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房门又被敲响了。
商昨昔气得跺脚,脚底下那块承受他怒火的青石地砖登时裂开无数细缝。
苏觅音瞄了地砖一眼,飞扬的眉眼又收敛成了那副平板的表情,温文,却疏离。
她可不想再把他惹得发神经,吵着要与她分出个高低胜负。
见她神情一转,他的暴躁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她怎么不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其实……他很喜欢看她笑。
苏觅音打开房门,这回却是吴城主亲自来访。
“两位大人安好,”
“吴城主不必多礼。”
“两位大人大驾光临,柳城上下与有荣焉,这才特备酒宴,请两位大人一定要参加。”
“我们只待两天就走,又何必劳师动众?”
“能与两位大人宴饮是下官及诸仕绅的光荣,还请大人切莫推辞。”
苏觅音回头看了商昨昔一眼,后者耸耸肩,让她自己看着办。
她只得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大人。”吴城主拍拍手,七、八个佣人抬浴桶、捧香油、提点心及换洗衣物,将一大堆东西搬进了客房。“两位大人请休浴更衣、休息片刻,酒宴开始前,杨管事会来接大人前往一品轩。下官先行告退。”
“吴城主慢走。”苏觅音送走吴城主时,不忘提醒对方,赶快派两个衙役过来帮她送信。
房门关上后,商昨昔疑道:“我以为你要送信是借口。”
“不,我确实得写一封信给水大人,请她在我离京这段时间照看曹校尉,否则怕会出大事。”
对喔!他差点忘了小师妹还在牢中,跟苏觅音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总被她耍得团团转,偏偏还有滋有味,让他沉醉得忘乎所以。
这种情况很不美妙啊……他忍不住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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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去写信吧!”他吃点心去,暂时不看她。其实能分开一下是最好,可惜一把鸳鸯锁困住了二人。
虽说各自行动,两人间的距离也不过三尺多一点,以他们的武功修为,对方一举一动照样瞭若在心。
他一掀开点心盒子,她便发现那器皿碰撞声不大对劲。
她回头一看,商昨昔正用手指敲着点心盒。
“好家伙,纯金的。”
她皱眉,走过去将点心盒一层层地卸下来。玫瑰糕、桂花酥、豌豆黄、水晶虾饺和……夜明珠两颗。
“我知道有人喜欢吃珍珠粉,据说可以养生,但没人会把夜明珠拿来直接啃吧?”他更好奇的是,她怎么知道点心盒里有这玩意儿?
她耸肩。“商大侠若有兴趣,不妨将刚才吴城主送来的东西都检查一遍,相信会有更多的惊喜。”
这是官场上常见的把戏,直接贿赂太粗糙,便把金钱换成名贵的珠宝古董,以各种借口、手法互赠,好像这样便能把下三滥的行为变成一种高贵的活动,愚蠢。
“不知道这种惊喜可否列为吴城主贪赃枉法的罪证之一?”商昨昔稍微翻了下各式礼品,咋舌。“这可值上万两呢!”
“这么多?”光是苛扣入城税有可能累积如许多财产?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商爷的眼光不会错,这样一颗夜明珠就值一千多两,加上缝在衣服上的宝石、纯金器皿、装香油的翡翠瓶,一万两还是少估了。”
她沉默片刻,苦笑。“商大侠,恐怕我又连累你了。”
“你想到什么?”
“首先,柳城并不大,要在这里捞这么多油水,并不容易,可吴城主却如此大方,只有一个可能——他的财源不止柳城。再则,‘苏觅音’三个字的威力也没大到能消受恁多财宝的地步。”
“可他已经送礼啦!除非……这不是单纯的巴结上官,他是在买通你。”
她点头。“而且不单为入城税一案。那罪不致死,皇上就算生气,顶多流放,吴城主不会紧张到送这么大的礼。”
“所以他要你放手的是其它案子,最近有什么大案……”话到一半,他喉间一紧。
“商大侠猜到了,正是曹校尉涉嫌谋杀驸马与太师一案。”
商昨昔在心里哀号:小师妹,你到底捅了什么天大的楼子?
一群能动用震天雷和鸳鸯锁的杀手,一个出手就是上万两的吴城主,加上身分尊贵的被害者,曹天娇这次要是还能不死,她一定是买通了某位神仙,才处处逢凶化吉。
“现在怎么办?”他问。
若只有她一人,肯定是深入虎穴得虎子,但身边还有一个商昨昔,她就得另寻办法了。毕竟,为官一任,首要是保护百姓,其次才是破案。
“我们走。”
“好,我们等着吃晚饭。”他反而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商大侠……”
他打断她的话。“官贼不两立,商爷要不与你作对,‘盗神’这名号可以直接摘了。”
他的谎言太蹩脚,骗不了她。
“商大侠豪气重义,在下佩服,但查案是官府的责任,商大侠不必陪在下冒险。”
“小捕快,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商爷是为了阿土伯夫妻,他们于商爷有救命大恩,吴城主敢欺负他们,商爷就不会放过他。”
又撒谎!他商昨昔想要干的事从来都是直接做了再说,几时需要找证据、逮罪犯了?他分明是不放心她。
“商大侠,只要鸳鸯锁一解,你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润凭鱼跃,何苦争这一夕长短?”
因为那时候她就会独自查案,他再没有如此好的借口陪伴她、保护她。
见鬼了,这个小捕快真搞得他头晕脑胀,什么理智、坚持都忘了。
“商爷决定的事几时轮得到你多嘴?总之,商爷要留下来!”他用力一拍桌,愤怒的语气中,却是满脸红热。
她有些感动,成名多年,人人都以为天下没有“苏觅音”过不去的坎儿,其实她也是人,怎么可能时时顺心?
想不到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无奈、主动对她伸出援手的竟然是商昨昔——一个盗神。
“商大侠浓情厚义,苏觅音铭记在心。”
他脸更烫了,完全不敢看她,但背转过去的身子却掩饰不了那艳红如血的耳朵。
苏觅音凭着过去办案的经验,既然要降低罪犯的戒心,最好是乖乖按照对方的设想走。
所以她不惜抛开自己的清誉,收下吴城主送的大礼,以麻痹对方。
但她还是低估了吴城主的狠辣。
黎明时分,天地最黑暗的时候,半座城主府陷入了火光中。
“捉刺客!快来人捉刺客,城主被刺了……”兵丁此起彼伏的吼声响彻半边天。
苏觅音迅速收功起身,商昨昔已经站在床边。
“我们被包围了。”他神色很冷。
“是我错估情势,吴城主那份大礼不是要买通我,是想麻痹我,让我以为他心虚,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是将我永远留在柳城,那么他与谋杀案有关的事就没人知道了。”
“他想留就留?这天底下还没有哪个地方、什么人敢拍胸口说一定能把商爷留下!”他傲然一笑。
“当然,商大侠的轻功独步天下。”只要没有她拖累,商昨昔就绝对死不了。这么一想,她的手便移向自己的佩剑。
商昨昔快一步挡住她砍向手腕的剑锋,吓得一身冷汗。“你干什么?!”
“这是官府的事,我没理由牵连商大侠。”所以,她要砍下自己的手,方便他逃命。
“放屁!我们一起来就要一起走!”他气得抢过她的剑。
“可是……”
他突然抱住她,眼底像燃着火,烧入她心里。
“你听好,小捕快,商爷好歹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死也不会干那种牺牲女人、自顾逃生的事,你少给我说蠢话了。”他被她的举动吓坏了,现下还有种快窒息的感觉,万一他慢了一步,这女人手就断了!
怎么可以放下她一个人走?他要保护她,要她活得好好的,要她继续笑得如那迎风招展的桃花一般美。
她懵了,被他抱着,刚强的身躯瞬间也变得娇柔。
明明他们的功夫相差无几,江湖声望不分轩轾,为什么在他怀里,她觉得好安心、好舒服?
“好了。”他拍拍她的肩,把她往背后推。“现在你到商爷身后去,看商爷怎么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看着他白暂俊秀的容颜上写着刚毅,心头的一根弦悄悄被撩动了。
“商大侠。”柔软的声音是她生平头一回。
“干什么?”
“请把佩剑还我。”
他看着她,眼里还有戒备。
她展眉一笑,如暖暖的春风拂过眼角,好不柔媚。
他心房一颤。真的没看错,苏觅音好漂亮,美得让他……十足心动。
“我渴望与商大侠并肩作战。”她说。
他笑了,意气飞扬,昂然无惧。
“给。”他把剑还她。“商爷的后背就交给你了。”何止她对他有渴望,他还梦想着和她生死与共呢!
“在下绝不辱命。”
“走,看看外头那群混帐有什么办法留住我们。”
她螓首微抬,视线盯着房顶。
“嘿,这倒是够出其不意了。不过商爷要走在前头。”说着,三尺青锋出鞘,寒凉如水,化成光网,梁柱、屋瓦在剑网中支离粉碎。
商昨昔和苏觅音一前一后突破客房,冲入了漆黑幽暗的天幕中。
“他们出来了!弓箭手,快射!”命令下得及时,但还是追不上商昨昔和苏觅音的好轻功。
弓箭远攻是杀人利器,可一旦被近身,便成了待宰羔羊。
商昨昔和苏觅音如出柙猛虎般扑入弓箭队,几个起落,已经冲过了第一层包围。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吴城主的私兵们乱了。
商昨昔和苏觅音一路朝城外跑。“进山。”她说。
不知道京里那桩案子牵扯了多少人,为免再遇到类似吴城主这样的事,他们最好先潜行匿迹,待解开鸳鸯锁,再谋后图。
“好。”
语落,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如流星曳空,窜进了阴山深处。
第4章
不过,商昨昔和苏觅音在阴山里跑了三个日夜,还是摆脱不了追兵。“小捕快,”他扔了颗野果给她。“你说柳城那些人是不是都长了一副狗鼻子?我们跑到哪儿,他们就追到哪儿。”
“吴城主手下必有擅于追踪者。”她的声音里难掩疲惫。
“你很累?”“还好。”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身体撑得住,可对于这一连串的事,她愈是深思,愈是心惊。“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你现在想再多,于眼前的局势也没有帮助,还不如吃好、睡好,保存体力。”“我知道,可是……”她看了一眼手上的野果,又放下。“怎么?吃不惯?”“商大侠说笑了,我……”他最不耐烦一个人犹豫不决了。“小捕快,难得我才信了你不婆妈,别又坏了自己形象。”
她俏眼横睇,三分慎、七分恼。
他心一颤,没敢再出声。她那一眼好像窜进他心里,教他酥酥痒痒又麻麻的。
沉默待续着,好半晌,还是他先示好,解下腰际的竹筒递过去。“要不,喝口水?”
她看着他,见那飞扬剑眉下清澈的眸子,一双黑瞳像是在她身上贪恋着,瞬间又离去,其中还有几个撇嘴。这人,一句话里可以有七、八个表情,但一点也不轻佻。
她还记得在城主府,他抱着她,大吼不会让女人牺牲时的气势。
他生性外放,不过很有担当,教她心弦的另一头,不知不觉也系上了他,让神情变得柔软,眉眼间透出淡淡温情。
“这件事恐怕会让商大侠不太开心。”
“你又没说,怎么知道我会不开心?”如今,他以为自己在她面前,永远发不了脾气。
“我若说驸马和太师很可能是曹校尉所杀……”
“不可能。”长剑虽未出手,但剑柄已经对着她,剑穗在风中飘荡,几根剑穗打上她的脸,那粉白娇颜出现细细淡淡的红痕,他的心微痛。
可她视线专注,没有半点动摇。
他不禁气结。“小捕快,把话说清楚!”真孬,他拿剑的手一寸寸往后挪,就怕不小心又碰着她那张顽固又漂亮的小脸。
“吴城主太有钱,私兵也太精锐了。”她说。
他愣了下,恍然大悟。以柳城那小地方,一介城主是怎么累积出如许多财产,又训练了一支堪比边军的私兵?而且那些家伙的装备好得出奇,确实大有问题。
“我记得那个死驸马好像还兼领了兵马大元帅的职?”
“兵部基本是太师的囊中物。他们一个管军械、一个管部队,最后还死在一块,再加上一个千方百计欲置你我于死地的吴城主,这中间的关系很吊诡。”
“那是他们的问题,与小师妹何干?”
“众所皆知,曹校尉脾气温和,不贪名、不好利,唯一注重的是军队安稳、袍泽之谊,若让她发现有人在军队中搞七捻三,你说她会怎样?”
他喉间一涩,毫不怀疑曹天娇会拔刀杀人。
“我一开始断定凶手并非曹校尉,是因为杀人手段太残酷,而曹校尉不是狠辣之人,可随着事态演变,我也没把握了。”
“命案现场很血腥?”那夜,他赶到醉香楼时,尸首已被官府收殓完毕,他是不知情况。
“每一具尸体上都有二十余道刀痕。”
“那我确定凶手不是小师妹。就像你说的,她不凶残,而且……”话到一半,他突然跳起来。“该死的,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
“走。”她的脸色很难看,因为听见了追兵的脚步声,加上一阵凶猛的狗吠——居然连猎狗都出动了。
商昨昔和苏觅音相对苦笑。在山林里,人类再厉害也比不上狗。
“找水源!”他们异口同声,语音才歇,心有灵犀的目光在半空中交会,无须商量,不用争执,他们的脚步很自然地一致。
四只耳朵搜寻着流水的声音,又一次有默契地开口。
“左边。”话一落,两个人都笑了。
“小捕快,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很合拍。”
“这是在下的荣幸。”
“那有没有兴趣辞掉官职,跟着商爷混?”
“若商大侠肯入六扇门,则是天下百姓之福。”
“不要,你们那身红通通的官服太丑了,给商爷设计一套白衣,或者可以考虑一下。”
“红色耐脏。”亮闪闪的眸里,有一点挑衅,和更多的调笑。“起码落难的时候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看着自己身上变成灰色、已瞧不出原样的衣服,一时语塞。
“好你个小捕快,拐着弯损人。”不过说实话,她那身大红官袍乍看刺眼,瞧久了,却别有一番韵味。
“商大侠无论意气风发或落拓江湖,始终豪气不改,在下佩服都来不及,怎敢取笑?”
出道多年,她见过很多自称或被奉为大英雄的人,他们总是高高在上,活似庙里泥塑木雕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