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看到你的人才会好得快些。”他低哑地轻喃。
始影被他撩人的嗓音迷得心神荡漾,这样的氛围太容易使人意乱情迷了,一下小心就会铸下大错。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们之间不能这样的……”她用仅存的理智提醒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因为见到了他而波澜起伏。
管朗垂眸轻叹,站起身离开床杨,来到放满了画卷的书案前,就着薄淡的月光欣赏她的画作。
“为什么画的都是花?腊梅、牡丹、水仙、秋葵花、石榴花、杏花。”他低沉地轻笑。“想不到我还能认出这么多花的品种。”
“什么‘春满楼”、‘花满楼’的去多了,自然有这门功夫。”始影半开玩笑地说,一面下床找了件外袍披上。
管朗低头浅笑,没有否认,没有辩解。
“以后别这样了。”始影轻声说。
“别怎样?别去‘花满楼’吗?”他邪邪微笑。
“不是。”她很庆幸屋里幽暗,他看不见她晕红的脸。“以后别在半夜进我房里,被人发现了不好,对你我都不好。”
“放心,不会有‘以后’了。”他淡淡低语。
始影看着他,有些迷惑。
“我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始影怔住。
“你要去哪里?”她的心重重一沉。
“还不知道。”他刻意平静地说。
“去多久?”她有些不知所措。“爹娘知道吗?”
“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本来只想在天亮前悄悄地走,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来见了她一面。
“你为什么要走?”她想叫他别走,但她没有那样的权利。
“也该收收心,去做几件风风光光的大事了,总不能这样荒唐过一辈子吧?”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你要离开多久?何时回来?”她不知道珍棋什么时候要将她接到京城去,她怕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没有做出一番大事业,我不会回来,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
“那柔雁怎么办?”他的话令她心惊。
管朗淡然一笑。
“你家财力雄厚,而且我完璧归赵,她可以再嫁,不是问题。”
完璧归赵?始影吃惊万分。
“你……你还没……”她咬住唇,这是她从来都拒绝去想的事情。
“我为你守身如玉,感动吗?”他嘴角微扬,故意逗弄她。
“别说这种话。”她的心头闷闷地抽痛,泪水不由自主地要涌出来。在他吻过她以后,明知道和他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却仍悲哀地想为他守住身子,爱情竟是如此的折磨人。
管朗看见她两眼中破碎的泪光和凄楚,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问,也没什么可以答的了。
“大嫂。”他深吸口气,长痛下如短痛地说:“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他转身匆匆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一道门缝。
决绝的语气和背影,让她的心痛不可抑,她奔向前,自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他,泪水疯狂地滚落。
她的眼泪熨烫着他背肌上刚结痂的伤疤,他闭眸咬紧牙根,抵御着回拥她的欲望和冲动。
“天要亮了。”他的手轻轻扳开圈在他腰间的纤柔手臂,毅然斩断那难以离舍的依依之情。
始影颓然靠在门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消失在浓浓晨雾中的身影。好像那场梦境。他消失在迷雾中,而她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他。她相信,这就是她和管朗的宿命。
第五章
春寒料峭。
园子里艳红的杏花盛开了。
始影裹着一袭旧棉袄,坐在亭子里看花瓣纷飞,一坐就是半天。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柔雁慢慢地朝她走过来,与她目光相对。
始影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姐妹之间有种微妙不安的紧张。
管朗不辞而别,只给家人留下一封书信,简单交代离家原由,并说明因自己浪荡成性,不想误了柔雁的终身幸福,因此请爹娘将柔雁送回谷府,另配良缘。
这封书信在府里引起极大的震荡,黄昭瑞气得一语不发,黄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而柔雁在一阵暴怒哭闹之后反倒平静了不来,不管谷府几次派人来想把她接回去,她都答应。
始影了解妹妹的个性,管朗是她执意要嫁的男人,一来爱面子的她不肯服输,二来她仍爱着管朗不肯放弃。
她看得懂柔雁眼底的忐忑不安和忧伤,她怜惜她,就像怜惜着自己。可怜的一对姐妹,两个女人,竟同时恋上一个名字。
“杏花开了。”她望着妹妹,幽幽一笑。
柔雁微怔,抬头看着满园杏花树。
“是啊。”她微微地笑了笑。
嫁进黄府两个多月,这是姐妹俩头一回单独面对面说话。
“柔儿,你瘦了。”始影看见她清瘦了很多。
柔雁在她身旁坐下,端详着她。
“姐,你也瘦了。”
“是吗?”她轻抚自己的脸颊。“我自己倒没发现。”
“姐夫呢?还没有消息吗?”也许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柔雁对姐姐不再充满敌意。
“没有。”对于珍棋,她没有太多想谈的。“小叔呢?”提到管朗,她小心翼翼地使用措辞。“他有给你来信吗?”
“没有。”柔雁干涩地苦笑。“他都要我另配良缘了,怎么还会给我来信。”
始影有些怅然。
“那……你现在有什么决定?”
“等,以妻子的身分等他回来。”她的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不来。
柔雁对管朗的这一份执着令始影惊讶。
“不管多久,你都愿意等吗?”
柔雁默然怔住。她不知道自己的毅力可以让她等待多久?现在的她青春正盛,花样年华,却已经得不到他的心,一旦她容颜老去,她还能奢望得到他的爱吗?但是现在要她放弃他,她偏又不甘心。她风风光光地嫁进黄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退”回去。
“这里是他的家,他总要回来的,只要我还是黄家二少奶奶的一天,他就仍然是我的丈夫,没有人能取代我现在的位置。”
柔雁的好胜心让始影感到不安。
“要是他不回来,自己在外头成了另一个家,娶了另一个女人为妻,你怎么办?”她似想非想地问。
柔雁冷笑一声。“倘若如此,我还是他的正妻,黄家族谱上只会记下我的名字,不管他娶了谁,都只是妾罢了。”
“柔儿,黄家二少奶奶的位置,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她太执着于名分,让始影隐隐为她忧心。
“这是我最后的筹码。”柔雁清晰地说。“我若丢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始影无言以对。
没错,这就是柔雁。从小,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柔雁都是第一个伸手跟她抢,抢赢了,如果东西不合她意,即便心里不喜欢,也绝对不会再让出来给她,宁可收在自己的玩具箱底蒙灰尘,也不让别人拥有。
“姐,你跟姐夫……还好吗?”柔雁忍不住好奇地问。
“就这样吧,也说不上好或不好。”始影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我一向是这样的,以前在家里,你不也常说我闷得很吗?”她眼神低低地一垂,指尖无意识地抚弄袄面上的绣鸟。
“可是以前你会作诗、读书或是画画排遣时间,但现在,你却总是坐在园子里发呆。”
“真的吗?”她没想到柔雁竟然细心地发现了她的改变。
“姐夫到京城一个月了,你是因为想他吗?”她试探地问。
始影淡笑而不语。
虽然柔雁察觉了她的改变,但真正的心事并没有让她读出来,她的心事只能密密地收在心底,不能让人知晓。
“姐夫什么时候把你接走?”柔雁轻声问道。
“不知道,等他安顿好吧。”没有人知道,她总是日日暗地里祈求着,不要带她去京城,不要带她去京城。
“姐,如果你也走了,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柔雁说着,突然有些哽咽起来。
始影微讶,情不自禁地握住柔雁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眼眶有热热的泪淌不来。
“柔儿,要快乐,要让自己幸福,好吗?”她对她说,也像在对自己说。
“好,你也一样。”柔雁靠在她肩上,忍不住低低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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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京城传来了消息,但不是要接谷始影赴京,而是珍棋将要问斩的噩耗!
黄府里上上下下慌乱成一团。
“问斩?!”黄夫人惊骇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惨无血色。“这是怎么回事?珍儿怎么会为了五千两银子作伪证?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珍儿为人老实,定是遭人陷害的!”黄昭瑞一接到消息,早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赶忙命仆役们备妥马车,准备赴京搭救儿子。
“老爷,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珍儿啊!”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了吗?”黄昭瑞抖抖索索地换穿衣服,匆匆忙忙地出门,正要坐上马车,就看见谷元年和夫人冒着雨赶过来。
“大人,我听见消息就立刻过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珍棋是犯了什么罪?”谷元年面色青白地追问。
“详细情形还得走一趟刑部才知道,说是丁颢诽谤君父、诋讥朝政,罪证确凿了,珍棋却收了五千两银票,为丁颢作伪证。”黄昭瑞脸色凝重地说明。
“珍儿憨直老实,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一定是遭人陷害!”黄夫人深怕亲家误会,忙为自己的儿子辩解。
“要多少银子打点只管开口说,花多少钱不是问题,总之得先把珍棋救回来才行!”谷元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变成寡妇。
黄昭瑞的面色更加沉重了,他对刑部内的弊端黑幕太清楚了,而且一旦经皇上勾决定罪的案,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秋后问斩……只怕咱们现在想要买替身救珍儿都来不及了……”黄昭瑞语音颤抖,心中一片混沌。
“离秋后问斩还有多少时间?”谷元年已有不祥的预感。
“……一个月。”黄昭瑞嘴唇颤动着。“倘若,珍儿自己就是被人诬害的那个替身,纵有万金,也换不回他的命了……”
黄夫人惊得脸色青白,双软一腿,不自禁地哭嚎了起来,谷夫人搀扶着她,也陪在一旁呜咽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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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依然载着黄昭瑞朝京城疾驰而去。
黄府上下陷入了极度恐惧不安的等待中。
黄夫人心中很清楚,进了刑部死牢,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要从阎王面前救回珍棋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因此她天天哭,几乎哭断了肝肠,到最后,已经哭得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了。
始影和柔雁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仍然还抱着一线希望,劝慰着婆婆。
深秋的风透着蚀骨的寒意。
一个月之后,载着黄昭瑞前往京城的马车回来了,只不过,马车载回来的却是珍棋冰冷的遗体。
看到装着珍棋的棺木时,始影面色苍白,目光凝滞,罪恶感毫不留情地击向她,她的身子禁不住地剧烈颤栗,艰难地移动着步伐,还没来得及走到棺木前,就已无力地瘫坐在地,掩面恸哭。
黄夫人眼神空洞地盯着棺木,双眼因早已悲伤过度而没有了泪水。
珍棋是被斩首的死刑犯,黄昭瑞花了几千两银子才买回儿子全尸,所以珍棋的丧礼是在静悄悄中办完的。
府里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悲伤沉重,都需要时间来抚平伤痛。
之后一整个冬天,始影都是穿着素白戴孝的长袍。她更安静、更寡言了。
有时候,柔雁看始影整日神情木然,坐着大半天一动也不动,长长久久的不发一语,就会过来陪她说说话。
但始影总是心神恍惚,低低喃喃地说着:“都是我害了珍棋,都是我日日向神明苦苦祈求,不要让我去京城,所以都是我害了他……”
柔雁总是一再地劝她不要自责,珍棋的死是遭人陷害,与她无关。
只是她并没有去深思,为什么始影要祈求神明不要让她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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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影独自一人在菱花镜前端详自己的脸,镜中的脸依旧清丽脱俗,只是双眼不再灵动有神了。
珍棋的死,让整座黄府笼罩在深沉的哀伤中,府里每个人都度过了一个最寒冷的冬天。
而她,成了寡妇,必须在这座大宅里安安静静地度完余生了。
她没有唤来喜缨侍候,自己简单地梳了一个与平日一样的发髻,插上一根素银簪,依旧穿着一身素服去向公婆请安。
此时正是暮春三月,园子里桃花都开了,朵朵红云将花园妆点得缤纷馥郁,也悄悄驱散了府里阴郁的气息。
她怔然立在院中,望着飘飞满天的霏霏红雨。
看了几回花开花落,如今的她也成了这座园子里的一株花,等着枯萎,等着凋零,等着落花成泥。
她的一生,就要被锁在这座园子里了吗?
“给爹娘请安。”她来到公婆正屋,恭谨地请了个安。
黄夫人见她仍是一身缟素,不禁轻轻低叹着。
“始影,珍棋都走了半年多了,你也可以把素服换掉了。”
始影淡然地笑笑。“娘,不要紧,我平时穿衣也偏素。”
“娘要你换掉就换掉。”黄夫人态度坚持。“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人也得好好过日子才行。”
“是。”她垂首敛眉。
“园子里的花都开了,你也多出来走动走动,别老是关在屋子里,会闷出病来的,知道吗?”黄夫人把几样点心推到她面前。“来,多吃点,你已经太瘦了。”
“是。”始影柔顺地挟起一块点心吃。
对这个规规矩矩、安静寡言、百依百顺,好得几乎无可挑剔的儿媳妇,黄夫人总是既心疼、又怜惜。
黄昭瑞默然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柔雁怎么还没来?”他摇头叹气,这个二媳妇老是睡到忘了请安。“算了,我还是先跟你们说吧,一会儿柔雁来了,你们再告诉她。”
黄夫人狐疑地看着丈夫。“是谁来的信?”
“抚司衙门有人到宁波查案子,在宁波看见了管儿。”
始影一听见“管儿”,像被火烫了一下般,浑身一震。
“管儿?!信中写了什么?管儿如今在哪里?怎么样了?”黄夫人迫不及待,心急地追问着。
黄昭瑞打开信,仅挑了几句重点说。
“信上说,管儿这一年来都在宁波做钱庄和绸缎买卖,做得很不错。他不知道珍儿已经死了的消息,一听说珍儿被斩首,他急着处理掉手头上的几桩买卖,最近就会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