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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下) page 9 作者:决明

  这动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过,梅无尽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赖着不肯走,有时还往下挪移几寸,往她臀儿去……

  梅无尽能读她心思,即便不读,她的眼神,也泄漏了太多。

  他低叹:“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种种尘缘,最是蚀骨难消,所以为师才叮嘱你,想念为师时,来看看为师,看完就该走,而不是留在那儿,经历不该经历的俗事。”

  当初给了她小玉雀,本想让她行个方便,如今想来,千错万错。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记得吗?还是随仙魂回归,便忘得一干二净?

  “为师记得的。”关于梅海雁的所有,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全都记得。

  “那……”她正欲开口,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要问:包括与我成亲……

  唇瓣甫张,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险些脱口的话。

  他温润的嗓音,取代她说:“神,将入世视为一种惩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轮回,必要魂体饮下孟婆汤,因为累世的记忆,是沉重负担,记得上辈子的情仇恩怨,只会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爱难顾,虽虽所有神只皆须无情,可只消一丝偏差,入魔的下场,你亲眼见过。”

  最血淋淋的实例,便是瘟神夭厉,遭判孤绝岩百年刑期。

  福佑无语,句句都听得懂,却句句无从插话。

  “为师认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达,我刑已满,再无半点价值,何必再记?不如,我替你抹去回忆,让上世种种,随风而去吧。”

  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里,思及要面对她,他心情确实复杂。

  为人师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爱徒给娶了,夜夜蹭着人取暖,最爱躺在她腿上让她掏耳,更别提如何摁着人,吻得她在怀里轻轻颤抖,再畅快淋漓地与她合而为一,享受最甜美的欢快——思绪到此强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见她未归,他松了口气,于是未急于寻她,独坐松下,思索这师徒关系,该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后想出来的结论,这样最好。

  没了那段记忆,粉饰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于相处尴尬,又能重归最初,他也才能站稳立场——用师尊与徒儿的方式。

  福佑面无表情,镶在脸上的一双圆圆黑眸,茫然瞅着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着她不懂的神语,说了些艰涩的劝世大道理。

  上世种种,随风而去?……

  “你我单单纯纯,只做师徒,这样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轻松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闲来无事便到城里吃吃逛逛,不涉人间狭隘的小情小爱……若不然,为师不知该如何待你。”梅无尽苦笑,他曾为她,犯下杀戒,还极狠地毁尽凡胎魂体,他怕,自己再深入,会更失控,变成老友那般——

  无论他语调如何闲逸,眉心间,几乎难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没有遗漏掉。

  原来,拥有那世相爱的记忆,对他,是这般的苦恼。

  不知该如何待她……是因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样痴缠爱她的意思了吗?

  她静静凝觑他,一句反驳也找不到。

  师尊总是对的,她已经习惯信任他,天大地大,谁都不能尽信,只有他,绝不会害她。

  他认为这样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觉得哪儿不对,定是她驽钝,没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问题。

  “你也累坏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出来为师给你弄顿饭,吃饱了好睡觉,其余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梦,再拈去多余且……无用的记忆。

  梅无尽正欲伸手摸她的头,动作太流畅,指尖触及她细腻发丝时,硬生生止住。

  这一摸,太亲腻,不合适,以前纯粹当她是徒儿,摸的全是慈爱,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这种摸法,搭配上“丈夫对妻子”的宠爱,略显尴尬。

  梅无尽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轻掩,佯装风寒露重,喉咙痒痒的。

  “好。”她听见自己温驯应答,但声音干干哑哑,有些陌生、有些艰涩。

  好什么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觉。还是,好,那些记忆,让师尊收回去,我不要记得了,什么梅海雁什么蛟龙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这样的答案,他会乐于听见。

  果然见他露出“为师欣慰”的宠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将浑身肮脏打理干净,海咸味好处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黄泥特别难,替梅海雁挖坟时太出劲,泥石深深扎进肉里,又被层层沙土填入,泡在水里许久也化不去。

  看着十指泥黄,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领悟过来。

  原来……那时,她葬下的,不仅只是梅海雁,还有,梅无尽的凡心。

  神,不会有的凡心。

  于是黄土掩埋,而后腐坏,化为春泥,之后,骨枯身烂,什么也不存在了……

  他与她相爱的证据,亦埋进那个坟里,成为上一世的结局。

  明早醒来,若她也遗忘了,樱树下的孤坟,再无人知晓何时所立、何人所立,而墓里之人,又有怎生绚烂且短暂的一世经历。

  梅海雁这一个人,真的永永远远……不见了。

  可他亲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静躺颈间,往后,她望向胸口这一块莹绿,却再也记不起曾经有个谁,用着哪样的表情,说着哪些话语,将平安扣红绳伃细系妥……

  没了记忆,许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独一无二的珍贵价值。

  “福佑?”澡室门扇传来轻敲,梅无尽声音在外头响起。

  担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里,特别来探探情况——毕竟,她刚经历一场生离死别,方才读她心绪,并不如面庞呈现的平静,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读出她的惊震、她的迟疑,独独未能读出她的心痛。

  她应了一声“欸”,开始穿套衣物,听见他又说:“别泡太久,面快凉掉了。”

  他转身正要走,澡室门板咿呀打开,她一身氤氤,长发仍湿,脸蛋映洁月光,白皙晶莹,一双黑眸泛红,仿佛正要落泪,可眼眶干涸,并无水光酝酿,步伐缓缓,出了澡室。

  梅无尽长指轻弹,她周身震出一道气劲,将水气弹开,一瞬间干爽无比。

  好久没被这么方便“处置”,这些年,长发都得晾在火炉旁,慢慢烘干,有时懒散睡着,梅海雁就会拿布巾和木梳过来,接手替她……

  她摇头,不许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么洗这么久?”他记得她向来速战速决,自从换来泥躯一具,她抛弃掉泡澡的乐趣,洗洗刷刷总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习惯,就连在蛟龙寨亦然——梅无尽一怔,想起人世点滴,他有些懊恼。

  “指甲缝里卡泥,好难洗。”她如实回道。

  “为师瞧瞧。”这种小事,他能轻易替她解决。

  她乖乖平摊十指,任他检视,他笑问:“你哪里玩泥巴去了?”

  问完才猜到,应该是去葬他的凡身,于是笑靥一敛,正要施术除去泥污,她却猛然收手,双掌藏往身后。

  “……我饿了,想吃面。”说饿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饿,不知饱,从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进,亦不觉饥肠辘辘,会撒谎,是不想他连一些些东西都要抹得干净。

  “走吧。”他没想强逼她,反正……为她消除记忆之际,顺道帮她清甲缝便行。

  饭桌上,脸盆大的碗里,盛着炒面,同样是喂猪的规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海碗内的剩余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灭它。

  见她胃口极好,他安心不少,跟着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缝泥土外,指间也有数道划伤,伤口里同样沾黏黄土,无法洗净,一条条看起来……有些狰拧。

  不难勾勒想象,她凭借这一双手,辛苦将他安葬的景况。

  不过,只是暂时的了,等她吃饱,好好睡上一觉,天明日出,所有过往,都将如晨露偶朝阳,消散无踪,无论甜的、苦的,再也无法困扰她……

  而他,会好好做回“师尊”本分,该宠、该疼、该溺爱,半点不少,可是,也只准是师尊待徒儿那样。

  她不受指伤影响,食欲正旺,炒面转眼间消灭大半。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几口,她则快清盘了,这么饿?

  “记不得了……”她嘴里有面,声音含糊。最后那一顿,好像还是与海雁争吵前一块吃的,是鸡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战后,她没什么胃口,吃不吃也没差别。

  就算记得了,也终是要忘记的。

  “再给你弄碗肉汁饭?”

  “不用,很够了,我好困,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浑身皆累,本来有好多话,想跟师尊说,可现在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师尊你儿时好可爱,小小一只,脾气坏,性子倔,但腻起人来,像猫,蹭得人心头发软……

  说师尊你长大好缠人,老是欺负她腿短,刀子嘴一点也没变,可吻起人来,又那么柔软……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爱听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诱的口吻,要她多吃两口,她很听话,全然不浪费,吃个精光。

  “吃完了,师尊,晚安。”她搁筷,准备拿空碗清洗。

  “别碰水了,手上全是伤。”

  “不疼的,一点都不疼……”她难得小小违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第十四章  葬心(2)

  房里无烛,月光隐于云后,夜如黑缅,笼罩斗室,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干干地瞠着眸,独尝黑暗滋味。

  她心里清楚,只睡着,明早再醒过来,很多东西都会离她远去,无论她愿或不愿。

  可她还没想清楚,那些,自己当真要舍?

  她曾为了纷纷雨蒙中,执伞的浅笑霉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愿遗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惨回忆,在她心中,关于他的种种,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个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连想要将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过分奢求,不被允许吗?

  “海雁……”她不敢喊出声,唇形喃喃轻念,那般难舍。

  待至夜之深沉,万籁静悄,掩上的房门被推开,半丝声响也无,梅无尽踏入她房内,要取走累赘的人间经历。

  床榻上,空无一人,被褥早已冰凉。

  上回,她留给梅海雁的纸笺上写:他日再重逢。

  这一次,半字未提,或许她内心深处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抛弃他的凡心,可她,眷恋着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浓相爱的回忆。

  无法舍,不愿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会苦恼,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待她……

  她因为爱他,所以为难;他的为难,则是因为……不愿爱她。

  她不想为难自己,更不想为难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处可去,那座孤独的坟,还是能接纳她的相伴。

  海雁绝不会希望被她遗弃掉。

  但是她不要永无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个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许是两年,许是二十年……总有一日,能盼到尽头,安然地,躺在他的坟侧,含笑而去。

  立订好目标,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轻快的。

  绝岩上,稀罕地有客来访。

  福佑没认识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强算其一,当年她在师尊家养病好一阵,汤药全是福佑替她熬的,两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关系。

  来的有些不是时侯,福佑撞见“面壁”场景。幸好她嫁过人,已非没见过世面的黄花闺女,道声“你们先忙,忙完再理我”,自个儿转身,进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点心,样样自动自发。

  “……你怎么自己来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发髻凌乱,唇儿红肿,双颊火烤般艳丽粉嫩,衣襟还穿错边……重点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个鸳鸯浴,不用急着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发闲,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儿名叫“胖白”,比球更圆,见过她一两回,还认得她,冲她直摇尾巴,胖脸像在笑。

  听师尊说过,它是瘟神施法所变,给翎花解闷的小东西,真好,她也好想养一只……

  “……”翎花一脸囧爆,莫再提莫再讲,你接着回答我的话不就好了,我替你找台阶下耶!

  福佑把脸埋进胖白葰毛里,磨磨蹭蹭:“我没跟我师尊来。”这句,算解了翎花的尴尬,只是为时已晚。

  “那你……”

  “你还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险要喷出来,这面瘫徒儿,讲起话来仍是同样调调,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给人活。

  撞见的一方,与被撞见的一方,终究后者承受的羞惭感多了一些,毕音那时衣衫不整,屁股光溜溜……

  薛翎花捂脸,咚咚跑走,换她家男人进屋。

  两人基本上没话聊,也从没聊过,以往见到瘟神,全是师尊应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过今日,她正是来找他,见翎花仅是顺便。

  “可以也变一只熊给我吗?”这并非本日正事,但顺口提看看,养只小家伙,陪她一块守坟,幻术的它不用吃喝拉撒,相当便利,不愧为居家必备良伴。

  “……它是狗。”瘟神扫来的淡睨,夹带一抹冷霜。

  “汪!”胖白护主,用叫声帮主人佐证。我家主人说的都对,他说我是狗,我就绝对不是猫!

  福佑一脸震惊,不用开口说半字,神情已完整表达对他熊狗不分的怜悯。

  “找你师尊变去!”瘟神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还来不及提呀……

  只能低头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长得就是熊。”再揉它脑袋几把,以示迁怒。

  “呜汪!”我叫声是雄壮威武的狗吠!

  “学狗叫的熊。”

  “……”胖白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发现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几声,没能叫醒她,于是取来温暖被子抖开,替福佑盖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厨房生火作饭,忙进忙出;瘟神夭厉也醒了,洗谢完毕,等待用完膳,继续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绝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时辰,须诚心思己过。

  独独福佑还在睡,占据地板一方,睡到连翻身也无,胖白贪玩,跑去猛舔她脸,她只是浅浅闷哼,喃了声“海雁别闹”,眸都没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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