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始影低垂着眼帘。“我自己倒是挺开心的。”
“大小姐、二小姐!”喜缨远远地朝她们奔过来。“老爷请你们到正厅去。”
柔雁倏地起身。
“是黄家两位公子来了吗?”
“是,都在正厅坐着喝茶呢!老爷吩咐小姐们快些过去。”喜缨轻拍着胸脯直喘气。
“姐,快走吧!”柔雁提起裙摆步下凉亭石阶。
“你先去,我画完最后几笔再过去。”始影的眼神始终专注在画上,笔尖飞快点染着山峦。
柔雁略略回眸。“好,兄弟两个由我先挑,我先看上了谁,你可不许后悔,不许跟我抢啊!”说完,愉快地迳自离去。
始影的笔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发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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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大公子在通政使司任知事?”
谷元年眯着笑眼,满意地看着珍棋和管朗两兄弟。
“谷怕父,喊我珍棋就行了。晚辈只是个小小的文官,不足一提,让怕父笑话了。”珍棋心虚地苦笑。
“可别这么说,这差使不错,以大公子的才干,将来肯定会有前途的。”谷元年笑呵呵地说。
管朗忽然大大打了个呵欠,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
黄昭瑞转头瞪了他一眼。
“小小的文官哪里有什么大前途,谷兄就别太抬举珍棋了。”黄昭瑞故作不屑地轻哼。
“黄大人太客气了。”谷元年把目光调向正垂眸品茗的管朗。“那么,二公子如今……”
“怕父,我没什么正经差使,就只是整日游手好闲,到处胡混过日子,比起我大哥来是差劲多了。”管朗头也不抬,悠哉游哉地喝着茶。
黄昭瑞寒下脸,拳头握得喀啦响。
黄夫人忙用手轻拐儿子一记。
“管朗,收敛点,别胡闹!”珍棋丢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二公子说话真是直率爽朗呀!”谷元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内堂传出,纱帷一掀,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位丰腴娇媚的女子来。
“柔儿,快来见过黄大人和夫人、大公子珍棋、二公子管朗。”谷元年看到爱女,开心得连忙招手,但见她只一个人出现,脸色不禁僵了一僵。
谷柔雁轻移莲步,来到黄昭瑞和夫人身前屈膝行礼。
“柔雁见过黄大人、夫人、两位公子。”
“姑娘不必多礼。”黄昭瑞伸手虚扶了扶。
谷柔雁缓缓退到父亲身旁坐下,视线大胆地掠过儒雅斯文的黄珍棋,然后落在管朗的脸上。
管朗正好抬起眼眸与她对望,那一瞬间,她的心被他迷离而神秘的眼神给重重撞击了一下,好像被一双手给紧紧捏住,成了俘虏般。
她的心怦怦跳着,跳得很急促。
像谷柔雁这样的富家千金,管朗见得多了,该上的妆、该戴的钗环发饰一样不缺,一身缤纷华丽的眩目衣裙,满满地占据视线。这些外在的精致妆扮在他眼中不具任何意义,他想看的女人是卸除衣衫、褪尽颜色的样子。
“二姑娘艳冠群芳,谷兄真是好福气啊!”黄昭瑞笑着恭维。
“不过是黄毛丫头罢了,将来的夫家要不嫌弃,那才是我的福气啊!”谷元年呵呵笑道。
谷柔雁脸红地瞄了管朗一眼。
长时间在女人堆里厮混的管朗,对女人的眼神有相当的敏锐度,眼神里传达着什么心思,他不会看不出来。
如果是感兴趣的女人,他或许还愿意奉陪周旋,但是他对谷柔雁兴趣缺缺,想到眼前这个女子将有一半机会成为他的妻子,他就忍不住更生起厌烦之心。
“怕父,晚辈有些头疼,想到外头吹吹风、透透气,失礼之处请多包涵。”管朗忽地站起身表示歉意。
“头疼?”谷元年诧异地问。“怎么忽然头疼了?要不要传大夫来看看?”
“不妨事,只是小毛病。”管朗礼貌地婉谢。“有时候屋里太憋闷时,我就会忍不住头疼,只要吹吹风、透透气自然就好了。”
“这……”谷元年脸上的笑容略略僵着。
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珍棋吊起白眼暗骂。
“没关系,谷兄,你让他去吧。这孩子脾气怪,咱们用不着理他。”黄昭瑞闭目吸气,压抑着怒火。
“二公子,让我来给你领路吧。”柔雁抓住这个机会,连忙起身说。
谷元年向女儿抛去一个赞赏有加的眼神。
管朗欠了欠身,语调更加温柔有礼。“多谢姑娘的好意,不过我只想一个人走走,不劳姑娘了。”
柔雁碰了个软钉子,当场尴尬得臊红了脸。
回绝谷柔雁,也等于是不给谷元年面子,只见谷元年的脸色异常难堪,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僵硬不自然。
“好吧,稍后偏厅摆宴,二公子就别走太远了。”谷元年虽然脸色难看,但还硬支着架子。
“多谢怕父。”管朗转向家人,低低说了句:“爹、娘、大哥,我出去走走,马上回来。”
“出去也好,你待在这里我看着也烦!”黄昭瑞冷哼一声。
黄夫人暗暗以手势挥他快走。
管朗淡笑了笑,在柔雁无奈失望的注视下闲散地步出正厅。
知道谷元年是江陵首屈一指的巨富,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然而所有传闻都不及亲眼目睹。在走进重重院落之后,黄管朗才看清谷宅真正的豪华富贵和气派。
无处不在的山石花树,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一股淡淡的花香远远飘来相迎,和着泠泠的水声,在树石花间缭绕。
如此奢华的气派,也难怪爹处心积虑想结为亲家了。他心中苦笑。
走进一道临水长廊,廊不是一池碧水,栽养着半池荷花,他缓缓转过一块巨大嶙峋的太湖石,石下有池碧绿的湖水,湖中浮着几株娇艳的睡莲。
忽然,不远处传来清脆婉转的女声。
他转身,看见一个女子低头坐在碧池边洗着画笔,一个婢女站在她身旁,手中捧着一卷绢画。
“小姐,让我来收拾吧,您还是快点到正厅去,老爷等急了会发脾气的。”
“先把画拿去给裱画匠,其它的事不用你烦心。”
那女子微微仰起头来,管朗看见了如花般纯净清雅的容颜,他的心不由得一紧,不敢相信在这样华贵奢靡的庭院中,会有这样一个清新如露的女子出现,好似一朵深谷幽兰,浑身透着一股典雅之气。
听婢女称她为“小姐”,难道她是谷元年的另一个女儿?
“你是谁?”
就在他怔呆之时,婢女发现了他,惊讶地喊道。
那一双秋波灵动的眼睛微愕地转向他。
“抱歉,惊扰了姑娘。在下黄管朗,是今日前来拜访赴宴的客人。”
谷始影一听,讶然望着他。
眼前剑眉入鬓、俊朗飘逸的翩翩公子,居然就是放浪成性、整日无所事事、流连花丛的风流二少爷?!
“公子怎么不在前厅,跑到这后院来了?”喜缨好奇地问道。
“前厅有些憋闷,所以出来走走。”他微微勾唇一笑。
他的笑容如温柔的春风划过,整张脸都是动人的柔光,格外慑人心魂,顷刻折了谷始影的心。
她无法相信传闻中恶名昭彰的男人就是眼前所见的这个人。
“姑娘方才在作画吗?”管朗兴味盎然地问道。
“闲来无事画着玩儿的,画得不好。”始影微微侧过脸,轻描淡写地答。她不想承认自己竟会被一个风流浪荡的男人触动了心。
“那是我家小姐谦虚,裱画匠每回看见小姐的画,总是赞叹不已哩!”喜缨好得意地说。
“喜缨,你的话太多了!”始影轻斥。
那张羞涩中略带薄嗔的素净容颜,让管朗看得入神了。在那汪纯黑的眼瞳中,他看到了一种幽秘的美,诱惑着他去探索隐藏在眸底的秘密。
“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他斯文有礼地请教。
“这位是我家大小姐,闺名始影。”喜缨抢先答道。
“始影……”黄管朗凝视着她素雅恬静的脸庞,用低沉慵懒的嗓音低低地说:“刚才在正厅,我听见谷怕父唤二姑娘柔儿,我猜,你的小名应该是影儿吧?”
谷始影的心口剧烈地震荡着。
影儿。
这低柔的声音像极了梦里迷雾中的呼唤。
她惊愕地站起身,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忧伤的情绪哽咽在胸口,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梦中。
“你……你是……”她仰着脸,深深地凝望着他,迫切地想从他眼中看见什么,眼神中有惊讶、有欣喜、有迷惑。
黄管朗被她炽热的眸光注视着,浑身的血液渐渐沸腾。他费力地解读着她的眼神,那不是一般女子看他的那种单纯迷恋,她的眼瞳太清澈,凝视着他的眸光像是看着亲人或是情人。
那一瞬间,情意的种子在他们心里不知不觉地扎下了根,在心灵深处一点一点地萌芽。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她,站在她面前,用温柔动情的语调,轻轻低语--
“姑娘,倘若你我两家结亲,你是否愿意--”
“管朗!原来你到这儿来了!”
一个突然闯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心醉神驰的刹那。
第二章
管朗和始影双双转过头,看见珍棋和柔雁步出长廊朝他们走过来。
不知何故,管朗朦胧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大哥,怎么你们也跟出来了?”他随意笑笑。
“学你出来透透气呀!”珍棋调侃地笑道。
柔雁看见管朗和姐姐面对面地站着,脸色不禁变了变,敏锐地察觉到他对姐姐的神情和态度,与对待自己时有极大的差别。
“宴席已经摆开了,爹要你们快到偏厅去。”柔雁的目光冷冷地瞅着姐姐。
“我知道了。”始影悄悄悸动的芳心忽然凝结在妹妹冰冷的注视中。那是什么眼神?妹妹不曾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一旁的珍棋看见清新婉约、一身家常装束的谷始影,不知怎么地,就有了极大的好感。
“这位一定是始影姑娘吧?”有弟弟在旁边,珍棋的胆子大了些,要是平时,他看到陌生女子是绝不可能攀谈的。
“是。”始影淡淡颔首。“见过大公子。”
“不敢当。”珍棋腼腆地回礼。
柔雁忽然笑了起来,热切地说着。“方才听说大公子平日最大的兴趣是舞文弄墨,可巧得很,我姐姐也最爱写字画画,有时候她可以几个字写上一整天呢,一支笔老是不离手的。”
“柔儿,说这些干么。”始影脸色微红。
珍棋看着谷始影,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向来不善言辞,这时候一失神,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了。
“一般姑娘们都喜欢五颜六色的胭脂钗裙,难得遇见一个喜欢笔墨的姑娘,确实很不一般啊!”管朗由衷地说着,观察力敏锐的他,只注意到了柔雁隐隐的妒意,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大哥望着始影的目光充满了倾慕。
“没什么特别的……偏厅已摆好了宴席,两位公子请。”始影既羞怯又尴尬地低下头。过于直接的赞美她一向招架不住,只好转开话题。
“是啊,两位公子请。”柔雁挽住姐姐的手,微感不悦地在前方领路。姐姐那些在她眼中可鄙可笑的缺陷,管朗竟觉得是很不一般的优点?她愈想愈气,心头笼罩了一团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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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的厅堂里,黄、谷两家分坐两侧用膳,侍女们悄声利落地倒酒送菜。
席间畅谈最热络的自是两家长辈,从官场的波谲云诡,谁被重用了,谁又被打入了大丰,谈到了田产和船运的致富之道。两位夫人则手握着手,亲亲热热地替对方挟菜。两家结为亲家的默契,已不言而喻了。
不过,谁娶谁?谁嫁谁?
谷家两姐妹挨着坐,对面就坐着黄家两兄弟,谷始影每每不经意地抬眼就能看见黄管朗那张太完美、太有魅力的脸。匆匆调开目光,又看见儒雅斯文的黄珍棋也正腼腆地对着她浅笑。她的脸颊火也似地烧红着,只好低着头专心吃饭,逃避着两兄弟专注的凝眸。
谷柔雁怔怔地观察着,即使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得出珍棋和管朗两兄弟的目光总是落在姐姐身上,只有偶尔才会轻瞟她一眼。很明显,他们看中的对象都是姐姐,而不是她。
“始影姑娘不知受哪位名师教授诗画?”珍棋好奇地笑问。
“十六岁前我和柔儿跟着杜雨良杜师傅念了几年闺塾。”始影简单地答,垂眼舀着碗里的莲子羹喝。
“杜雨良杜师傅吗?”珍棋惊喜地说。“杜师傅善画山水墨竹,始影姑娘若能学得几分技巧,画作一定可以长进不少。”
“虽有名师指点,不过有没有天分比较重要。”管朗一手托着脸颊,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挟起一粒鸽子蛋送入口中。
“天分是很重要,但也得要有毅力和耐性。”珍棋笑说。
“是啊,我和大哥的师傅专精字画,虽然大哥欠缺了点作画天分,但是毅力和耐性却让他练得一手好字,风格自成一体,将来成为一代大师绝无疑问。”对自己的大哥,管朗一向不吝惜赞美。
“听起来,珍大哥和我姐姐绝顶般配呢!”柔雁掩口轻笑。
“柔儿,别乱说!”始影微愕地以肘轻撞她。
“我才没乱说,将来你们可以夫唱妇随,你读书、我作画,你作诗、我写字,多好呀!”柔雁丝毫不理会姐姐微弱的抗议。
始影无助又气恼地盯着面前的空碗,虽然她和珍棋确实有很多地方相像,但是她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她不喜欢柔雁这样乱点鸳鸯。
“那你呢?”柔雁转问管朗,她只对他感兴趣。
“我?”管朗挑眉,自嘲地笑了笑。“天分、毅力和耐性没一样有,所以到现在连个小官也混不到一个,将来说不定要靠妻子养呢!”
“就凭你的家世背景,让你爹帮你弄个一官半职的不成问题吧?”柔雁自以为聪明地笑说。
“是没有问题,偏偏这不是我喜欢走的一条路,可能要让柔雁姑娘失望了。”管朗缓缓抬眸冷睇她一眼。
始影偷偷抬眼望向管朗,管朗此时也正好将目光转向她,两人相互凝视半晌,她匆匆垂下眸,不自觉地恍恍然。纵使不看着他,她也能强烈地感觉得到他灼热的凝视。
管朗反驳柔雁的语气,让柔雁感觉很受伤,自小她就是人见人爱,被家人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在家中的地位远比姐姐受宠得多,她原以为黄家两兄弟见了她必定也会为她着迷倾倒,不可能去喜欢呆板无趣的姐姐,没想到她错了,两兄弟不但对她不感兴趣,居然还同时被姐姐吸引住,完全忽略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