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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下) page 13 作者:决明

  他及时牢牢捉住,掌心里,护拢的氤氲微亮,脆弱无比,却纾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碍。

  他低低吁叹,喃喃喊了一声:“福佑……”

  十指收紧,再也不松放。

  第十六章  落殇(2)

  再次将魂魄置入泥躯中,这一回,她静得毫无反应,他并不心急,确定魂体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体耗损太严重,无法以药来治,只能用仙气慢慢养,无妨,他什么没有,仙气最多。

  把人仔细揽入怀里孵着,母鸡护蛋那般要紧,寸步不离。

  每回翎花来此探望,都看到这两位躺在床上,姿势数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换过,上回福佑身穿鹅黄轻衫,近来凉意渐添,屋外绿叶黄了大半,今天换成红色滚毛边的秋装,裹得扎实,不透半丝寒气。

  福佑状况她知道,一时半刻清醒不了,至于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无尽还真的好意思,见翎花来,合上书,方才轻声诵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厨房,端些吃食过来,最好再泡壶茶,全忙完后,院里落叶扫扫,扫完再走,不送。

  翔花点点点,把小玉雀朝他脸上丢的心情都有了。

  “还是没醒?”腹诽归腹诽,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饭做了,茶泡了,地扫了,回到屋里,看见梅无尽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当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边粥汁,拢拢她长发,抱得更稳实些。

  他搂着福佑,坐在离窗旁侧的躺椅,背靠软热,两人身上金煌售嵌,交叠一块的黑发,淬着晨光闪耀,窗外大片金黄树叶陪衬,景致极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唤为奴也心甘情愿。

  “不急,慢慢养,养健康点再醒也好。”梅无尽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笼罩,玉凝似的容颜,看来更精致数分。

  很难想象,翎花拉他去樱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岚裹身,脸庞早被可怕墨纹盘踞,翎花知道,当时的他,几乎入魔。

  “已经第三个月了。”翎花自动自发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内能醒,都还算早了。”

  “福佑在作梦吗?”翎花望着福佑平静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几个月里,应该是无梦的,等到开始会作梦,差不多也该醒了。”目前仍在养意识,意识尚无,无梦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还来不及搁,胖白贰轻扯她裤管,她险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无尽握紧最后残存的福佑魂体,胖白贰忠肝义胆,一心护主,跑来对他狂吠,梅无尽瞄也不瞄它,是翎花连忙抱起狗,带它一块离开樱冢,随梅无尽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个月后,梅无尽才有闲情逸致问她:“那只熊,不是你养的?摆我这做什么?”

  “胖白贰是狗,是福佑用棋艺赢我师尊,才讨成的。”

  “也只有你师尊以为狗长那德性。”他嗤笑,倒没要她将狗带走,大抵听见是福佑讨来的,便默许它留下。

  除了狗,樱冢带回来的,还有墓碑旁悬挂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东西对福佑的意义,泥躯不要、银锁也不要,独独留下它,足见她珍而视之。

  想到它是经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难免小小吃了不该有的醋,不过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术,再替她系回领间,不信她还舍得抛下。

  “梅先生,我去帮胖白贰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贰附和汪汪两声,狗尾猛摇。

  梅无尽摆摆手,示意去吧去吧,这儿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驱完人,主动黏回福佑背上,轻轻拍抚,半刻也不愿离开太久。

  边拍边渡仙气予她,煨出她满脸嫩红涧。

  都是同一张面孔,比起独靠他术力活动的泥躯,有福佑人魂的这一个,怎么看怎么可爱,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厌……果然“内容物”才是重点。

  看着不够,掌心蹭蹭她脸蛋,又梳梳她的长发,调整她躺在自己怀里的姿势,要她舒适些,偶尔借渡气之名,行亲吻之实,由她唇心寻求慰藉。

  一旦想开,观念整个打碎再重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动了,没啥好羞于承认,师尊爱徒儿,虽难免受人指指点点,然比起无足轻重的旁人蜚语,能让她留在他身边,远比什么都要紧。

  失去她,太痛了,他尝过一回,刻骨铭心,这辈子再尝第二次,他就活该死好。

  怀里人仍旧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搂,也无从反抗,睡得极沉,面容平静,寻不着半点痛楚。

  梅无尽双唇吸吮她的,迳自忙得很欢快,好一会儿才停止下来,唇沿着鼻粱、眼窝,最后停驻在她额心,久久不走。

  她,终于开始作梦了。

  梦,一开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暂的东西。

  时而梦见在吃蟹,时而景况一转,人在船舟上钓鱼,时而又全数变成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见、听不着,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点点光。

  这么想着时,身旁一只莹,缓缓飞过。

  四周皆暗之际,莹火微弱,也像明灯,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没有迟疑,跟随在莹火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莹火越飞越远,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终是失去了它的踪迹。

  可就在莹火消失过后,黑暗瞬间被揭开,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时难受扎眼,举臂挡了挡,才缓缓睁开双眸,去适应光与暗的落差变化。

  天好蓝,阳光暖暖,形状似狗的白云,悠悠飘过,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云。

  她愣愣驻足空旷草茵中,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的错觉。

  “福佑!”

  身后有人,她回身望去,左边梅海雁,右边梅无尽,那声福佑,是他们同时脱口。

  她迷惑蹙眉,对眼前景致不解。

  梅海雁与梅无尽,应该是同一个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开站。

  “福佑,我们不是约好,今天要去海镇赏灯?”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齿白,她一贯熟悉的好看模样。

  另一边的梅无尽没说话,只用深浓目光看她。

  赏灯耶,她记忆中,与梅海雁逛过许多回,相当有趣,特别是有糖葫芦吃,那是她儿时最渴望的小玩意儿,瞧别人吃,不知有多羡慕。

  她一定要买个十串才甘愿。

  福佑想了想,决定走向梅海雁,选这边准没错。

  “福佑。”梅无尽此时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头看他,一脸困惑,指指他身后,说:

  “师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经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赏灯。”

  随她指尖望去,另一个福佑,乖巧静伫梅无尽身后。

  梅海雁过来奈她,梅无尽松开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师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师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于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间的沁寒。

  日渐沉,星子跃上,须臾间,蓝天罩以黑纱,长街燃起火灯,绵延得好长好长,仿佛天际星河坠入人间,无止无境。

  梅海雁给她买了糖葫芦,她边走边吃,海雁偎过来要她喂,她分给他一颗,灯街下,梅海雁面庞橘暖,朝她微笑,说要去替她买盏小花灯来提,要她在这儿等他。

  走没多久,梅无尽出现,站在她旁边不走,两人许久没说话,她意识由又隐隐记得自己无话可说,安静吮着糖葫芦。海雁好慢,怎还不回来?

  吃完一串,她想着要不要再去买一串,独自撇下师尊自己去买又有违徒道,万不得已才仰头望他,言道:“师尊,你要不要也给她买串糖葫芦?这么小气不好……”她努努他身后,另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孔,依然那么乖巧跟在他身畔。问完,又贫得自己管太宽了。

  “她只是用来让你身躯不损的暂替品。”

  身躯不损?

  她低头瞧瞧自己,她的身躯好好在这儿,与那人何干?这话说得好奇怪。

  “你看见她在倒茶扫地,以为师尊找人取代你,心里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误打误撞看到他使唤泥人福佑,错当他一片狼心狗肺,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赐,叨叨念念骂过他太多回。

  “……我看见了她在倒茶扫地?”她皱眉沉思。

  似乎……确实有那样的景况存在过,可是好模糊,像一场梦中的梦中梦,她不肯定哪个是虚、哪个是实,思考了很久,也没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没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躯,魂魄不同,就不是你。”他又说。

  “这我知道呀,可是,师尊,你与海雁是同一魂魄,你们却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吗?”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样……”她想了最简单的分辨法:“你像爹。”

  这一句,让梅无尽一脸委屈,有冤无处申,八月热天也白雪飘飘,姓窦的有他冤吗?!

  “我像你爹?”

  “呀,你说你年纪当我十代爷爷也没问题……”所以还是该说他像祖爷爷爷爷爷爷……

  “我与你成过亲了!”

  “我是跟海雁成亲,不是你。”她纠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间经历!”听她软软说“海雁”,梅无尽打翻的何止醋缸,简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涂,想张嘴说“可是”,却不知“可是”后头,该接些什么……

  脑子里,好像隐约记得,他不喜欢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遗忘呀……

  她唇瓣动了动,又闭起,再动了动一一话,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迟疑的抿蠕,在梅无尽眼中,变成最可爱引诱,他顺从内心渴望,将其吻入口中。

  刚吃过三串糖葫芦酸甜的嘴,被他尝个彻底,灼烫气息拂面而来,让她双腮辣红,脑门轰地巨响,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挣扎,无关害怕,单纯觉得这样不对,可手脚全不听使唤,木楞地垂搁腿侧,沉重似铅,无法抬起,脊却是发软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亲腻侵略。

  随她脸颊越火红,长街两侧的悬灯烧得越旺,纸糊的灯耐不住烫,逐个焚燃殆尽。

  她的梦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这吻亲得迷迷蒙蒙,热闹灯街虚景,瞬间崩塌,两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静中。

  吻尚未停止,他紧捧她脸颊,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许她逃,持续深探,加深濡沫之势,他吸吮夹带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尝入口中,渐响的接吻声,进入耳内,教人脸红心跳。

  一片花瓣,飘飘落下,在黑暗中,尤为粉嫩。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墨色被这阵花雨,取而代之。

  梦境景致来到她再熟悉不过之处,樱冢。

  他终于放过她的唇,仍是将她抱在怀里,声音贴着她发鬓,吁吐: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海雁葬在这。”她望去,坟冢依旧在,飞樱持续落,景物不曾变化。

  “此处名曰‘虚华之境’,本是天界一处绝丽仙景,那株樱,落的不是花瓣,而是万物心殇,毋须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终日不断,落不尽,拂不完,心伤无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飘落掌心的粉嫩,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颜色鲜润,落地约莫半日,便会回归于无。

  “它叫‘落殇’,天人幽会总爱往这儿来,虽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适谈情说爱,可这飞花翩翩的绝妙美景,对了爱侣的胃口,全盛时期,想上这儿幽会,还得排队登记,没等上半个月,别想踏进虚华之境。”

  落殇,落尽世间心殇,只要心殇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绝,默默为谁坠下无语花泪。

  “千年前,一对反目成仇的仙侣,在此境里厮杀拼斗,一战惊天动地,失手将虚华之境由天界打落,从此虚华之境消失于云海中,我们以为它掉进哪片海里沉没,不复存在,没料到,它落入时空缝隙,你误打误撞,跑了迸来。”

  正因如此,他才会天地人三界,遍寻她不着。

  “我不知道什么虚华之境,不知道什么落殇……我只想找个又静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后一丝离魂时,梅无尽就见过墓碑上的题字,一个“心”字、一行“爱”,如何能无视?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殇。

  他松开环抱住她的双手,挪移向上,合拢地包握她十指,连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里,我在这。”

  “你只要清醒过来,就能看见,我带着我的心,在这里,等你。”

  终章  初心(1)

  这场梦,福佑足足作了两个月。

  醒来时,意识特别清晰,感觉睡了好久;感觉吁出的气息,泛起白白雾气;感觉偶有雪花,冰冰凉凉贴在颊上,独独不感觉冷。

  被裹得像团球,要冷也很难。

  何况,身后那人,催动仙术,像盆炭炉似的,将她牢实环妥,不容半丝寒意袭人。

  眼前银白世界雪茫茫,静逸寂美,周身景物被雪覆盖,白得彻底,几乎见不到半点污瑕。

  她试图动动指,并无任何困难,行动自如,指尖触及衣裳上柔腻滚毛,挠在肤间,微微痒意。

  “……这种天气,在屋外吹冷风,不如窝房里烤鱿鱼干……”许久未语,她声音虚浮,和着离口的热气,煞风景地埋怨道。

  梅无尽从假寐中睁眼,低首,瞧她小口小口吁着气呵融凝在他襟口滚毛的小小霜珠。

  没有对她说句“你终于醒了”的废话,也没半声“我等你好久”的怨言,他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

  她并未在听完他说“你只要清醒过来,就能看见,我带着我的心,在这里,等你”那几句,便苏醒过来,结束他的等待,依旧徘徊梦境中,踩着零碎片段的回忆,沉浸于此。

  时而是冰冷溪边洗衣的小小身影,时而是蜷躲桌下,逃避藤条抽打的噙泪娃儿,时而是对旁人一家和乐,投以欣羡的安静女孩。

  更多的时间,她是一个低头练字的恬然姑娘,埋首写下一张又一张“福”字字帖……

  从她开始作梦,他便入她每一场梦境,不急于将她带离梦境,而是在她虚幻的梦里,一步步相随,她在梦里洗着永远洗不完的脏衣,他直接动手,把盆子里的衣裳变走大半;她在梦里挨打,他一指弹碎欲伤她之人的影像;她在梦里羡慕其余孩子有糖可吃,他操控卖糖的小贩,送上大把大把糖葫芦给她……

  他要她的梦境,甜多于苦。

  而许多现实里未曾解释的,他借梦境呈现时机,逐一告诉她,例如另一个泥人福佑,又例如,落殇。

  那些虚与实,她无法仔细细分,但在梦中,她没有太激烈的反抗意识,只是时常面露困,惘然望着他。

  像昨日发生之梦,红烛成对,影成双,淡黄摇曳,一室皆暖,是她与梅海雁成亲那夜的记忆,梅无尽强行取代梅海雁,掀了她的红盖头,她瞪大眼,讷讷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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