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想,我是在等她不恨我吧!”
“等她……”小男孩两眼瞪大,不可思议地叫了两个字,顿住,翻了个特大号白眼。“等到现在?”
“是。”
“还会继续等下去?”
“对。”
小男孩啼笑皆非的揉揉额头,像个小大人似的。“请问老爸,你以为老大不恨你之后会怎样?”
“会回我们在台湾的家。”
“你又不在台湾。”
“我不得不离开,可是,我留了一封信和联络方式给她。”
小男孩更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老实告诉你吧,老爸,老大总说她恨你、她恨你,其实早就不恨你了,而且啊,她一直在等你去找她喔!”
“你怎么知道?”
“因为老大常常偷看老爸你的相片——可恶,她都自己偷看,却不给我看!”小男孩咕哝抱怨,再继续,“然后自言自语说:‘我知道你不可能故意害死萱萱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对我解释呢?难道对你而言,我就真的这么毫无意义吗?爸爸和萱萱死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吗?’……”
第3章(2)
听一个小鬼头一板一眼的念那种成熟大人才会说的话,实在很滑稽,不过,会念得那样几乎一字不差,可见他是真的听了很多次,多到他都会背了。
“唔,大概就说这些。”
“原来如此。”
“了了厚?那老爸你现在打算怎样?”
“我该到哪里找你妈妈?”
“要我告诉你?拜托老爸你别害我好不好!”小男孩没好气地回绝。“要是让老大知道我跟老爸你见面了,我就看不到今年的秋天了啦!”
“你不是说她不恨我了吗?”
“老大要你去找她,可是不能是为了我。”
“……我懂了。”
“所以啦,每次我一提起老爸,老大就会跟我说老爸你又冷酷又无情,好坏好坏,最好不要去找你,不然一定会被老爸你害死……”见男人的眉头愈皱愈深,小男孩停住了,“她是怕我自己偷跑去找老爸你啦!不过……”拿下背包。“看在你是我老爸分上……”
“嗯?”
“最多,我给你线嗦啰!”从背包里,小男孩取出两样东西交给男人。“喏,我什么都没说喔,老爸你自己想办法找!”趁男人吃惊地瞪着那两样东西时,小男孩一溜烟逃掉了。果然,老爸对时尚一点兴趣都没有,不然他早就应该知道妈妈在哪里了!而男人,难以置信地盯住那两样东西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无论如何就是拉不开视线。这……这…………什么鬼!
第一眼见到“他”,下意识里,容惜莲就认定“他”是男孩子,虽然“他”脑后拖着一条乌溜溜的发辫。然而,两秒钟之后……
“表姊,需不需要哭得这么壮烈呀?”
表姊?
原来“他”是她!
“呜呜呜,好……好可怜喔!”
也是,没有任何一个男孩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成那样的,两管泪水加上两管鼻涕,粘糊糊地挂满一整张脸,恶心得令人不忍卒睹。有自尊心的男孩子应该是不流泪的,真要哭,也要躲起来偷哭。
就算是女孩子,除非能够哭得很有格调,否则也没几个敢当街大马路哭得这么难看的。而她,是异数吧!
“哩嘛帮帮忙,只不过死了一只小猫而已,还不是我们家养的,有没有那么悲情啊!”对了,这就是他会特别注意到她的原因,她怀里抱着一只血淋淋的死猫。“呜哇呜哇……”
“哇靠,表姊,请不要愈哭愈大声好不好,粉丢脸耶!”
听那小男孩开口闭口叫“大男孩”表姊,实在很滑稽。
在他眼里,那位“表姊”根本不像什么表姊,不但身材平平板板的毫无半点曲线可言,个子也高挑得不像女孩子,还有一副偏男性化,有点怪怪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好的五官……说实话,除了哭声,她没有一个地方像“表姊”的。
“哇哇哇哇……”
“好啦,好啦,我们带它回去埋葬,这总可以了吧?”
小男孩无奈地牵起“大男孩”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
目送那副悲怆的背影逐渐远去,哀凄的痛哭声也随之渐逝,容惜莲方才回身往反方向走。不管她是男是女,都不关他的事。
她真的是女孩子吗?
第二回见到那个很像男孩子的女孩子,容惜莲心里明知她是女孩子,脑子里却还是否定了事实。不,他应该是男孩子才对!
“操你妈的OOXX,你们丢不丢脸啊,竟敢欺负小学生,你妈妈没教过你们什么叫作‘敬老慈幼’吗?”
“不关你的事,滚远一点,不然连你一起开扁!”
“来啊,怕你们啊!”
三言两语结束开场白,接下来是一场媲美功夫动作片的拳脚大战,刀光剑影,拳来脚往,龙争虎斗,战况激烈,斗到那六、七个混混痞子很有“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的精神,全体趴到地上去找回牙齿;女孩子则像个男人一样,一脚狠狠地踩在带头痞子的背上。“哼哼哼,小姐我打架功夫十二段,领教到了吧?”
“……”妈的,男人婆!
“下回再让我看见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威胁勒索人,我就直接把你们的手脚拆装成折迭椅!”
“……”折伞行不行?
“现在,统统给我滚!”
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那些混混痞子们就一溜烟逃得不见半根毛了,女孩子也若无其事地拍拍手走人了。表演结束,散场。
容惜莲默默地从开演看到剧终,始终面无表情,没有吭半声,心中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想法——不管她是男是女,他最好离她远一点。
原来她真的是女孩子!
再次看见那个很像男孩子的女孩子,她又不一样了,整整齐齐的穿制服——裙子——背书包搭公车上学去。她叫孟吟夏。
容家的对门邻居陈妈妈告诉他,说她是个孤儿,在父母双亡之后,并没有被送到孤儿院去,而是由众多亲戚叔伯阿姨、姑姑舅舅们轮流照顾她的。乡下人的温情总是比城市里的人来得深刻、浓郁。
“她刚上高一,十五岁,个子可高着了,有170公分呢!”
十五岁?
170?
她真的不是男孩子吗?
“以她的年龄来讲,确实很高。”容惜莲低语。
“原本她是住在阿公阿嬷那里——阿公阿嬷最疼她了,一个多月前才搬到我家来,如果不是考上台北的高中,阿公阿嬷还不肯放人呢!”
“难怪以前从没见过她。”原来是刚搬来的。
“她是个好孩子,很懂事,很听话,”陈妈妈诚心诚意地夸赞孟吟夏。“虽然性子怪了一点……”
“怪?”的确,她的五官是有点怪怪的。
“嘿啊,她的个性明明像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的,又豪迈又爽快,心却软得一塌糊涂,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就可以哭倒101大楼,”陈妈妈叹道。“我都担心哪天台湾岛会被她哭到陆沉喔!”容惜莲微勾唇角,表示他笑了。“真有这么夸张吗?”
其实他对这种左邻右舍间的八卦闲聊一点兴趣都没有,远远一见到陈妈妈就想转身走人了。但容爸爸总是很感慨地一再告诫他,在城市里,生活愈是富裕,感情就愈是贫瘠,难得陈妈妈一家从乡下搬到北部来,二十多年来,在这片老旧的旧式洋房社区里,他们一家人依然能够保持着淳朴的心,眷恋着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像其他大半人家,老想着要搬到高级大厦,过更好的生活,享受更靡烂的日子。生活品质愈高,人也愈无情了。
总之,像陈妈妈这么有人情味的邻居,无论如何一定要跟对方保持亲善的友好关系。以上,都是容爸爸特别交代的。
而容爸爸的话,他向来是有多少听多少!包括逗点符号,从来不愿违逆的,所以,现在他才会站在这里和陈妈妈保持“亲善的友好关系”。虽然,他上班快迟到了。
“不夸张,”陈妈妈叹道。“她刚上台北来的那几天就天天都在哭,因为舍不得南部的阿公阿嬷;过几天,抱回来一具被车撞死的猫尸,又哭了一夜;然后,一只小鸟死在院子里,她又哭一整天;看场悲情电影,那得哭上两天才够……”
“那也算不上是怪吧!”只是对“哭”情有独钟罢了。
陈妈妈耸了耸肩,“不管怎样,我们得替她死去的爸妈多关心她一点,见她老是哭,我们会心疼啊!”顿了顿。“啊,对了,阿莲啊,你什么时候退伍呀?”容惜莲垂下半眸。“陈妈妈,我上个月就退伍了。”
“咦,你退伍啦,已经两年了吗?”
“现在兵役期只有一年,再扣除高中大学的军训时数,就剩下不到一年了。”
“咦,现在兵期只剩下一年吗?我都不知道呢!”陈妈妈咕哝。“不过也难怪啦,现在当兵跟上大学住宿一样,周末就可以回家,根本不觉得你们是在当兵。”
“我也这么觉得。”容惜莲淡淡道。
“那你找到工作了吗?”
“找到了,我在大学同学他家的公司上班。”
“上班族啊,我还以为你会跟你爸爸一样教书呢!”
“我没有爸爸那种能够压制学生的气势,教书恐怕不太适合我。”
“说得也是,”陈妈妈点头赞同。“你不但名字像女孩子,个性也温吞吞的,别说压制学生,恐怕还会反过来被学生欺负呢!”那可不一定,不过,他对教书委实没兴趣。
“我一直想改名,但爸总不许。”这个名字,着实为他带来不少困扰。
“你阿爸有他的顾虑啊,瞧瞧你,小时候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好几次都差点去找你妈妈了,没想到改了名字芝后,就再也没进过医院了,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了,换了是我,我也不许,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容惜莲想说那只是迷信,尤其是当兵这一年里,他连感冒都没有过。
不过,老人家包括他爸爸的想法有时候是很固执的,要改变他们那种根深抵固的认定,恐怕是不太可能了。“陈妈妈不是要去买菜吗?”没办法改变老人家的观念,只好改变话题。“啊,对厚,我都忘了!”陈妈妈咕哝,转身要走,忽又回过头来。“怎么你当兵之后,就没见你带女朋友回来过了?”
“她也要上班。”用最平淡的语气,容惜莲说出最能令人信服的谎言。
“也对,现在职业妇女比专职家庭主妇多,夫妻两人一起赚钱,生活也会比较宽裕。”说完,陈妈妈便匆匆往市场方向走去,顺便再丢下最后一句话。“要结婚时别忘了通知陈妈妈喔!”结婚?
和“她”?
恐怕陈妈妈一辈子都等不到他的通知吧!
第4章(1)
就跟许多男孩子一样,容惜莲在高中时代就交女朋友了,而当年的班对,能够维持到今天的也只剩下他们了。
多半会再继续走下去,直到他们手牵手步入礼堂为止吧,大家都这么认为。
毕竟,无论是外表、气质或个性——从没见他们吵过架或闹瞥扭,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登对、更速配的一对了。
谁也没料到,事实竟是……
“找到工作了吗?”
“宋正廷找我去他家的公司帮忙。”
在忠孝东路某家他们惯常光临的静谧咖啡厅里,这是容惜莲在退伍后,与他的女友徐莉雅的第一次“约会”。“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求婚呢?”
“从来没那种打算。”
“为什么?因为我爸爸吗?”
容惜莲母亲早逝,父亲是高中老师,家境小康而已,而余莉雅却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千金大小姐,她父亲早已表态说反对他们的交往,然而向来温顺乖巧的徐莉雅,父母的话,她句句依从,唯独在这件事上坚持要自主。“你认为呢?”
“我?”徐莉雅苦笑。“我认为你是这世上最薄情的男人!”
“也许是吧!”容惜莲神情淡漠,毫无半点波纹。
“一开始,你就是在利用我,对吗?”徐莉雅自嘲的低喃。“利用我做盾牌,好让其他喜欢你的女孩子死心,阻隔那些女孩子的骚扰……”从国中开始,容惜莲就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男孩子。
虽然,他的五官清逸,构不上俊男那种名词,儒雅的气质也谈不上什么帅气,然而,在表相之外,他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风采,与他冷淡内敛的低调个性恰好相反,强烈的散发出一股高雅的魅力。他的引人注目绝不是那种属于皮相的,可以养眼的引人注目,而是会在无形中吸引人,使人无法不注意到他的引人注目。不管他的个性有多内敛、多低调,在人群中,他永远都是最醒目的。
醒目的男孩子永远都是女孩子追求的目标,当时,全校一半以上的女孩子一看到他,两眼就会冒出粉红色的心型记号来。“别忘了,”容惜莲语气冷淡地提醒她。“是你先开口的。”
徐莉雅窒了窒。“是,是我先向你告白的,但……”
“而且,”容惜莲继续提醒她。“我也很明白的告诉你,我对你没有同样的感觉,可是你坚持说我们可以交往看看,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你都不会抱怨。”徐莉雅张嘴想反驳,但是,她无法反驳事实,只能无奈地叹息。
“对,也是我坚持我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的——我以为时间一久,你就会对我产生同样的感情了。可是最后你之所以会答应和我交往,纯粹只是为了要利用我,根本无意和我培养任何感情……”
“也不全然是。”容惜莲只承认一半,他的本意的确是要利用她,但他是独生子,迟早总是要结婚生子以慰老父,所以,他也试过了,以为这个外表气质都跟他很合的女孩子能够打动他的心,可是……“你也很清楚,七年来,我始终无法对你动心,而既然你父亲也反对……”
“不要再拿我爸爸做借口了!”徐莉雅愤怒地打断他,但生气不到两秒,她后悔了,马上软下声音来,眼带央求地瞅着他。“至少,你有一点点在乎我吧?”
“一点也没有。”容惜莲毫不犹豫地回绝她的央求。
听他说得如此无情,徐莉雅心中一痛。“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容惜莲的回答淡漠如初。“也许是因为你缺少令我心动的条件吧!”徐莉雅沉默片刻。
“但是,我已经爱你好深了,为了你,我一再忤逆我爸爸……”
“不需要。”
再一次,容惜莲无情地拒绝了她,徐莉雅痛心得想生气、想尖叫,但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恐惧的疑问。“那你……想跟我分手了吗?”因为他不再需要盾牌了。
“如果我说是呢?”容惜莲反问。
“不,我不要!”徐莉雅失声而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