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你这次来,没杠着你的宝贝石床耶……你不是向来床不离身吗?还不许谁乱碰……上回明明一副『谁敢摸,我就打断谁的手』……」
最后几句,论为嘀咕。
「有呀,带着呢。」好望笑容可掬,瞧得出心情大好。
「在哪?」怎么看,也看不到疑似「石床」之物呀……
对罗罗的问题,好望直接无视,径自转移话题:「你刚刚喊我,喊得像在求救,怎么?又要我替你出主意了,是不?」
罗罗霎时惊醒。
对,此时此刻,他该要担心的,不是恩公的石床,或恩公身旁的女伴,现在面临重大困难的,是他呀呀呀呀——
「大事不好了!」罗罗紧张地嚷,一副快哭的模样,「他们、他们……要替金兔儿招亲!不……不是招亲,是、是全族中最强悍的兔勇士,就能娶她!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瞧,我就说吧,他这种长相,却常常露出完全不适合的可怜表情,会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对吧?」好望的眼又从罗罗身上挪走,不,应该说,打一开始,便只落向辰星。
「嗯。」同感。
这两个人,还有闲工夫对他的表情评头论足?!
呜,没看到他苦恼得快疯了吗?!
「恩公——」罗罗提出抗议。
「我有在听。」好望掏掏耳,「那群兔精,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最近鸮精群袭芳草谷,他们束手无策,所以开出优渥奖励,要召募英勇的兔战士,对抗鸮精……」
罗罗说来前因后果。
鸮,肉食凶禽,本是兔之天敌,近来密集袭击芳草谷,已有十数只兔精惨遭叨噬。
「金兔儿是谷里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哪只雄兔不爱她,这下……他们拼死也要抢功,金兔儿要被别人娶走了……」罗罗越说,越是悲从中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兔精里,哪来的英勇兔战士?你担心错重点了,与其担心她被娶走,更该紧张——她让鸮给叼去,饱餐一顿。」好望凉凉回道。
「对、对厚!」他没想到这一点!
「罗罗,你怕鸮吗?」好望问他。
「当然不怕!鸮那玩意儿对我来说,不过是会飞的山鸡!」罗罗充满自信,拍着胸脯。
「好极了,准备准备,带你打『山鸡』去。」好望笑咪咪。
「恩公的意思是……」
「笨,帮你成为芳草谷的大英雄。」
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
天赐的大群山鸡,不,是大好良机!岂可错失!
在好望催促下,罗罗随着他们,风风火火赶往芳草谷。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芳草谷上空,盘旋满满的鸮精,巨大的翅,拍拂时发出的声响,远远就能听见。
底下,一片凄惨叫声。
来不及躲回谷内的兔精,正遭鸮精猎捕。
「呀——不要——不要过来——」
这声音……
「是金兔儿!」罗罗听出来了。
「救命……救命呀!」
金兔儿惊惶失措,粉脸满布惨白,踉跄逃命。
身后,狰狞的大鸮,振翅扬起狂风,拂乱她一身衣发,更形无助狼狈。
芳草谷的各处入口,为防鸮精闯入,已全数闩闭,尚未回谷的落单兔儿,只能自求多福。
并非同族心狠,见死不救,而是谷中有太多兔子兔孙,为救千而舍一,是芳草谷里久循的规则。
金兔儿当然清楚,这种时刻,不可能有哪只兔精胆敢站出来,她理解、她明白,只是……
理解是一回事,惧怕,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哭得眼前一片迷蒙,一个闪神,绊着了碎石,重重跌跤,这一摔,脚踝扭得不轻,无法再跑。
她颤抖地环抱自己,等待……鸮爪撕裂的痛楚。
一声虎啸,震响如雷,不用谁人教导下一步该如何做,发怒的罗罗已经箭步冲出。
一拳,把俯冲而下的大鸮,打飞出去。
见同伴遭殴,其余鸮精开始骚动,大声叫嚣。
罗罗毫不畏惧,回以凶恶虎吼。
几次来回的啼鸣,咆哮,双方动口也动手。
罗罗个子高大,虎拳凶猛有力,鸮精以数量取胜,更拥有飞翔优势,由四面八方进攻,急俯啄咬,再急冲上天,很快的,罗罗已显劣态。
好望与辰星相视一眼,毋须多言,也能看穿彼此心意。
两人各自取出武器,轻软的白纱,水凝的长棍。
「要做得不着痕迹,干净俐落,没有破绽。」
异口同声之后,两人都笑了。
罗罗一个独战群鸮,两掌各揪住一只鸮的颈子,两相互撞,撞昏了两只,又攻来三只,没完没了。
一抹烟般的白,弯弯如薄丝,瞬闪而至,绕过几只大鸮周身,大鸮竟折翼坠地;同一时间,半空中,散开的透明水珠,每一颗看似雨点,却滴滴精准、有力,击在其余鸮精的额心——
罗罗在原地喘息,几处伤口正汩汩渗血,他动也没动,旁边的鸮精竟纷纷掉落,在草野间发出凄厉惨叫。
「怎?怎么回事?」罗罗楞楞看着发生的一切,他没出手,这群鸮精却……
难道……
罗罗抬头看向好望,他和那位面容冰艳的女子,只是腾飞于半空,面带轻松微笑,不见任何动作。
不一会儿,鸮精逃的逃,窜的窜,芳草谷上空,恢复了宁谧的白云晴空,不见鸟影,不闻鸟啼,只有金兔儿细细的抽泣声,好不可怜。
好望一记掌风拍醒罗罗,用无声唇语,一字一字,清楚传达:还发呆?!去安慰她呀。
罗罗来到金兔儿身旁,她缩成一小团,浑身颤抖,止不住的泪珠,溢出紧闭的眼缝,成串成串地爬满双腮。
他手忙脚乱,一脸笨拙,不知如何是好,想伸手拍她,又看到自己双手全是血和泥,哪敢去碰触她?万一血染到她身上,可就糟了……
他双手藏在腰后,努力擦拭,将那些分不清是他的、或是鸮精的血,全抹到衣裤上头。
他记得很清楚,金兔儿讨厌血腥味……
「呜哇——」
金兔儿突然扑进罗罗怀里,教他措手不及。
「好可怕……呜,好可怕……我以为我会死掉……」
她涕泪纵横,深埋他胸前,抖若秋风落叶,两只小小柔荑,绞紧他的衣襟,视他为此时此刻唯一的浮木,最坚强的依靠。
「呃……」罗罗不知该抱,或该推开她,他的手……还没擦干净。
「幸好你来了……呜,没有你的话……我不可能好端端在这儿,谢谢……谢谢你……」
热泪濡湿着罗罗的衣襟,她的哆嗦、她的恐惧、她的依赖,清晰而强烈,传达给了罗罗。
罗罗最后决定,收紧双臂把她抱个满怀,密密护入胸口。
沉稳的心跳、低喃的嗓音,安抚她:「不要怕,没事了,那些鸮精全飞掉了,他们要是敢再来,我也会保护你,不让他们伤害你……」
金兔儿抬眼,泪花朦胧,眸里,一片迷离水光。
红通通的眼、红通通的鼻、红通通的双腮,她瞅着罗罗,好半晌不吭声,尔后,终于颔首,绽开一朵浅笑,重新偎进他怀中。
芳草谷的兔门,一扇扇打开,成群的兔精,或为人形,或为兔儿样,纷纷探头出来,确定危机已解,只只跳过来,把罗罗团团包围。
「芳草谷的英雄!救命恩人!」
「太厉害了!我还没看清英雄是如何出手,那么一大群的鸮,就被教训得落花流水!」
「谢恩公出手相救!我家兔儿才捡回一命!」金兔儿的双亲满怀致敬。
「请恩公受我们一拜!再拜!三拜——」
诸如此类的感激和示好!不绝于耳。
罗罗被夸出满脸红赧,驽拙傻笑。
他心里隐约知道,除好望外,他哪可能在眨眼瞬间就打退了鸮精?
恩公真是助他太多了……
投去的感谢眼神,挪往天际,而本该伫足于那儿的两人,身影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英雄救「兔」的戏码,好望和辰星没有看到最后。
确定鸮精逃散之后,两人挽手到另一处幽境赏景。
「这下,罗罗应该能被请进芳草谷,接受兔精的谢恩了吧。」
又达目标,迈进一大步,恭喜。
「只要是真心,总有一日,定能传达给对方。」辰星淡淡说。
「下回再临芳草谷,会不会看到成群的虎兔宝宝?」好望已经想得很远。
辰星眸儿晶亮,似乎对他的未来勾勒兴味高昂。
「我们再一起来瞧瞧吧。」他低笑,与她交扣的手略略拢紧。
一起手牵着手,像此时,同此刻。
她点点头,轻轻地,五指回握,力道坚定。
掌心热暖,迭在一块儿。
好望发出低笑:「现在,我们先一起走趟仙界,一起去找武罗,一起把录恶天书丢回他脸上,叫他自个儿去找人接替你,还有,一起去貔貅洞,与那只母貅解契,即使没有正式订契,口头上解约,我坚持一定要……你只能跟我『订契』,订一辈子。」
因为,不单她肩上有他的名,就连他,又是哄、又是诱,要她也在他的胸口,该上她的名呢。
虽然不具「天女」与「使兽」的契约效力,至少,是认定了彼此的证明。
她微笑,听他说话。
说着好多的「一起」。
「再一起回龙骸城,一起跟大伙吃顿团圆饭,一起去看看我父王到底改掉对你的『态度』了没。」
他家父王真糟糕,改不了对「天女」的恭敬。
每回,辰星到龙骸城,他父王不是列队迎接,便是亲自奉茶,只差没让出大座,恭请辰星上座。
说过无数回,要父王把辰星当成蔘娃她们一样视为后辈,却怎么也讲不听……
到底,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改过来呢?唉。
罢了,好望不抱啥希望,父王高兴就好。
「吃完饭,一起坐在千年珊瑚树上,赏龙骸城夜景,最后,一起睡……」
最末三字,好望说得无比暧昧、无比甜腻,炙热的气息,随其低语,喂入她的耳中。
粉耳艳红,粉腮娇妍,配着那张神情淡淡的容颜,有些违和,有些……可爱。
若他以为,她会娇嗔、会羞答答说「你坏死了,人家不来了」,那就太枉费对她的熟识。
她,战斗天女——虽然马上就要卸任——的傲骨,坚硬不折;晶灿炯炯的眸,毫无惧色,迎战任何的挑衅。
她美丽,且勇敢,笑容魅人——只魅惑他。
因为,这模样的她,谁也没机会瞧见,只给他,只对他。
「好,一起。」
番外·灵石回忆志
晴,微风,稍冷。
数不清的日复一日,我在这里,在这处荒山,躺了不知多少时日。
睡,比醒时还多。
意识,时浑,时清;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几乎静止。
薄暗的黑,又弥漫眼前,带走我甫醒的力气。
沉眠,是我目前最紧要,也是唯一所能做的事……
天亮,雾浓,阳光不暖。
晨露凝结在身上,弄湿了我。
想伸手抹掉露珠,但身体仍然好重,四肢僵硬,无法伸展。
我又睡了多久?十天?二十天?
这里好静,悄然无声,谁也没有,谁也不在。
只有我,只剩我。
多云,不见日,连些些光丝,都穿透不过厚云。
我醒了一会儿,睡了一会儿。
不能变换的姿势,眼中只能看见同一处景致、同一座矮峰、同一丛花草、同一片天。
这回,若再睡去,不知又是几日晨昏……
不过,有何差别呢?
放眼望去,一样相同。
景致,矮峰,花草,天……
正昏昏欲睡,正逐渐失去神智,我的身上,突兀地,多出一记重量。
不属于飞禽,也并非走兽,而是更沉、更扎实的体重。
一个男人。
「这里哪时多了块石?从山上滚下来的吗?」
说着说着,手就直接摸上来,摸了不只两把!
「透明得真好看,是水玉?……又不太像。」
一碰,精准无比落在我的胸前——即使一块石,前胸后背没有差别,也绝不容许他的亵渎!
别碰我!拿开你的手!
「好舒服哪,凉凉的,虽然小了一些,屈起身,还是能躺的。」
他……躺上来了!
他竟然敢!
下去!我冷冷斥着,用寒霜口吻想喝止他。
「看来……我找到午憩的好地方了!」
听见他这么说时,我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这男人……敢情是准备拿我当床睡?!
我怎可能容许?!
不许你躺在我身上!你再不走,待我恢复法力,我会一剑斩毙你!
威胁说得响亮,偏偏男人不受恫吓。
他根本听不见,兀自愉快躺平,长发散下,像摊开的绸,软、滑、乌亮,铺满我身上,痒意令我更恼火。
到、底、是、要、躺、多、久?!
我被这男人气到睡意全消!
身上的男人,看来是打算躺很久、很久,更过分的是,他睡得好熟!
天湛澄,阳光和煦,金黄色的光,挥洒遍地。
但有片乌云罩在我头上,始终不散。
不,上面不单只有乌云,还有个「筑巢」的男人。
他,又来了。
这回,连同家当都打包带来了。
我本来以为,昨天不过是意外,他是过路客,不可能隔日还出现,出现在这处僻高山林。
是呀,谁这么闲,爬上高山,只为睡一张石床?!
他会,所以,他才再来。
他铺被摆枕,真当我是张床,把我「布置」得舒适暖和,方便他睡。
我已不想再浪费唇舌,无论是胁迫,或吼叫,也传不入他的耳,我放弃。
与他生闷气,无助于我的愈伤。
真想「处置」他,也得先养好身体。
不过就是身上多了个人,我不在意。我冷哼。
我决定,无视他,继续睡。
他好热,像床厚被,闷盖着我,让我也觉得好热……
啧。
山岚激涌,蒙了山头,烟茫茫一片。
远景无法完全看清,眼前仿佛蒙上白纱。
我却看到了,看得很明白,这连日皆来的男人,慵懒垂挂的手,落在我的可视范围内。
他睡得太放松、太尽兴,毫不懂戒备,暴露出他的身分。
手臂上,一层的鳞。
白似玉,无瑕。
那是龙的鳞。
原来,他是龙。
一只白鳞色的龙。
深夜,星满天,无云遮掩。
长长星河,烁着光,缀满黑空。
「有流星耶——」他的惊喜一笑,扰醒了我。
我又看不到,也不觉稀罕,因为我自己正属同类。我嗤他大惊小怪。
「落入这尘世,所为何来?」他又说,自言自语,「失去光辉,由明亮的星河坠跌,多可惜呀,万一这一掉,掉进大海,沉了下去,沦为礁岩,孤零零的……」
无论是天际,或海中,或现在……都是孤零零,有何差别?
蠢,我竟然跟他对话。
一定是……在这里,没有人能交谈,我才会觉得……有些寂寞。
「据说,看见星辰坠落的瞬间,双手合十,许下心愿,便能成真。」
无稽之谈,我连自己的心愿都无法达成,又如何去助谁美梦成真?
「刚刚忘了许,求它,让我父王喊对我的名字,一次就好。」
真小的心愿……求流星,不如去求你父王,来得务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