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哼哼,都被绑来‘蛟龙寨’了,还不知道我二叔是做什么的?我们是堂堂帆贼!”贼贼贼贼贼……贼字余音绕梁,周遭娃群配合昂首挺胸,岸边浪涛恰巧汹涌,很具气势。
“居然投胎成了小帆贼……”福佑嘀咕。是上天给师尊的艰巨考验,要他感化一窝贼子向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踢入贼窟,养其心志……是吧。
师尊是否身负重责入世,她不关心,她更在意一事,心所挂念,脱口而出:
“你在这儿……过得好吗?有没有备受宠爱?你爹娘可疼你?有没有人欺负你?”
娃娃师尊——这一世,该改口叫梅海雁——童颜流露诧异,不一会儿又转变为别扭,小粉腮竟慢慢飘出红晕。
蛟龙寨是贼窝,他爹又是当家头儿之一,谁敢对他不好?可他身旁,全是不识字的粗鲁汉子居多,无论是哪种关心叮嘱,皆不走婆妈路线——
要你多吃两碗饭,就粗声吼“死小鬼,敢给老子剩饭没吃完,老子扁到你屁股开花!”;天凉了,叮咛该添衣,也会用另类口吻:“衣裳做了不穿?全都烧掉,让你光溜溜去露鸟见人好了!”
平耳里听多了这类“粗鲁关怀”,习以为常,今天突然被这么……温柔一问,问得轻声细语、问得双眸潋滟、问得无比温暖、问得好似这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
小小梅海雁一时无法适应,僵化了有些久,做不来太多反应。
孩子不懂太多内心描述,仅就他双眼所见、心之所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这新鲜感觉……他没尝过,却不讨厌。
“我、我、我、我不欺负别人就很很很很好了,谁、谁、谁谁敢妻夫窝?!”梅海雁努力想挤出豪语,可惜,奶音味太重。
原来娃娃师尊一别扭,讲起话便结巴,口齿跟着不清不楚,脸腮狠狠涨红,模样说有多逗就多逗,这才像他这年纪该有的蠢萌样子。
“也是。”刚亲眼看见你痛扁同伴呢,说谁欺负你,你那些小同伴都要哭喊大人冤枉了吧。
知道他投胎后仍过得好,福佑稍稍安心,在沙滩上平躺等晒干,湿长发铺散开来,像匹浓墨绸缎,她闭上双眸,轻而缓地吐纳,带动胸口微微起伏。
逐渐西沉的将海面缀染一片彩艳。
那抹美丽霞光,落在她半湿的脸庞、发梢。
有别于耀眼的日芒璀璨,夕霞另有一股淡淡雅韵之美,使她看来不炫目,却温暖,且熟悉……
踩在她肩上的小脚丫,太破坏此情此景,梅海雁不由得主动挪开。
挪开脚丫容易,挪开眼,很难。
直到“二叔”抵达,娃群开始叽叽喳喳向他说明情况,才让梅海雁回神。
“俘虏逃出来?怎么可能?!一个个绑得像肉条,锁入地牢……”二叔一路上碎念,任凭告状的娃儿如何说,皆抱持怀疑态度,直到看见沙滩上躺平的姑娘,弹跳惊呼:“居然真的有!”
二叔一边嘀咕“是怎么逃的?”,一边抽开腰间所缠长鞭,打算权充麻绳暂用,要把人绑起。
不过绑人之前,按照以往惯例,得先教训俘虏逃跑的蠢举,杀鸡儆猴。
于是长鞭甫动,鞭势如蛇扑咬,快狠准抽向福佑腿侧。
火辣辣疼痛瞬间袭来,福佑连尖叫都来不及,裙上已被长鞭抽出一道裂口,露出皮开肉绽的肌肤,她见第二鞭又要落下,心知避无可避,胡乱护住头脸,要将伤害减至最低——
“二叔!停手!”梅海雁突然一个闪身,往福佑身前挡。
二叔心急收势,硬生生扯回鞭袭,仍嫌迟了些,鞭尾扫中梅海雁小小脸腮,擦出淡淡红痕,所幸并未见血。
“小祖宗呀!你这是干什么?!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要把你眼珠子给打爆了!然后你爹就会把我的脑袋给打爆!”二叔险些铸下大错,万幸神佛有保佑,使他免于一死。
梅海雁感觉颊上传来麻痛,灼烫难受,不难想像,遭狠抽一鞭的她,怕是更疼吧,要是再被二叔绑回地牢,没饿她个三四顿哪会放过她。
他不是心软,更非怜悯,孩子还不懂那些高贵情操,只是发乎本能,不想看见她受苦受罚。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非得为她做些什么,绝不能让她被欺负,得要好好保护她。
而那个声音,回荡着最响亮的一句,他直接脱口而出:
“这个夫乳,我要了。”
第十章 少年(1)
“这个夫乳,我要了。阿香侍候得不好,又没耐心、又凶、又啰嗦,我换个新婢女正好。”小小娃霸气宣告,一口理由说来天经地义、唯我独尊。
这小子被养坏了脾气,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虽不宠溺纵容,可暗地里,哪回不是百般顺他的意?
毕竟小子自小跑了娘,亲情这一块,注定残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从其余部分来补,于是吃的喝的用的,无不给小子最好的,换婢女比吵着养条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愿。
这事儿,二叔倒是能作主,区区一婢女,要十个也行。
“怕她到时候又给逃了,二叔先带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永远没胆做蠢事,二叔再亲自给你送过来。”
“不要,我自己教。”梅海雁不放人。二叔口中的“教训”,不就是用鞭子将人抽得半死,心生惧怕,永远只有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后婢女爬到你头顶,你别来哭给二叔听!”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发起来,二叔这么一说,更不愿服输。“二叔帮我把人抱进我房里,她刚溺水,好像动不了。”
“行。”二叔鞭子缠回腰间,腾出手,将福佑一把扛上肩头,轻松得宛若她仅是麻布袋一只,梅海雁跟在身后,走回寨堡之内。
福佑更确定他们是帆贼了,指名要谁当小婢就当小婢,都不过问别人意愿,这恶霸习性,果真非奸即盗。
不过她目前只能暂时认分,在小玉雀带她回家之前,留在娃娃师尊身旁一阵子,也无妨——心里,小小渴望,多与他相处一会儿。
二叔把人摆进梅海雁房里长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时已觉四肢轻巧不少,支撑身体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这里,可有伤药?”她环视他的房,以一个娃儿寝室而言,这儿相当大,地板散落无数童玩,木剑、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吗?
“等等。”他们这群娃儿老在外头打打闹闹,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婶一人给他们发过一大罐金创药,供他们随时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间找出药罐,递给她。
福佑掀开罐口,指腹沾取些许药泥,便往他脸颊上搽。
他本以为,她讨药,是要替她自己腿侧鞭伤涂搽,没料到是为他抹脸。
“疼吗?”她问,他傻愣愣摇头,又听见她说:“可别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脸轻红,感觉她指间动作轻柔,混着药泥的清凉气味,挠在颊腮上,融和成一种初尝的温馨体悟。
特别是她的眸光,被恁般关怀注视着,他说不来心底那股欢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忆起她腿上的伤,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处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庞做不出太大变化,只是浅浅牵动唇瓣。
师尊就是师尊,无论大的小的,总还是很关心她。
滑过他小脸蛋的柔荑,转而摸上他细软发丝。小师尊真讨人喜爱,让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师尊这模样,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现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别把我当小狗摸!”小孩子很有脾气,容不得她放肆……虽、虽然被摸得乱舒服的,可他这颗脑袋瓜,连他亲娘都没摸过!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没抱过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样为何,这么亲腻的举动,他不习惯!
“要摸也只能再摸一下下!”见她要收手,他又急着嚷。
到底是给摸,还是不给摸呀?
小孩子挺难讨好的,她如他所愿,多摸了一下下,他脸上露出别扭却满足的神情。
就是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开身了。
更何况,她还不知怎么走。
连着几她尝试驱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灵,她干脆换个地方变,例如,曾与师尊光顾过的“仙宴膳坊”,确实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气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带回蛟龙寨,她险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战失败,久了她也发懒,不再那般勤劳,改成一月试一遍,接着又变一年试一遍。
到后来,干脆想,留到他七岁生辰过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当天得了匹骏马,开心骑上马背奔驰,没半个时辰却传来他坠马消息,伤势虽重,性命倒还无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躯疼得连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开脚?自然留下来照顾他,给他喂汤换药,擦澡拭身。
他这一摔,足足养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帮他养肉,想着等他满八岁再走。
他八岁时,与同伴玩耍过头,误伤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惩罚板子,又被他爹罚跪一天,他倨强多跪两直到玩伴无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伤势太晚治,夜里发起高烧,她看顾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脸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着娘,迷糊呓语,听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轻蹭,在他耳边说话,要他安心、要他别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松懈。
她在娃娃师尊身上,看到儿时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时,最最想娘的可怜模样。
她的师尊,怎么会有这般柔弱的时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么谈笑风生、无所不能的。
摸着小娃细腻黑发,她态度软化,想着,留下来保护这小小师尊,也是徒儿该做的……
不知怎么走,也舍不下他走,于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来越明白,师尊入世轮回之前,对她简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话语的涵义。
涉入一个全新人生,拥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处,共同经历许许多多,情感层叠纠葛交错,难以一笔割舍厘清,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架构成这一世的这一个人。
如同梅无尽之于她,是师尊,是给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亲;而梅海雁,则像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骄傲,却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实则渴望母爱,从她身上寻求“娘亲”的模样……
一世的“梅无尽”,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诸的感情,并不相同。
面对梅无尽,她大可依赖,所有麻烦全丢给他去解决,她安心当个废徒儿,天塌下来也有师尊顶着先。
换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会想保护他、疼爱他,看那张稚气漂亮的脸蛋,绽放笑靥,雪霁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伤心哭泣、孤单寂寞。
不过,仅限于十岁之前的梅海雁,现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层级的妖孽……
光阴飞逝如梭,交织着四季变化,可对福佑来说,并不显着。
在梅无尽身旁,岁岁年年不觉晓,已停止生长的她,不曾再去细数时日,任凭更迭,时光已于她身上静歇止步,过一年或过一皆是相同的。
人间十几载,以前认为漫长,现在却像眨眼,孩子成长的速度,记载着她忽略的年岁变化。
曾经的小娃娃,已经长得比她高壮,当年得追着她步伐跑,而今,远远走在她前头,还须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着说窗外树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块睡的孩子,好似才没多久前的事,如今,颀高身影驻足前方,竟能为她遮蔽烈阳。
“原来,脚短真的走得比较慢。”
梅海雁背靠檐柱,一脚微弯,双臂环胸,脑后长发随兴扎了个束环,从不肯乖乖梳齐盘髻,发梢在肩颈处溢了一身,颜色黑浓胜墨,隐隐夹带光泽。
他脑袋半歪,一绺散发滑落飞扬唇角,长眸漾起调侃笑意,白牙咧开开,额心墨痣加倍显眼。
这句话,能原原本本还给正主儿,感觉真爽!
他等这天,等了足足几年,于是从他年方十二,身长一超过她开始,每天不重复说个七八次,着实不痛快!
“……”当年天真露鸟,往海里一站,妄想能钓鱼钓虾的傻孩子,我怀念你!
十七岁的梅海雁,等待福佑缓步踱来,她也懒得加快速度,激将法对她没用,爱等让他去等,她又没逼他等,他少爷嫌烦可以先走一步,不送。
显然他少爷非但不烦,还乐此不疲,以调戏她为己任。
“你太早停止成长了,现在咱俩一块走出去,旁人还当你是我妹子。”他比画两人身高。
“……”当年听她撒谎,说她身患怪病,再也无法长大,哭得淅沥哗啦,抱紧她,嚷着“没关系,以后有我保护你!”的可爱小娃,已湮没时光洪流中,一去不复返。
成长,真是一件残酷之事。
“不过这样也好,我才有迎头赶上的机会……”他低声说了一句,福佑有听见,本能认为他暗喻“身高”,不想自取其辱地追问,换来他的补充嘲弄。
他的坏嘴,这些年她习惯到麻木了。
“雁哥哥!雁哥哥!”
号称蛟龙寨最可爱的小鲜花,二叔唯一掌上明珠,佟海乐,远远朝这儿飞奔而来,人小声响嗓儿甜,梳高的双髻旁簪满鲜花,衬托粉色脸蛋加倍俏美。
这一代的异姓孩子,皆列“海”字辈,承继父亲金兰之谊。
打小,佟海乐就爱缠梅海雁,老在他身后雁哥哥长、雁哥哥短,小小少女的心事,如琉璃澄澈透明,对梅海雁的倾慕崇拜,谁人不晓?
长辈乐见其成,若双方儿女有意,亲上加亲何尝不可。
福佑也觉得,这一世,佟海乐应该是梅海雁的姻缘,两人很是般配。
青梅竹马、父执辈称兄道弟、指腹为婚……诸多书中桥段,全集中在两人身上,不成一对,天理难容。
师尊入了人世,本就会经历这些,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迎娶佟海乐,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这念头,带来了陌生的郁闷感,福佑太陌生,于是选择忽视。
八成是她对“后娘”存有阴影,师尊娶妻等同于多了个师娘,难怪她不舒服。
“不是嫌我倒霉?跟过来做啥?你最好离我远点!”梅海雁不给佟海乐好脸色,拉住福佑便要走。
“是潮哥哥他们先那么说的,人家……人家只是附和一下,玩笑话而已,不是真的嫌雁哥哥,你别生乐乐的气嘛!”佟海乐拎高裙摆,追在后方,努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