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加奴仆一行数人,并不特别引人侧目,当娘的带着儿女入寺上香,在香火鼎盛的文觉寺比比皆是。
“娘,我到后头的禅房歇一会儿,一早事多,有些困了。”单青琬找了个理由,离开香烟缭绕的正殿。
“真吓着了?”木氏抚了抚女儿略显苍白的脸庞,以为她余悸犹存,真让手段凶残的锦衣卫吓到惊魂未定。
她顺势点点头。“有一点。”
说实在话,活了两世人,她第一次遇到传闻中的人物,重生前她可是跟他毫无交集,从武平侯府的后院到镇国公府后院,她始终活在压抑、受人掌控的圈圈里,走不出那道高墙。
她与凤九扬不过是偶遇,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像他这样的狠角色,她向来敬而远之,目前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吧,你去好好歇歇,让冬麦给你点枝安宁香。”木氏也吓得不轻,心想着等会儿得多求几个平安符。
“好。”单青琬温顺的颔首。
“姊姊,我陪你。”闻不惯檀香味的单长溯说道。
“不用了,你陪娘,寺里人多,你是小男子汉,要护着娘不被其他香客骚扰,娘长得太好看了。”不是她要骄傲,她娘不同于京城女子艳极的张狂,婉约动人,清妍若莲,还是小心点好。
看了看一波波入寺的人潮,又瞧了瞧亲娘秀丽容貌,单长溯马上牵起娘的手。“我看着娘,姊姊放心。”
“嗯!我把娘交给你了,要好好照顾娘。”
头一回被交付重任,单长溯小大人似的慎重其事用力点头。“姊姊去休息,我行的。”
单青琬笑了笑,领着冬麦和豆苗往寺庙后方的禅房走去。
一整排的青砖屋子是提供信众歇息用的,男女分开,一在东厢,一在西厢,中间隔了一座桃花林。
一到了禅房,单青琬便说她要歇着不想有人打扰,打发了两个丫鬟去煮茶和去讨素斋。
等两人都离开了,她快步走向无花无果、枝叶繁盛的桃花林,那儿有人正等着她。
“咦!小舅舅,怎么是你?”
桃树下一身青袍的男子转身,一口白牙微露,长相清俊,五官端正,如同进京赶考的书生,书卷味甚浓。
“见到我不开心吗?”男子露齿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眼眶泛红的单青琬笑中带泪地往前一扑。“开心,我最喜欢小舅舅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小丫头太浮夸,前不久小舅舅不是才给你送了生辰礼,你还嫌庄子小,要小舅舅给你送座大的。”这丫头长高了一点,都到他胸口了,过个两年也要说亲了。
看着模样与胞姊极为相似的外甥女,木清峰心中感触良多,一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他木家小辈中就她一个女娃,难免多疼一些,二是感慨她生错了人家,若是她娘当初不嫁给单天易那个混蛋,她最起码是江南富户的嫡女,有他木家当靠山,能嫁得差吗?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明明很久很久了。”她故意使起小性子,好掩藏内心的激动,因为对她来说,她已有十余年没见到小舅舅了。
她重生前的那几年,远在江南的木家被一户姓高的人家打压得很厉害,对方与宫中的太监搭上线,垄断了大半生意,害得木家差点破家,她想帮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舅家败落,从日进斗金到江河日下,可即便如此,舅舅和表哥们仍是会想法子给她送银钱。
她被抬进镇国公府后就再也没出过朱漆大门了,娘家人想见她也不得其门而入,舅舅们更被拒于门外,商家人被认为低贱,即使那时她只是一名妾室,仍不允许与“下等人”往来,会污了门楣。
“好、好、好,很久很久,小孩子家家的,就爱计较,距离上一回也不到一年半,我来回一趟也要个把月,小舅舅容易吗!”又是船又是马车的,把人骨头都颠散了。
“小舅舅,不要弄乱我的头发。”他这老毛病就是改不了,每次见到她都要这样揉她的头。
大掌又揉又揉,最后停在她额头左侧的粉色小疤上。“囡囡,很疼吧?对不住,小舅舅没能护着你。”
听到他心疼的语气,单青琬泪意涌现。“不疼了,都过去了,我好了,没事了。”
“你姊姊也太狠了,居然为了个温泉庄子就要你的命,她当真一点姊妹情也没有吗?”说到单青华的狠心,木清峰温润谦和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她无奈一笑。“她打小到大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只要我有她没有,她一定会抢,我要是敢不给,她便会想法子惩罚我。”
不过以后不会了,她重生的用意不是重蹈覆辙,三姊的掠夺到此为止,她不会再退让,她定会用尽一切心思保全所有她在意的人。
“是小舅舅害了你……”幸亏她无事,否极泰来。
单青琬摇头。“不是小舅舅的错,是人心如壑,怎么也填不满,三姊眼界浅,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三姊把她推受伤昏迷之后,一句道歉也没有,她清醒后,三姊又找上门来,再次要求她交出温泉庄子的地契,直言她不配拥有,识相点就自个儿交出来,要不然她就要让丫鬟搜,反正就是非要拿到手不可。
但那时她已经重生了,直接反呛一句——
叫你舅舅买给你,你不是出身高贵吗?竟穷到连座温泉庄子都买不起,镇国公府还不如身分低贱的商贾,你得意个什么劲!
大概她从未反击过,言词又过于锋利,三姊竟然目瞪口呆的张大嘴,久久回不了神,而后三姊怒极的要甩她巴掌,但她不再是任人打骂的小可怜,立即抱头装痛,硬是把结痂的伤口抠出血来,抹在三姊手上,又假装摇摇欲坠似要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把生性跋扈的三姊吓得拔腿就跑。
或许三姊是真被吓到了,后来再也没来找过她,也未再提一句温泉庄子的事,直到今日。
她受伤的事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如今都七月了,很快就要入秋了,那件事也要发生了。
“唉!苦了你和你娘了,当初我要是劝得动你娘别嫁,你们母子三人哪需要过着受人箝制的日子。”木清峰面有怒色,不甘心姊姊和外甥、外甥女受到亏待。
木家四手足感情十分深厚,木老爷过世前将唯一的女儿交托给三个儿子,要他们当兄弟的照顾好木家的女儿,绝不能让她受苦,更不能让她受到一丝委屈,还要帮她找到一个真心疼宠她、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夫君,三兄弟齐声应和,老父才安心地撒手西去。
可是没想到单天易竟是个大混蛋,说得好听会一心相待他们的妹妹,没想到早已妻妾成群,把他们木家所有人当傻子糊弄。
但人嫁都嫁了,他们三兄弟也不能如何,为了不让她受到轻视,才每年往京里送十万两银子,给她用来打点底下人,木家富甲一方,这点小钱和他们的家产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笔银子没落在木氏手上,反而被简氏中途截走了,成了她的私产任意挥霍。
“不苦,我们会拿回我们应得的,谁也抢不走。”单青琬明亮的双瞳闪着光芒,有着教人无法忽视的决心。
木清峰更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为母亲、弟弟筹谋。“囡囡,你写信给舅舅们是何用意?”
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后,单青琬第一件做的事便是修书一封送往江南的舅家,这一座强而有力的靠山不能倒。
她原本以为来的会是急性子的大舅舅,没想到是性情最温吞的小舅舅,他为人最是和善,从不与人红脸。
“小舅舅,我想让你们做一件事。”有点为难,但不是做不到,就是要费点劲儿。
瞧她一脸慎重,木清峰的神色也沉凝几分。“什么事?”
“提前收割秋稻。”
闻言,他不解地微微挑眉。“你可知道提前收稻会损失多少?”
“小舅舅,你信我吗?”她不能告诉他重生的事,这太玄奇了,没人会相信,但她能泄露一二。
“你说。”
单青琬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小声说道:“我作了个梦,梦见九月过后会连下二十天的雨,大雨成灾,淹没稻田,导致稻米颗粒无收,百姓们无粮可买。”
木清峰双手环胸,表情严肃。“囡囡,本朝从未有过连日大雨,更别说是秋高气爽的九月了。”
“从未不代表不会,我的梦很真实,一定会发生。”她语气肯定的再三强调。
“囡囡,你这样可真让小舅舅为难了。”什么梦不好作,偏偏作了这样的怪梦,还十万火急地要他们来一趟。
单青琬撒娇的娇嗔道:“小舅舅,咱们家不缺银子,是吧?”
他一听就乐了。“是不缺。”
“那你提早收粮有什么关系,顶多少赚一点嘛!当是给我买了艘画舫,你家外甥女要的小玩意,小气什么。”
“倒是有几分道理。”木清峰搓着下颚,似在考量可不可行。
“小舅舅,信我一回,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单青琬眼神真诚,充满令人信服的慧光。
木清峰眉心微蹙。“往南边一点的也许可以,稻米早熟,大不了在价钱上加一文钱,可北边的庄稼人可不好说服,他们一年的指望就靠这一季收成了,能收多少粮食就收多少,可不会浪费,粮食就是他们的命。”
“小舅舅,你把年底给我们的十万两银子全用去买粮吧,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尽量运往北方高地存放,不要放在低洼处,若是真的连日豪雨,江南一带都保不住。”她希望到时候三位舅舅能带着家人迁往高处避难,不要死守家园。
她记得重生前大舅母便是死于水患,一个小表弟也高烧不退,把脑子烧坏了,终生是傻子。
木府未被大水冲毁,但宅子内的贵重物品全被冲走,什么地契、房契的泡在水里成了废纸,上百万两银票毁于一旦,提前付了订金的粮食也打水漂儿,损失高达数百万两银。
且屋漏偏逢连夜雨,水患之后刚放晴的田地泥泞不堪,即使立刻翻整也无法播种冬麦,至少要等地乾了。
可是接连而至是雪灾,长达三个月不眠不休的下雨,雪积得有人高,若没及时清雪,厚重的雪会将屋子压垮,让人无屋可住,更多人在风雪中饿死冻死。
“囡囡,梦是反的,你想太多了……”
不等木清峰说完,单青琬提了个令他不得不正视的问题,“小舅舅,如果是真的呢?你有没有想过木家在江南是享誉一时的粮商,若是遇到了缺粮,朝廷会不会向你们徵粮,你们要拿什么来缴?皇家之威不可抵抗。”
灭顶之灾……木清峰脑海中顿时出现这四个字。
“宁可有所准备也不要措手不及,提前半个月收粮又如何,每斤粮食多提两文钱,八月中秋过后开始抢收,尽量在九月初收完,也要提早建好烘乾湿稻的屋子,大雨来时还能采收几日,在未出芽前多收一点,这个冬天会很难过……”她也跟娘说了要先储粮,把白米、白面、乾货什么的多存一点,放在小舅舅送她的温泉庄子里。
“……好,小舅舅听你的。”反正木家有的是银子,让外甥女高兴一回又如何,他花得起。
单青琬笑眯了双眼。“小舅舅,以后你们的银子不要送到武平侯府,直接让人拿给我,不是我本人不要给,侯府当家做主的不是我娘,你送来的银子给不到我们手中。”
“你是说……”他眸光一冷。
“没错,全喂了白眼狼,人家还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动辄罚这罚那的,拿了我们的银子当大爷,我们连肉汤都没得喝……”
第三章 有没有这么倒霉(1)
木清峰离开后,占地十来亩的桃花林一片寂静,偶尔山风吹动树梢,带来一丝丝凉意,消了一点暑气。
春天过后,百花消寂,接替而来是新绿换装,染上深色,一片片的绿意铺山,其中夹杂着些许奼紫嫣红,将雄伟肃穆的文觉寺包围在当中,更显得山寺凌霄。
不急着离开的单青琬小手托着香腮,坐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上,目光涣散的盯着远方,心想着该怎么做才能为娘亲正名,让侯府上下承认她平妻的地位,让她开始在女眷里走动,让人认识她,继而认同她商户女的出身,还要改善他们母子三人的处境,不再让简氏打压着他们。
突地她一惊,猛地转头一看。“谁?”
“你耳朵倒是灵敏,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感受得到。”他虽没有刻意不弄出声响,但他练武之人,脚步自然较一般人轻盈,没想到她居然也能察觉到。
“你是……”飞鱼服、鸾带、绣春刀,他是……锦衣卫?!
看到小姑娘变得更加防备的神情,他唇一勾,将手搭在刀鞘上,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三分邪气。“凤九扬。”
“啊!是你?!”单青琬惊得动弹不得,在心里哀号着自己未免太倒霉,一天两回遇到这个煞星,她真该求求坐禅大师为她去去晦气,改改运。
她的反应看在凤九扬眼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他暗自啧了一声,这小姑娘当真大胆,见到他居然不惧不畏,还敢与他对视。
“看到本指挥使很惊喜?”他一张美若女子的容颜染上令人生畏的煞气。
这人眼睛是有啥问题,没瞧见她快吓死了吗?“是很惊喜,大人也来拜佛,佛祖真是慈悲。”也不知他要烧多少香才能弥补满手血腥。
“我从不信佛,我只信自己。”不过几尊木雕偶人就成神了?这些愚夫愚妇,也不想想这些祭品最终是给了谁。
“喔!”果然狂妄。
看她不以为然的神态,凤九扬伸出修长的食指勾起她的下颚,笑意森冷。“你在讽刺像我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就算拜佛也无用,是吧?”
“菩萨普渡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人也是芸芸众生。”神明要是保佑他,那天下无宁日了,只不过这种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他的刀离她很近,她还想保住小命。
“你的意思是,我将来只有入魔的分,永坠地狱之火?”好,很好,真是好,这年头敢说实话的人不多。
眼角一抽,单青琬都想哭了,这人未免太有慧根了,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成为人人畏惧的魔王有啥不好,锦衣卫不就是让人怕到骨子里,越畏惧越不敢有所隐瞒。”
“说得好,让人未审先惧,原来我凤九扬的名头这般好用,改天拿来吓哭小孩子。”
他就要人怕,不怕表示他手段不够凶残狠毒,但是由她口中说出来却教人很不是滋味,一个未长开的小丫头凭什么无惧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