃不来,马儿惊慌地不停蹬踏四蹄,吓得黄夫人惊叫连连。

  管朗和马夫急忙上前安抚马匹,却不料马儿忽然拾起前蹄直立了起来,马夫首当其冲被踢倒在地,管朗大惊,急忙扯住缰绳控制马。

  “快把娘救下马车!”他狂喊。

  始影和柔雁惊慌失措地把黄夫人从车厢里拖抱出来,迅雷不及掩耳间,马从管朗手里挣脱,像阵旋风般翻倒了他。

  当始影看见马蹄就要踏向倒在地上的管朗时,骇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喊!

  “不要——”

  管朗飞快在地上滚了一圈,从马蹄下逃出生天,马儿狂嘶着,横冲直撞地往前冲出去,路人见马狂奔,吓得四处奔逃。

  黄夫人见管朗没被马蹄踏中,整个人瘫软在地,感激地跪谢菩萨保佑。

  管朗撑着上身坐起来,惊魂甫定,正拍着身上的尘上,猛然问,一个小小的身子扑撞过来,跌进了他怀里,狠狠地用尽了全力死命抱住他。

  始影!

  他震愕地怔住,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激动地颤栗着。

  “不可以……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她呆呆地眨着失神的双瞳,喃喃的低语。

  她受惊过度的无助反应、纤细双臂环抱住他的力量,都那么真真实实地震撼了他,深深烙进他的灵魂里。

  “我不会死,放心。”他拥紧她,温柔地在她耳旁轻轻地说。

  始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没有看见婆婆愕视她的目光,也没有发现柔雁冰冷愤怒的眼神,她只感觉到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包围住她,他炽热的唇贴在她的耳畔,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影儿、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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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意外,始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忘情地扑抱管朗一事,当晚就在黄府内掀起了巨大的风暴。

  “始影,你是珍儿的妻子,是管儿的大嫂,你怎么会……你让黄家丢脸丢尽了你知道吗?”黄昭瑞气急败坏地责备着他一直认为乖巧听话的媳妇儿。

  始影一脸苍白地跪在地上听训。

  “还有你,管儿,你当时看到始影不对劲,就该把她推开才是,怎么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自己的大嫂搂搂抱抱?简直太不象话了!”黄昭瑞骂完媳妇儿再骂儿子。

  管朗站起身想开口,始影却极尽哀恳地瞥他一眼,恳求他什么话都不要说。

  柔雁坐在一旁,脸色如寒冰般阴郁可怕。

  “始影,你平日很冷静稳重的,为什么今天会这样?”黄夫人从她不顾一切地奔向管朗紧紧抱住他的举动中,猜出了她对管朗不寻常的感情。“我问你,你是不是把管儿当成珍儿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就算再想念死去的丈夫也不能做出这种事,这不是疯了吗?”黄昭瑞狠眼瞪向始影。

  “是,我疯了,我应该是疯了没错……”始影眼神空洞地瞅着地面,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管朗再也忍受不了了。

  “她没有疯,真正疯的是你们!”他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把跪在地上的始影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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