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夏末的阳光从窗口迤逦一地,蔓延到门边,适巧门板被推开,光芒映照在姑娘家的桃红色绣兰枝罗裙上,恍似整个人都隐隐发光。
他几乎是屏着气息注视。
“烨叔。”阮岁年徐步走到桌前,朝他福了福身。
被唤作烨叔的男人约莫二十来岁,眉目如画,有张罕见的俊美容貌,尤其唇角微漾的笑意,让本就光采夺目的五官更显无俦。
“坐。”夏烨指着面前的位置。
阮岁年乖巧坐下,露出了甜柔的笑,让原本就娇媚的小脸犹如春月盛开的桃花,艳放绝俗。
夏烨瞅着她一会便转开了目光,像是看穿了她的踌躇不安,抢白道:“这一回长宁侯犯的事,不是小事,而且牵连甚广,我保不住他,如果戚家对你不满,你就让戚觉来见我。”
阮岁年顿了下,小脸微微涨红着,倒不是难堪,而是难为情。她今儿个请他到酒楼,便是夫君要她帮忙说情,可请托的事都还未说出口,就被留了几分情面地拒绝了。
可不是吗?她喊他一声烨叔,可事实上两人没有半点姻亲关系,不过就是邻居,两家偶有往来而已,甚至在她出嫁之前也只见过他一两回,反倒出嫁后因为侯府的事,夫君仗着阮家和烨叔有那几分交情,硬逼她厚着脸皮找上门请托。
丢人的是,公爹的差事是烨叔帮忙的,可公爹竟不知好歹贪了军饷,现在人都被押进大理寺,这事饶是她再不谙政事也知道难了。
烨叔拒绝了,她松了口气,却也担忧起来,不知道怎么跟夫君交代。
“不用了,不好让烨叔为难,烨叔百忙之中跑这一趟,我心里已过意不去。”阮岁年低垂着脸起身,歉意地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夏烨微颔首,待她走近门边时突道:“丫头,戚觉待你好吗?”
阮岁年顿了下,没有回头,轻声道:“自是好的。”话落,迳自朝外走去。
夏烨目送她的背影,笑意瞬间敛去,犹如春暖三月陡降霜雪。
如果戚觉真的待她好,岂会要一个出嫁的姑娘私下见外男,就只为了替他长宁侯府要点好处?
三年了,打她出阁至今,这三年来她为了戚家求过他多少事了?他已经将戚家喂养得差不多,如今是时候让戚家消停了。
“夏煜。”他喊了声。
“大人,可要回去衙门了?”守在门外的随从立刻进门。
大人身为首辅,辅佐幼帝,日理万机,衙门里还堆了好几落的奏疏,要不是长宁侯世子夫人捎人传话,这时分大人应该还在衙门里才是。
他真是搞不懂,大人跟长宁侯世子夫人也没什么交情,顶多是年节会到阮家走动而已,怎么这长宁侯世子夫人每回向大人开口,大人连点犹豫都没有就答允了?幸好这一回大人脑袋清醒了,要不再这样答应下去,不知情的人可要以为这两人关系匪浅了。
“替我送样东西给长宁侯世子。”说着,夏烨从怀里掏出信封。
夏煜接过手,正要询问何时送,就听他道——
“快去快回。”
所以,大人是要在这儿等啰?大人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工作已经堆得满坑满谷,哪有闲情管长宁侯府的破事?唉。
一路上,阮岁年都皱着眉,思忖着一会要怎么跟戚觉解释。可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他肯定会发怒……
唉,为何成亲后他变得如此多?老是跟她要这拿那的,甚至还要她向烨叔开口讨差事讨什么的,明知道她为难,仍逼着她做。
事要是成了,他连日喜笑颜开,这回没成,公爹肯定是避不了牢狱之灾,更甚者是流放之罪,就不知道他会怎么对自己。
心事重重地回到长宁侯府,阮岁年朝戚觉的书房走去时,却见书房外竟都没有下人,正意外,就听见书房里传来戚觉的声音。
“小姐。”丫鬟榴衣见状,低声唤着,动手轻扯着她。
阮岁年脸色冷沉,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徐步走到门边,将书房里的淫声浪语给听得一清二楚,拳不禁握得死紧。
书房里的女子是遭她禁足的橙衣,橙衣是她的陪嫁丫鬟,前些时候偷偷爬上她丈夫的床,不料戚觉今日竟将橙衣带到书房里白天宣淫……他这么做,她这个世子夫人还剩几分颜面能制得住他后院那些妾室通房?
“世子,可是您老让夫人跟首辅大人碰头,这样好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是被人撞见了,说不准还以为夫人给世子戴绿帽呢。”
“得了,谁不知道首辅大人好男风。”戚觉压根不在意阮岁年同夏烨见面,甚至觉得多多益善。
“可首辅大人长得很俊呢。”想当年夏烨当殿道出自己好男风,不知道京城里多少姑娘快哭瞎了眼呢。
“长得俊又如何?比得上阮岁年对我的死心塌地?当初要不是瞧她还有些嫁妆,我岂会娶她过门?”戚觉啐了声。
当初迎娶确实是为了阮岁年的嫁妆,然而就在娶了她的头一个年节,他陪她回去阮家,这才发现原来权倾一方的夏烨竟和阮家走得如此近,甚至还昵称她丫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娶了棵摇钱树,只要有阮岁年在,竟能使唤得动夏烨,甚至替他办妥任何事。
“是,知道世子丰神俊秀、英勇神武,可问题是为什么首辅大人竟会一再答应夫人的要求?”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从小就跟着夫人,她可不曾见过夏首辅和夫人有过什么往来,更别说情分,但夏首辅一一应允夫人的要求,却又是事实。
想来,自己对夫人是有几分妒嫉的,只因出身好,夫人从小就得娘家大伯冠玉侯和世子堂哥疼爱,更因为嘴甜而得老夫人青睐,如今竟连权倾一方的首辅都成了她的裙下臣……不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就好比夫人的夫君,不就压根都瞧不见她?
“天晓得呢?这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夏烨会应下任何事。”
那语气彷佛就算阮岁年真和夏烨有了首尾,他也压根不在意。
橙衣笑眯了眼,偎在戚觉怀里问:“可眼前侯爷犯了这事,夏大人真的会答应摆平?”说到底,她还是担忧富贵日子到头了。
“放心,只要阮岁年去跟夏烨说一声,什么事都没了。”他不在乎夏烨为何对阮岁年有求必应,他在乎的是这种宛如将夏烨踩在脚底下的快意。
夏烨呢,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十三岁那年在殿上与群臣舌辩大胜,皇帝立刻点为状元,同科里的探花郎便是阮岁年的爹。从此,夏烨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如今已是三朝元老,眼下是少帝帝师,是一人之下的首辅,就连共同摄政的睿亲王和肃王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可自己却能打着夏烨的旗帜为所欲为,这滋味直教人上瘾。
“要是不成呢?”
“我就休妻!横竖阮岁年的嫁妆已经到手了,她要是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我还留着她做什么?”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用力踹开,榻上的两人吓得赶忙拿衣衫遮掩。
戚觉一回头见是阮岁年,登时有几分恼羞成怒。
“你做什么!”他斥道,赶紧套上裤子,随手抓了件夏衫搭上。
阮岁年直瞅着他,泪水在眸底打转,却是倔强地不肯让泪水滑落。
如果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至少还保有一分傲气,绝不为这种人哭泣。
榴衣在旁扯着她,就怕两人冲动之下说不了好话,夫妻间更生嫌隙,倒教自己那可恶的妹妹橙衣看笑话。
“……公爹的事,烨叔说帮不了忙,还有,咱们和离吧。”阮岁年一字一句地道,一双澄澈如泉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瞅着他。
曾经,她以为他会是她的天,护她爱她一生,哪怕出阁后发现他有诸多问题,可只要他肯怜惜,她便能忍。可惜,不过是场梦,如今梦醒,就是痛了点,但醒了就好,她不想再自欺欺人。
“你说什么?”戚觉怔愣地瞪着她。
“烨叔说了,你要是不满,可以直接找他说,往后……我不会再帮你说情,也请你赶紧将和离书写好。”话落,多看一眼都嫌眼疼,她转身就走。
“你在胡说什么!爹犯了这事,要是夏烨不帮忙,轻则流放,重则抄家……你身为侯府世子夫人,怎能置身事外?”戚觉吼道,顺手取下了挂在书架边上的长剑,出鞘直指着她。
“小姐!”榴衣见状,赶紧护住阮岁年。
阮岁年回头看着他狰狞的神色,突地笑了。“既知这是轻则流放,重则抄家的重罪,为何还要以身试法?谁种的因,谁就承这份果,给了和离书,从此以后,我和长宁侯府没有半点关系。”
她掉头就走,满心想的是对烨叔的愧疚。她为了讨夫君欢心一再请托,难为烨叔竟然一再答允,戚家却是如此辜负他们。
“休想!”
“小姐,快走!”
榴衣喊的同时,阮岁年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接着听见了榴衣的哀嚎声,一回头惊见戚觉竟然真提剑砍了榴衣。
“榴衣!”
“小姐快走!”榴衣倒地后仍紧紧地抱住戚觉的脚。
看着榴衣一身的血,阮岁年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迈着脚步却不知道要往哪逃,下了廊阶,穿过园子是府里的湖泊,她想沿着小径逃跑,戚觉却已经来到身后。
“去哪?去跟夏烨说,让他想法子保我们长宁侯府无事,否则我就杀了你!”
阮岁年直瞪着他扭曲的脸,心里骇惧不已,嘴上仍倔强道:“不,我不会再去求烨叔,你要是有本事就自个儿去求。”她已经没有脸见烨叔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眼见他步步逼近,她退无可退地看了眼身后的湖泊,最终选择跳入湖泊里。
她宁可自了也不愿死在戚觉之手,更不愿再为难烨叔!
横竖,她这一世就是个笑话,是她选择了这条路,就让她结束这一切。
酒楼里,夏烨端着茶杯,还未就口突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抚着胸口,看着外头逐渐阴霾的天空,听见了快速走近的脚步声。
“大人。”夏煜在门外喊着。
“东西交给他了?”
夏煜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禀,突然眼前的门板打开,他被迫对上夏烨那双冷锐的眸。
“发生什么事了?”
“就……”夏煜犹豫了下咬牙道:“长宁侯世子夫人坠湖身亡了。”
夏烨直瞪着他,动也不动。
“小的到长宁侯府时,里头乱成一团,世子夫人刚被捞上来,已经没了生息,下人还说什么世子夫人的丫鬟也死了……小的没见到世子,所以……大人,大人,您要不要紧?”见他晃了下,夏煜忙搀着他。
夏烨忽地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一片黑暗,只因他心中那唯一一道光芒已消失不见……
第一章 重生再见故人(1)
“男人的眼泪?”
阮岁年喃着,抬眼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张模糊的脸。她有一瞬间的恍神,怀疑自己到底听见什么。
“对,只要你能在一年内得到那小子的眼泪,你就能活下去,反之……”男人的嗓音低醇,彷佛还带着笑意,一种等着看热闹的慵懒笑意。
她更疑惑了,“那小子是谁?”
“姑娘的隔壁邻居。”
她愣愣地瞅着他,直觉他说法有异。冠玉侯府一边临巷,一头则是和夏府为邻,夏府里有三个兄弟,一个是权倾一方的首辅夏烨,行二的是出任蓟州按察使兼兵备道副使的夏炽,最后一个则是通政司参议夏灿,但这三兄弟已经不是能被称呼为小子的年纪了。
正疑惑着想再问清楚时,男人又开口了——
“记住了,一年为限,愈近时间,姑娘会愈体弱,时间一到,逾时不候。”
她一抬眼,就见男人动手朝她额间一弹,她痛得惊喊出声——
“小姐、小姐!”
她猛地张开眼,觉得自己浑身像是着了火一般,可偏偏又冷得直发颤。正当她搞不懂自己发生什么事的当头,一张娇俏的圆脸闪进她的视野里,她注视了半晌,猛地伸手抱住她。
榴衣!
天啊,榴衣还活着!
她想起来了,在戚家,榴衣为了护她逃走,被戚觉一剑给杀了,而后她仍逃不了,被逼着跳进冰冷的湖里。
可眼前榴衣还活着,身体还是温热的!
“小、小姐?是不是哪里疼得难受?小姐别怕,大夫说了,只要小姐能够醒来就没有大碍了。”榴衣原先有些不知所措,现下想小姐怕是病糊涂又病得难受,才会像个娃儿想要讨抱,她不由轻抚着她的背,不住地安抚。
然而,阮岁年却像是受到极度委屈的孩子,紧抱着榴衣不放,还不住地抽泣着。
等到一刻钟后,待她平复许多,她才羞窘地放开榴衣,抓起被子把脸给蒙住。
榴衣见状,不由抿嘴忍住快逸出口的笑声,“小姐饿不饿,渴不渴?小厨房里还热着粥,随时都能用。”
她没应声,蒙在被子底下摇了摇头。
“小姐还想再睡一会吗?”榴衣柔声问着。
还是没应声,被子底下的头又点了点。
榴衣心想小姐定是病得难受才会抱着她大哭,哭完之后又觉得丢脸才会蒙着脸,心里既觉得好笑却又心疼极了。
给她留了盏花架上的灯,榴衣便退到外间值夜。
夜里,静谧无声,阮岁年掀开了被子,露出一张妍丽秀致的玉白小脸,脸上因热度而微红着,澄澈的水眸直瞧着床帐。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她及笄那年染上风寒之时。
哪怕身体还发着热,哪怕脑袋还不是很清楚,她还是努力地把醒来前的事仔仔细细想过一遍。
那年,她出嫁了,嫁给了那个她自以为会疼宠她一辈子的长宁侯世子戚觉,然而才嫁进长宁侯府没多久,她就发现他身边早有了通房侍妾,她恼归恼,却只能逼迫自己接受,毕竟他是自个儿挑的男人。
岂料,他要的不过是她的嫁妆,更甚是贪求烨叔给予的好处。
结果,榴衣被杀了,而她……沉尸冰冷的湖底。
思及此,她浑身打了个哆嗦,彷佛自己还在冰冷的湖底冻着。
再然后……那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对自己提出了还阳重生的法子。
梦里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那人面貌本就模糊,如今更是想不起来,再者,为什么会与她做这种交易?而且他说话的口吻彷佛与她和夏家人都熟识,要不怎会说那小子呢?
可,那小子到底是指谁?
夏家有三个兄弟,不管他说的那小子到底是谁,三兄弟都是朝廷命官,已过弱冠之年,想让他们掉泪……说笑的吧。
撇开人在蓟州的夏炽不谈,夏府目前就只剩下夏烨和夏灿。
行三的夏灿,她印象中好像没见过他,只听人说是个人如其名,笑脸迎人,彷佛不知愁滋味,长得很俊很爱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要怎么让他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