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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page 12 作者:蔡小雀

  几名孔武有力的皇家侍卫狠狠拉紧手上的雪白长绫,信武帝双目暴突,舌头伸得长长的,七窍被剧烈力量激出了血来,触目惊心地流布满面。

  朱尔静身着白色袍子、胸口绣着银色盘龙,惯常含笑的俊美脸庞面无表情,负手注视着这一切。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痛快满足,多年来积恨深如海的苦怨冤辱、国仇家恨,在这刹那间展露无遗。

  “为什……”信武帝气绝前双目暴瞪着他。

  “还用问吗?”他冷冷地笑了,眸底却毫无半点笑意。“这一座江山,本就是我的!”

  “你……”信武帝颈子断折,此生此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臣弟恭送皇兄仙归。”朱尔静微笑道。

  乔婉还记得自己颤抖着冰冷双手,捧起玉玺,在她模仿信武帝的字迹假造的“罪己遗诏”上盖下朱红玺印。

  朕昏庸无道悔恨羞惭,上辱没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民百姓……唯有自缢,将江山还予朱氏正统王孙,方能稍慰列祖列宗先灵……

  她已经为他做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由她这个信武帝的皇后,亲手将此遗诏颁布天下,令他夺回皇位,稳坐江山的理由名正而言顺。

  她做完了她该做的,其他的便由他掌管一切、夺宫复位,收拾大局。

  乔婉像游魂般回到凤宫,在朱尔静的人马护卫之下,安安静静在凤宫里等待大事抵定。

  静王军队为防有人从中趁火打劫,铁腕镇压,令得那一夜无论有罪或无辜的嫔妃、宫女、侍卫、太监们,都在劫乱之中死了大半。

  “主子,静王大业功成了!”素儿自门外奔进,眉眼间难掩兴奋。“文武百官已在半个时辰前拥戴新君、三呼万岁。”

  乔婉清瘦身子微微一晃,苍白的脸上闪过激动、释然、宽慰之情,却也无法自抑地深深叹了口气。

  “终于走到这里……”她闭上双眼,想起了所有经历过的种种悲欢苦乐,却是笑与泪、痛与喜全模糊成一片了。“我们终于熬到这一天了。”

  “是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素儿面上喜色盈盈,好不为她高兴。“娘娘,待会儿静王──不,是新皇就会来看你了。这么多年来尝尽辛苦,两位主子今日总算苦尽甘来,素儿也好为主子们开心哪!”

  “素儿,谢谢你。”乔婉泪眼蒙胧,紧紧握着素儿的手,“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你陪着我,我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主子,以后什么都会好了,”素儿替她拭去泪水,含泪喜笑道:“将来,您每天都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再也不需要流泪了。”

  “对……往后我的生活里只有欢笑,不会再有眼泪了。”她还是喜极而泣。

  “莫哭莫哭,主子,不如让素儿帮您重新妆点一番,等万岁爷一会儿来了,瞧见必定十分欢喜的。”素儿兴匆匆地提议。

  乔婉不禁羞怯地红了脸,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好吧,就有劳素儿了。”

  素儿欢欢喜喜地帮她重新打散了发,伺候着她洗净泪痕斑斑的脸,捧出色色齐全的胭脂香粉来,巧手替她描得柳眉黛色新新,樱唇点点嫣红欲滴。

  不一会儿,乔婉雪白脸蛋显得清丽娇嫩,楚楚可人极了。

  “主子,来,换上这新裁绣的袍子吧。”素儿展示着一袭带着喜气的淡红榴花缎袍。

  乔婉脸上喜悦的笑容消失了,看着那袭宛若新嫁娘的袍子,不禁轻叹一声。

  “不,毕竟先帝驾崩不久,我曾经是他的皇后,却穿得一身喜气,终究不太适宜,尔静哥哥见了,心底说不定也会觉得我怎么恁般冷血无情,连半点表面工夫都懒怠做。”

  她没有忘记,为了演好今夜这出“戏”,就连他自己穿上身的也不是簇新尊贵的金黄龙袍,而是雪白银绣的盘龙袍子。

  “主子这么说也有道理。”素儿略一沉吟,“那,主子想换过哪一件呢?”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我记得还有一套玄黑色凤袍,衣绣金色凤凰的,不如就那件吧。”

  “是,素儿马上去取。”

  不一会儿,乔婉一头青丝绾成后髻,别上金色凤凰钗,耳垂挂着金色牡丹穗子,纤秀身子套上玄黑色凤袍,束以金缕带,更加显得柳腰不盈一握,却端的是尊贵优雅动人。

  她就这样自三更天欢喜忐忑地等待着,直过四更天、五更天……直至红烛成泪,余烟袅袅,大业功成的朱尔静却始终没有来。

  终于,敛容端坐在雕花榻上的乔婉缓缓收回眺望的眸光,落在一脸疲惫又惴惴不安的侍女脸上。

  “主子,”素儿强笑安慰,“也许万岁爷刚好有事耽搁──”

  “不用说了,我明白。”她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勉力撑起身子,“你也歇息去吧。”

  话声未落,她整个人突然软软坠倒──

  “娘娘!”

  第8章(2)

  朱尔静继承大统之后,文武百官称颂感佩不绝,民心大安。

  但乔婉却病倒了,而且这病来得凶狠,她陷入昏迷之中,日夜苦苦挣扎徘徊在冰冻寒冷和烈火焚烧的痛楚里。

  凤宫里众人全急坏了,尤其是素儿,每每在太医面色凝重的离去后,背着人暗地里哭了好几回。

  “娘娘,您振作点,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呀!”她颤抖着手努力喂着一匙一匙的汤药,哽咽得几不成声。

  乔婉依然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朱尔静也日日到她榻边探视,可每次都只能匆匆来去,因为乔婉如今在名义上是先帝的遗后,是他的“皇嫂”,纵然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时时伴在她身侧,可朝中大事甫定,他万万不能落人口实。

  他只能叮嘱太医院,务必要速速治好乔婉的病,否则提头来见。

  在太医们战战兢兢,竭神尽力地疗护之下,半个月后,乔婉的病终于渐渐有起色了。

  “尔静哥哥?”她慢慢睁开双眼,一望见的便是他焦急心痛的眸光。

  “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他纠结的心总算稍稍放松了些。

  她再不醒来,全太医院的太医们就要个个脑袋不保了。

  “尔静哥哥,我好像作了一个好长、好累的梦啊!”乔婉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毫无血色的嘴唇扬起一抹娇憨笑容。“你屋外那老梅树果子长好了吗?婉婉给你做腌茶梅吃好不好?”

  朱尔静闻言心头犹如万针穿刺,鼻头一酸,立时又强自压抑下来,柔声道:“我腌了有好几坛子呢,等你病都好了,我全部开给你吃。”

  “是吗?”她浅浅地笑了,幸福地叹息,“尔静哥哥果然对我最好了。”

  “傻瓜。”他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心如刀割。

  然而,他在牵挂惦念着她病情的同时,却也有另一桩大事令他备感困扰烦恼,迟迟无法释怀。

  新帝登基为皇,于祖宗礼法,须大选天下秀女,并择一娴淑大度者为后。

  朝中文武百官皆推举贤德陆宰相千金陆朝秀,温婉德淑,幽贤贞静,实为新后上上之选。

  现在,就只等他金笔一勾,不日即可举行大典册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些话,又教他如何忍心、如何舍得对婉婉说出口呢?

  朱尔静陷入两难里,对于被安排至先帝所遗后妃礼敬宫中的乔婉,他私心想独排众议,不顾文武大臣及天下百姓的议论反对也要封她为后,完成他当初对她、对自己所许下的承诺。

  ──她为了他,已失去一切,他怎么也不能放开她的手!

  可初坐上的江山宝座尚未稳固,他须得维持朱氏王朝的正统与正当性,自然不能在这重大环节上失了差错,引起不必要的纷争与质疑,于是朱尔静决定先封宰相千金为后,日后再寻其他理由乾坤挪移。

  然而后宫议论纷纷,宰相千金为后势在必得,已尽失所有的乔婉终于还是听到宫中飞短流长的消息。

  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她面若死灰,如遭雷殛般呆了好久好久。

  当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勉强克制住了濒临心碎、崩溃的脆弱,强撑着大病未愈的虚弱身体,决心捍卫自己唯一仅剩、也是最亲最重要的人。

  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是他这些年来教会她的其中一项武器。

  “尔静哥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乔婉病还没大好,清丽小脸如今消减得越发可怜,纤小身子更是病骨支离,华丽凤袍罩在身上松松垮垮,彷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乔婉脸上燃烧着发狂般的决心,努力扶着床柱想下床,服侍的宫女闻声忙上前搀扶。

  “娘娘,您还不能下床,太医说您的病还没好呀!”

  “是啊,娘娘,您身子这般虚弱,得好好躺着休息才行。”

  “走开!”她想推开喧闹得讨厌的宫女,却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气喘吁吁地挣扎。“我……咳咳咳……不要你们……素儿呢?素儿呢?”

  “娘娘息怒。素儿姊姊被召往储秀殿去了。”

  “储秀殿?”乔婉愣了一下,随即一阵冰冷寒意爬上心口。“她、她去储秀殿做什么?”

  宫女们面面相觑。“娘娘恕罪,奴婢们也不知道。”

  “储秀殿……如今住的是陆小姐吧?”

  尚未正式为后,就已要夺她的宫人,与她为敌了吗?

  “回娘娘,的确是陆小姐住的。”一名宫女大着胆子,殷勤讨好道:“不过内务总管姜公公说,待万岁爷大婚过后,我们就该改口唤皇后娘娘了。”

  乔婉心如万箭攒刺,脸色苍白地瞪视着宫女,“住口!”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名宫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伏下身去拚命磕头。

  “娘娘饶命啊!”其他宫女也慌得全跪下了,害怕得瑟瑟发抖。

  乔婉眼前金星乱窜,阵阵晕眩袭来,她死命咬住下唇,藉由剧烈痛楚勉强维持住神智清明。

  不,她不能再倒下。

  她乔婉斗到了今天,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松手,输掉她最心爱的男人!

  “娘娘──”

  “都给我滚!”她紧紧攀住床柱,状若疯狂的大叫,“滚!”

  宫女们惊慌仓皇的退出去,偌大凤宫转眼间空空荡荡,只剩下孤魂似的乔婉,神情凄苦地望着殿门外,她极目遥望,彷佛想望穿长空,望见坐在九重金銮宝座上的那个男人。

  尔静哥哥,你不是说,我才是你这一生唯一的皇后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这样待我?

  “为什么──”她仰天悲号,热泪滚滚而落。

  素儿接到宫女的通报,匆匆忙忙赶回凤宫,但见凤宫里气氛凝重沉滞得彷若古墓,据宫女们说稍早前大发脾气的乔婉却是不发一语,默默倚在床畔,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素儿远远瞧见,不禁暗叹一声,一脸怜惜地快步上前,轻声道:“主子,婢子回来了。”

  “陆小姐住得可还习惯?”乔婉过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清澈眸子温柔地望着素儿。

  乔婉对于此事出奇的平静,令素儿大感惊讶意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主子,方才那位陆小姐命人来‘请’婢子过储秀殿,她说是为了想向婢子打探主子您的喜好和吃食的口味,想亲自做些补品替主子调养身子。”

  “她是想先拢络我这个‘嫂嫂’,将来好在宫中早日站稳脚步吧?”她神情淡然,甚至露出微笑。

  素儿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发寒,随即酸楚涌上。“主子,素儿知道您心底很苦,您在素儿面前不用憋屈着伤心的──”

  “我很好。”乔婉垂下眼睫,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既是陆小姐那般有心,本宫也不好折了人家的好意。不如这样吧,你待会让人送本宫的请笺去,就说明日请陆小姐到凤宫来吃点心。怎么说,我现下也还算是后宫之主,这份礼数总是该尽的。”

  “是不是请主子再三思?”素儿话说得有些犹豫,“这陆小姐如今身分敏感──”

  “不论是什么样的身分,又岂是我们这些后宫女人可以置喙的?”她悲哀无奈地笑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但我一日是这后宫的主人,就得尽一天主人的本分,总不好让外头的人说,我乔婉倚老卖老欺负人。”

  “是。”素儿心疼地看着为了皇上牺牲到底的她,暗暗叹息。

  “皇上驾到!”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宣告。

  尔静哥哥……

  乔婉心蓦地一跳,神情一反落寞萧索,小脸迅速亮了起来。

  “皇嫂可好些了?”

  她猛然抬头,直想起身飞奔进他怀里,却被他戒备警示的眸光阻止了。

  乔婉一定睛,这才看见他身后的宫女太监们,心直直沉了下去……然后,她涩涩的笑了。

  如今,他已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宫中,出现在她面前,可是现在的他,却又象是离她越来越遥远。

  “朕要同皇嫂商议家事,你们都退下吧。”朱尔静含笑对众人道。

  “是,皇上。”众人恭敬退去。

  素儿也望了乔婉一眼,谨慎地守在门外。

  四周悄静,红笼纱灯燃起一室温暖,乔婉望着依然伫立在原地,尊贵守礼的他。

  谁也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先动弹,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乔婉就这么静静等待,等待着他是否能张开双臂,一把将自己紧紧揽入怀里。

  可,他终究还是令她失望了。

  “婉婉……”他的叹息低不可闻。

  “不要娶她。”泪水不争气地冲上眼眶,她痛恨自己嗓音里的软弱颤抖。“请你……别娶陆家小姐。”

  “婉婉,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朱尔静凝视着她,盼望她能理解。“为了我们长远的未来──”

  “不!”她直直逼视入他眼底,“我不要!”

  “婉婉?!”他盯视着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她凄厉地低喊,“我不要再等待,也不要再退让!为什么是她成为你的皇后,而我却不能?”

  “婉婉,你别闹小孩脾气。”他心微微揪痛,却也难掩烦躁不耐,“我说过了,为了大局着想,此番立后意旨在安抚朝臣、稳定民心,可待风头平息后,我必定会想个万全之策,还给你一个公道……”

  “还我公道?”她喃喃,悲哀地笑了。“如今,你我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公道了吗?”

  “你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蹙起眉,略感困扰焦躁。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想你是什么意思了。”她眼神苍凉地望着他,美丽的容颜瞬间像衰老了好几岁。“尔静哥哥,难道我们这些年来受尽煎熬苦楚,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乔婉不敢问出口的是──可现在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已坐上龙位,值此敏感时刻,更是万万闪失不得。”他冷静地看着她,温柔嗓音里有着绝不容质疑的固执果断。“婉婉,你向来识大体,为何偏偏要在这件事上,与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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