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几名年轻小子被唤去绑帆绳,辛勤工作一早上,午膳时发盒饭,梅海雁拿到鸡腿,一旁苏海潮吵着要拿肉片换鸡腿,梅海雁难得大方同意,彼此交换,吃完不到半个时辰,苏海潮腹部剧烈绞痛,连跑茅厕二十趟,拉至腿软虚脱,众人扛去救助大夫,竟是鸡腿不新鲜导致。
又好比,梅海雁与另帮帆贼小伙争执,帆贼小伙计划趁四下无人,要把梅海雁盖布袋,拖去暗巷痛打一顿,偏偏那天梅海雁恰巧与苏海潮去泅水,苏海潮挂在石上的衣裳被浪卷走,梅海雁好心分了外褂给他,自己仅着内袍了事,避免苏海潮裸身见人……帆贼小伙认衣不认人,只记得早上远远跟踪时瞧见,梅海雁身穿蓝袍,布袋往蓝袍之人头上盖,准没错。
可怜苏海潮,莫名遭此无妄之灾,成为梅海雁替死鬼,换来一身伤势。
起初,大伙以为是苏海潮倒霉,坏事全被他撞上,还为此嘲笑他许久。
苏海潮不甘心,自是替自己辩驳:“我遇上的事儿,本来全该是海雁的业障呀!他才是倒霉鬼吧!”
一句无伤大雅的控诉,在那一刻,居然教众人沉默。
细细回想,似乎……真是这样耶。
海茵借了梅海雁的长剑练武,练没几招,剑身应声折断,断去的那截,不偏不倚插进海茵右脚掌,鲜血淋漓。
海波喝了梅海雁嗫饮半口的茶,上吐下泻了足足两日。
海棠与海雁口角打闹,海棠取鞭子要抽人,海雁跑给他追,同一个石雕栏,海雁翻过去没事,换海棠跟着跃上,石雕栏竟轰隆塌崩,海棠这一摔,头都给摔破了。
还有太多太多,族繁不及备载,件件确实不离梅海雁。
于是孩子的玩笑话,成为挂在嘴上的无形霸凌,或许不带恶意,却依旧伤人。
“这样好吗?乐小姐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福佑被拉着走,频频回头,看佟海乐已无望追上,跺着脚在生气。
“谁叫她喊我倒霉鬼!”那三字,是他的禁句。
“……”你何止是鬼字辈,你更高一阶呀!霉神大人!
可惜她不能泄露他身分,只能闭口,替“倒霉鬼”这三字哀悼。
“他们跌了摔了伤了掉钱了失恋了,干我屁事?!竟然全赖我头上!”梅海雁气呼呼,说得咬牙切齿。
“……”是你没错哦,这散播霉运散播衰的天赋,您曾骄傲自负得很呐。
霉神转世的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就算比起当神时,减少了八九成,光余下的一两成,也足够教周遭的亲友吃尽苦头。
福佑当然不可能这般直言,继续保持沉默为上。
掌心清晰感觉到,他加诸而来的牢牢握力,像在发泄怒气,她不吭声,任由他收紧五指。
她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简单的陪伴,一如这些年,她在他身旁这样。
“还当我没听见,上回他们私下说,没事离我远点……好呀!全滚远点,本少爷不稀罕!”
嘴上说不稀罕,要众人滚远点,却把她捉得那么牢。
她是唯一一个,不曾戏谑取笑他的人。
更是唯一一个,在他身旁而心无芥蒂的人。
“你别怪他们,他们没有恶意,纯粹因为误解而恐惧……”很想安慰他几句,可对他真实身分一清二楚的她,实在说不出违心论——那些霉运,确确实实是你带来的呀,你还想要我怎么昧着良心说谎?!
“你就没怕过我呀!”
“……”姐姐有练过!见多识广!已经麻痹到无感的境界呀!霉神我都没在怕了,何况是落入人间的霉神转世,你不知道你以前才叫一个精采!
内心的腹诽,比不上嘴里的木讷,她话说了很多,但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你不像他们虚伪,表面装作与我交好,暗地里,却想逃避我!”梅海雁年轻的脸庞,嵌满忿忿,若苏海潮他们在面前,直接开打都可能。
“我是真的不怕,也不担心霉不霉运,我遇见过的倒霉事,岂会少过?”福佑淡淡笑言:“况且,人走完了霉运,接踵而来,便有可能是幸运……例如,我被当俘虏抓来,看似倒霉,可我却在这里过起安逸生活,没烦没恼,难道不能算是另一种幸运吗?”用自身举例,最浅白易懂。
更例如,她经历最残酷的上世,因此遇上梅无尽,展开与霉神的朝夕相处,日子,原来可以过得恁般无求,被无条件宠爱着。
他每每喊她一声“爱徒”,皆是放纵,仿佛说着:你可以向为师撒娇,快快快,为师等着呢。
“再者,谁说带来霉运的人,就不能让人感到幸福?只要他有心想保护,他仍是能做得到,他的付出,定能传达给懂他的人,同样也会珍惜这番话,说的是梅无尽,她眼中却看着梅海雁,两人面容略有差异,平心而论,梅海雁生得比梅无尽好,五官端正精致,眉清目秀,只是晒得黑些,可梅无尽一笑天下无难事的慵懒模样……她也觉得极好。
大概是私心作祟吧,师尊好、师尊妙、我家师尊呱呱叫,谁都比不上的。
糟糕,她好像步上了蠢徒儿那一挂的道路……
第十章 少年(2)
听完她说话,梅海雁放轻了钳握在她掌间的力气,依然没放开她,五指的收拢,多了些腻人纠缠,指腹甚至忍不住摩挲她的掌背。
仿佛猫儿主动送上脑袋瓜,央求主人摸摸揉揉,一模一样的小动作。
“你手很痒吗?干么拿我当树干止痒?”她一脸困惑。
猫儿的撒娇行径,落到她眼中,变成了大熊磨蹭树干挠痒的滑稽行为。
梅海雁点点点,此时此刻真想化身变成熊,把她拎起来摇晃,看能不能摇得智慧归位!
“没见过你这么细瘦的树干!拿来止痒还怕把你给折断了!矮子矮!”梅海雁恼羞成怒。
“……”真是白安慰这家伙,浪费唇舌,好心没好报!人身攻击的幼稚鬼!长身高不长智慧!活该你被叫倒霉鬼!
“就算你没动口,我也知道你正在骂我!”两人相处时间恁久,对于她面瘫神情,他多少读得透七分。
“……”不骂你骂谁呀我!亏我瞧你心情不好,善意开导开导你,结果换来矮子矮的骂名,我冤得都想呕口血来喷你满脸了!
“你还骂?!”
“……”我就骂,怎样!
两人的争吵,无声胜有声,换句话来说,彼此默契好到用这方式也能吵。
以前她曾怀疑,梅无尽的读心术,原原本本承继到梅海雁这世,经她故意在内心腹诽师尊,借以试验此一猜测,事实证明——没有——梅海雁不会读心,他纯粹就是猜中她的心思。
毕竟这些年,两人吃睡都在一起,同桌吃,共房睡——他睡大床,她睡厅边小榻,只要他大少爷夜里想喝水添衣打蚊子,喊一声便行——自然彼此熟稔到不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默默在心底等着看我娶佟海乐!”他继续控诉,关于这件事,他忍她很久了,老故意把他推给佟海乐是怎样?!
每每佟海乐出现,她就借口退场,美其名叫“不碍事”,在他眼中,根本是将他推给佟海乐的破伎俩!
“……不然咧,难道说我乐见你娶苏海潮会好一些吗?”这一句,她动口说出声,而不是摆在心里想想罢了:“你与乐小姐很相配,年纪、家世、彼此知根知底,长辈间又亲如手足,我瞧不出哪儿不好。”
“从头到脚都不好!”他吼。
“乐小姐不会嫌弃你的。”干么自卑。
“……(筋)”梅海雁听见脑中某条青筋绷断的声
音:“李、福、佑,我娶别人,你一点都无关紧要?!”
“……我?我不怎么在意呀。”反正是他这一世的姻缘,死后就没了,要在意什么呢?
难道……娶完佟海乐,师尊回归神职时,还对佟海乐眷恋不忘吗?
甚至带着佟海乐回家,再续夫妻情缘?
这,她真的会有点苦恼,她不想要有“师娘”呀……
福佑不由得皱起眉,脑补梅无尽手牵佟海乐,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她这弃徒情何以堪?
真能豪气掉头离去,说不要这个师尊就不要这个师尊,走得决绝吗?
以前可以,现在,她竟然……舍不得。
刚豪爽说“我不怎么在意”的唇,立即又被自己的牙关紧紧咬住,像懊恼那句话吐得太快,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不在意?不在意你皱什么眉?”梅海雁本还有些怒焰,却被她一个细微神情所取悦,脸上不悦迅速消弭,问得雀跃。
深知她向来面瘫,容颜鲜少起伏变化,初识她时,不只一次误解她耍性子、摆脸色,婢女架子比少爷高,相处过后才明白,她的喜怒,全隐藏在淡淡面容之下。
若她说完“不在意,同样摆出一张面瘫脸,他绝对发火,跟她没完没了,偏偏她轻轻蹙眉,流露出一丝苦恼,证明她口中的“不在意”,并不真切。
“……如果你只爱她五六十年的话,我就不在意……”福佑小声咕哝。
一世姻缘,死后不带眷恋,孤身一人回到她身边,别替她添加师娘……
“你在说什么?大点声。”他倾身靠近,听不清她唇语般的呢喃,她当然不想多嘴,头撇开,唇抿得更紧。
以为用一招“蚌壳搞自闭”,便能打发他,以往都见效,这回,他没打算轻纵她,故意将身势压得更低。
这家伙!当年不及她大腿高度,还张开双臂,甜孜孜喊“福佑抱抱”,她总是弯腰俯视他,现在不过高她几颗脑袋瓜,就嚣张想拿身高压人?!
欺负她这个停止生长的泥人吗?!
“我真的娶她,你也不要紧?你身为照顾我日常起居的婢女,必须天天看我们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呀,还得替我们洗燕好过后的被褥……”
“……”她瞪他。人生这一刻,真想做个孽徒,抬膝狠踹师尊祸根,看你拿什么燕好。
他害她勾勒出一幕很讨厌的景象……他手抱佟海乐,攥着亲吻,纠缠不休,唇瓣暖昧厮磨,缓缓倒向床铺,窗边瓷瓶里的花瓣坠下,然后景致一变,她孤独寂寞冷,蹲在井旁,刷洗那床布满汗水和#水的被褥,头顶一片枯叶,飘飘坠下……
“又不说话了?要我猜你心思?你看起来……有些不甘不愿,嫉妒?”他伸手,指节微曲,滑过她下颏,喜欢她滑腻腻的肌肤触感,自小摸到大,儿时有一阵子,天天都吵着要蹭她脸,她很纵容答应,现在反而不给摸了,哼。
“……”你猜错了,我想殴师!我想扁得你弯腰哀号挺不直身来!
“嫉妒就说出来呀,说你不想我娶海乐,说你不认为我俩合适,说你不想见我拥抱别人——”他循循善诱,企图引导她说真话。
“我不想洗被褥。”她思索过后,面容严肃,字字出自肺腑。
结果比起他细数的那些,她更在意那床莫须有的被褥?!
他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远远不及一床被?!
梅海雁好气又好笑,同时更不甘心,话挑明到这分上,她是装傻呢还是呆蠢呢还是故意呢?
这半年里,明的暗的、阴的阳的,什么招他没用过,她就是不开窍,一副拿他当孩子看的宠溺眼神,忽略了他早不是追在她身后跑的小屁娃。
今天,他不打算再让她蒙混过关。
结实双臂一抵,把她困在胸口与墙面之间,她露出“你干么”的质疑目光。
“我还真想让你洗被褥……不洗我和佟海乐的,洗洗我和你的,如何?”他逼近几寸,勾唇坏笑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
人,生而不平等,换成长相较差之人,露出这神情,显得猥琐,可在梅海雁脸上,反倒多出几分佞美味道。
“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别闹了,走开。”她伸手推他,要他别再压迫过来,他害她觉得呼吸困难。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海雁低声吼。
不甘受她小觑,也为证明自己是成熟男人,他猛地低首,重重吻住她的唇。
福佑吓了一跳,瞪大眸儿,逸出嘴里的惊呼声,遭他吞噬。
紧抵而来的唇,炙热、鸷狂,贪婪吸吮,席卷着她的唇舌,仿佛要一口一口吃掉她。
他用力量佐证,他确实不是个孩童。
孩童不会有单掌便能压制她的气力、不会有高壮身躯抵御她的挣扎,更不会紧贴着她的某一部分,逐步产生变化,变为硬挺,那是……
这家伙,翅膀长硬了,呃,别的地方也硬了……胆敢对她动手动脚?!
她对男人存有惧意,平时小心翼翼与人保持距离,独独不怕他,他之于她,意义非凡,无论是梅无尽,抑或梅海雁,她知道谁都可能伤害她,而他,绝对不会。
意识和身体,皆对他全盘信任,即便被他粗暴拥吻,也没有半丝惧怕,有的只是惊讶和混乱,以及难以置信——师尊他……不,海海雁他,对她有yu//望?
他吻得极为使劲,吻疼了她柔嫩唇瓣,火舌探索追逐,勒赎她的甜美滋味,恨不能将她揉入体内,再不分离。
福佑面临窘境,推不动他,又不想咬伤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一片浑噩……梅无尽的笑脸、梅海雁的撒娇,全在脑中交缠打转,加上唇间肆虐的热度、他拂在她肤上的吐息,烫得她无法思考。
“师尊……”稍稍喘息的空隙,她呢喃细喊,眸光轻蒙,染上一层瑰艳。
梅海雁吮吻的动作一顿,由她唇心退开。
“你为什么不是喊我的名字?!”他大少爷很有意见。
把人吻得七荤八素的是他,努力展现技巧撩拨的是他,结果她迷迷糊糊之中,嘴儿轻吐的,却没他的分?!
福佑气息凌乱,唇被吻得发红微肿,不住地短促吁喘,脑门发懵,遭他逼问,才意识到自己脱口喊了什么。
“你喊的是谁?!哪个家伙?!我去揍他——”他猛扣她的肩。
“……”你一拳直接往自己脸上挥吧,不用客气。
“你说呀!他是谁?!是你来蛟龙寨之前的爱人?!”
他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的神情,腮儿轻粉,比鲜花更娇艳,双眸氤氲着光,唇瓣不点而朱,嗓音又嫩又软……为了另一个男人!
“当然不是!”福佑闻言,眼中惊讶更胜于他,好似他说出多大逆不道之语。
“不是你干么一脸娇羞喊他?!”那神情,不是爱人是什么?!梅海雁醋海生波,巨浪翻腾。
气自己沦为替身一枚;气她这副难得一见的娇态,不为他而展露。
“我哪有!”她否认。
“你就有!你现在脸还是红的!”铁证如山,岂容狡辩!
福佑本能用手捂脸,掌心底下确实一片热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