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莹认真地点头,却见他眉心越挑越高,甚至翻了翻白眼。
“你在跟我开玩笑?”
“干嘛?”璇莹气愤地捶他胸膛,她可是很认真的!“刀剑无眼嘛!雨那么大,他或许是被什么绊着了,或者以为我手里不是真刀,不管怎样,他就是硬生生被我刺死了呀!”
“哼哼……”绮南雁越想越是滑稽。
堂堂镇远将军的二公子,战功显赫的大将军,居然因为绊跤在一把小刀上,就这么死了,说出去怕不笑掉人家大牙?
“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史璇莹恼火地捶打他,绮南雁还是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也算旷古绝今的逸闻一桩,可绮南雁眼底却没有真正的笑意。杨兴岳之死……并不合理,先前怎么没注意到呢?他仰头思索着,这事得跟令狐雅鄘好好说一说,看他有什么计较。
沿途,他反复盘问许多细节,及至京城时,天色已近黄昏。
史璇莹原本的外衣大半都被暴涨溪水冲走了,一直穿着他的袍服,梳着男孩的发髻,应该不会被人认出。绮南雁简单为自己改装一番,便隐密地带她进城,并将她安顿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
“我们不是回来投案吗?”璇莹大感不解。
他亲昵地捏捏她脸颊,笑说:“这里的掌柜是我信任之人,你暂时留在这里,待会儿他会帮你张罗适合的衣裙,你吃点东西,等我回来。”
“你要上哪儿去?”璇莹蹙眉。
“我嘛……”绮南雁实在懒得逐一解释,便随意回答她。“只是先打听一下,看看事态闹到什么地步了,先别轻举妄动,乖乖等我回来,嗯?”
瞧他神秘兮兮的,似乎另有计划,璇莹只得纳闷地点头,眼巴巴地目送他离去。
客房里少了他,一时变得清冷。
简简单单的床铺桌椅,一盏油灯左右摇曳,映得满室昏黄。她摸摸床被,质地不佳的被褥尚称洁净,其余就没什么可称道的了。
“南雁!”伴随着一阵喳呼,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妙龄姑娘陡地站在房前,吓了她一跳。
“他走啦?这么快——”那年轻姑娘垮下脸,将手里抱着的衣裙摆到桌上,自言道:“我是掌柜的女儿,我爹让我给你送衣服来。”
璇莹连忙起身称谢,说道:“他出去打探消息了。”
“你们走就走罢,干嘛要回来?”这丫头显然是个直肠子姑娘,不客气地噘嘴道:“京城里风风雨雨,什么样的风声揣测都有,不仅是你,甚至有人传言杨将军是绮南雁杀的呢!”
“嘎?”璇莹一听,呆愕得说不出话。
***
黑色的身影静静盘坐于飞檐一隅,俯视底下的灵堂。时值寅正,两盏奠字灯笼下,庄严的诵声绵绵不断。随着天色渐明,往来走动的人逐渐变多了,灵堂里不时传来哀泣。
棺木就在灵堂后头。
绮南雁双手抱胸,踌躇良久,始终难以抉择。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偷偷潜到灵堂里,打开棺木,拉起尸身验尸,事后再偷偷帮他把寿衣穿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只是如此之举,日后该如何向杨家人交代呢?对死者不敬,等同于蔑视杨家人。可不开棺嘛,又难以印证他的猜测……
思索间,丧家已开始一天祭奠的仪式。
念诵经文的法师道士、前来悼念的文武官员,纷纷出入灵堂,场面哀伤之至。
镇远将军杨晋之穿着一身素服,木然地立于廊檐下。直至下人来报,才振作起精神,匆匆迎出门去。
原来是令狐雅鄘带着皇上的恩诏来了,杨晋之率同家人跪接圣旨,随后便请雅鄘入内到灵堂前焚香致意。
绮南雁不禁立身而起,望向正在和杨晋之交头接耳的令狐雅鄘。啧,原本还想去他府邸,没想到却在这里碰头,这倒省事。
他当机立断,即刻纵身跃下。
“杨老将军,晚辈绮南雁拜见——”
他朗声报上名号,顿时引起一阵骚乱,文武官员惊诧愕然,杨家各部将更是纷纷抽出刀剑,团团将他围住。雅鄘站在杨晋之身侧,展开折扇,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你胆量不小。”
杨晋之目光如炬,定睛注视绮南雁,尽管须髯花白,满面风霜,仍是不减其威武。“传闻我儿是你所杀,并且是你带走了丞相府的千金。”
绮南雁抱拳回礼,并解释道:“不是我杀的,客栈里的掌柜、小二皆可作证,杨老将军想必派人详查过了。”
“史小姐人在何处?”杨晋之问。
“她很安全。”绮南雁一语带过,直接转入正题。“晚辈贸然来此,是有几个疑惑之外,特来请教。”
“请指教。”
“衙门并没有仵作相验的纪录,料想是案情单纯,人证俱足,提刑官怕冒犯了杨公子的遗体,因些直接送回府上。不知贵府在帮杨公子更换寿衣里,可有发现异状?”
“应当有何发现?”
“杨公子背上,至少该有受到重击的痕迹或掌印才是。”绮南雁从容道。
第7章(2)
杨晋之不动声色,审度片刻,才开口道:“你想为史小姐脱罪?”
“不,我是怕杨公子死得不明不白,反令杨将军与史丞相结仇,以致亲痛仇快,朝廷不安。”绮南雁正色道。
此言顿时引来一阵哗然。众所皆知,杨兴岳的确切死因便是正中他心脏的那把利刃,怎又牵扯出什么掌印?纵然他背后有伤,那也不可能是致命的关键吧!
杨晋之怫然变色,不禁冷哼。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儿背后并无你所言的异状。”
“是老将军亲眼目睹吗?”绮南雁上前一步,仍不死心。“可否请出为公子更衣之人,细查一番。”
立刻有人耐不住性子叫嚣道:“少废话!我劝你立刻交出史璇莹,否则休想走出将军府!”众部将亦是连声呼喝:“对对,马上交出史璇莹——”
眼见群情激愤,绮南雁仍毫无惧色,面向杨晋之。
“怕死我就不会来了。”他傲然睥睨,扬眉正色道:“杨老将军,令公子的死因,难道您一点也不在乎?”杨晋之默默无语,也不接话。
“若杨将军是死在我手里也就罢了,可人不是我杀的!”
绮南雁索性转头面向众人,朗声驳斥道:“难道你们全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知绣花弹琴的官家小姐,有本事杀死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吗?啊?”
众人被他如此一喝,倒也愣住了。事发当场,尚有许多人围观,人人指证历历,说杨兴岳是死于史璇莹之手。那刀子明明是史姑娘的,她又声泪俱下地喃喃念着“她杀人了”,那么,人当然是她所杀,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就凭她手里握着小刀?你们真信吗?”绮南雁环顾四周,厉声喝问:“大名鼎鼎的杨兴岳,原来只有这点能耐?连个女人都制伏不了?”
呃,这个嘛……
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个个面面相觑,一时也搭不上腔。
“是挺奇怪的。”令狐雅鄘从刚刚便不断把玩着折扇,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直到此时,终于顺口搭上一句。
看来,此事只有杨老将军能够定夺,众人便将目光放在老将军身上。
杨晋之反复沉吟良久,才道:“倘若查证之后,确认凶手便是史小姐无误,该当如何?”说罢,炯然目光直视着绮南雁,沉声反问:“你会把她交出来?”
绮南雁正要开口,孰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高声呼喝:“将军,抓到那丫头了,咱逮着凶手了——”外头的人群纷纷往两侧排开,紧接着,一名部将拽着一名貎美姑娘的臂膀入内。
史璇莹居然被抓?怎么可能!
绮南雁不敢置信地回头,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进来。怎么搞的!他不是叫她好好在客栈里待着吗?
史璇莹一见绮南雁,花容惨白,心冷了半截。“人是我杀的!与绮南雁无关,不要为难他了!”她急着为他开脱,生怕他受牵连。
“啊——”令狐雅鄘忍俊不禁,掩扇笑了。
绮南雁面色铁青,捏紧了手中长剑,朝部将暴喝。“放开她!”
“你嚣张什么——”部将连句话都没能说完,突然感觉手心一空,紧接着被一股猛力推开,摔出三丈之外。
顷刻间,史璇莹已被护在绮南雁身边。
“你搞什么鬼?”他忍不住低头骂人。
璇莹咬紧了牙,几乎失声哭了出来。
昨晚听了小青一席话,她急都急死了,左等右等了一夜,始终没见他回来,都不知道她等得多心焦。
如果他被抓了呢?如果他被用刑了呢?他又不是皇亲国戚,人家下手不会对他客气的。与其让他置身险境,不如由她亲自出面。好歹她爹爹是当朝丞相,绮南雁也说她死不了的,不是吗?
结果才离开客栈没多久,就被将军府秘密派出的人马捕获,并带到此处。
就在小俩口目光相接的当下,其余围观的部将们纷纷提刀上前,眼看双方一触即发,杨晋之终于挺身出面,喝问:“绮少侠,若确认凶手是史小姐无误,该当如何?”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眼前庞大阵仗及杨晋之的话语,史璇莹被搞得晕头转向……确认什么凶手无误?她就是凶手啊!她正想问个清楚,孰料颈间突然传来剧痛,接着眼前一黑,从此失去意识。
绮南雁点了她昏穴,并拦腰将她抱起。
要面对杨晋之,他来此之前,心头早有计较。
“若凶手真是史姑娘,那也是因我而起。”他将史璇莹逃婚的来龙去脉简述一遍,并垂首请罪。
“璇莹不懂武功,若真是失手误杀公子,不过是场意外罢了。她逃婚,是为了与我私奔,若将军执意报仇,倒不如杀了我,一命抵一命,以报公子夺爱之恨,亦足以令她悔恨一生。”
这不是比直接杀了她还痛快?且把深仇发泄在他身上,反正他是身无一物的浪人,死了不痛不痒。
在场者,闻之无不动容。
杨晋之听他如此一言,不禁仰头长叹。这倒不失为顾全大局的办法,既可为子报仇,又不必得罪史已礼,朝廷上下亦不必为此案生波。
“记住你今日的承诺,若你俩逃出京城,老夫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碎尸万段——”言罢,他扬手一挥,喝令:“退开,让他们走。”
万幸!
绮南雁抱着史璇莹走出灵堂,一路毫无阻碍。看来杨晋之乃是明理之人,也对杨兴岳之死起了疑心。
令狐雅鄘随后跟上,并命人牵来两匹骏马。两人各乘一匹,离开将军府后,缓缓沿着京城要道而行。
“凶手必是死者极为亲近之人,也许刚刚正看着你俩呢!”令狐雅鄘看着绮南雁怀里昏睡的可人儿,微微一笑。“所以,何不把璇莹留下,说不定能引凶手现身——”
“休想。”绮南雁冷冷地横他一眼。
“你打算带她上哪儿?”令狐雅鄘笑说。
“不知道。”他耸肩。
“也不回她家,也不去我那儿?”令狐雅鄘试问。
“不要。”绮南雁一口回绝。
“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令狐雅鄘忽然仰头长叹。
天下丽女何其多,他谁不好招惹,怎么偏偏看上这举世无双的“混世魔女”,他真是……真是感触良深啦!
绮南雁解开她穴道,不多时,璇莹便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和绮南雁骑在一匹马上,令狐雅鄘也在旁边,霎时一阵错愕。
“姐夫?”她脸一红,嗫嚅道。
令狐雅鄘温暖地看着她。
可惜他还要回头看看杨晋之怎么检视杨兴岳的尸身,不能多送了。
“莹儿,你得好好待在南雁身边,你姐姐才安心。”最后临去前,他特意叮嘱。
“南雁就算死一万次,也不会让你受一点点伤,你得乖一点,嗯?”
“姐夫……”她点点头,眼眶发红。
“快滚!”绮南雁翻起白眼。又不是他娘子,没事献什么殷勤。
“哈哈哈——”令狐雅鄘畅然大笑,这才掉转马头离去。
***
从她被捉至将军府,听了段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失去意识再转醒……恍如隔世般的虚幻之感,真教人如坠五里雾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努力端正姿态,想问个明白。“你干什么点我穴道?是故意让我晕过去的?”
“你不必知道。”
绮南雁一句话就想打发她,只是让她更加不安。
“你答应杨将军什么了?”她质问他。肯定是有什么,否则他们哪有那么容易离开?
“那是我的事。”绮南雁不在意地扔下这句,依然故我。
“绮南雁!”璇莹也急了。“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她不说还好,一脱口,绮南雁顿时也火了。
“你说要偿命的时候想过我吗?”他呸了声,不客气地骂道:“是你吵着要回来的,现在又穷嚷嚷什么劲?还有,我不是叫你待在客栈别出来吗?你到底都在干什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
那是因为……因为……
璇莹瞪着他,满腹委屈却无处可说,瞪得眼眶都发红了,而后豆大的泪珠便夺眶而出。真是好心没好报!她为他着想,他还骂她呢……
“算了算了,”绮南雁一看到她掉泪,什么火气都没了,口气软了,求饶地哄她道:“不要烦恼了,人不是你杀的,你不用偿命,我也不会死。”
“这又是什么意思?”璇莹眨眨眼,美眸净是迷惑。
“找地方歇歇腿吧,我慢慢跟你解释——”绮南雁揉揉她头发,说道。
第8章(1)
那时,一见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血泊中,嘴里又喃喃着她杀人了,连他也以为是她失手杀了杨兴岳。为了安抚受惊过度的她,又怕官兵将她逮捕,他只想立刻带她离开——
如今看来,真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璇莹只是双手持刀罢了,根本没有真的刺杀的行动,说杨兴岳是自己绊倒了,才突然挺身倒向利刃,也不合常理。
“若说刀剑无眼,这世上最‘刀剑无眼’的地方,自然莫过于沙场。”绮南雁仔细推敲,又道:“在战场上,敌人四面八方而来,随时皆是枪剑四射,飞矢如云。而杨兴岳是何许人物?他十二、三岁就随父从军,说他躲不过你手里的小刀,说得过去吗?”
史璇莹偏头。“可事实就是发生了呀!”
“我猜,可能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并且准确地将他推向刀锋。”
绮南雁在脑中推演当时的情景。璇莹曾说当时雨势很大,想必街上的人行色匆忙,没什么人会特地逗留。何况滂沱大雨有利于遮蔽视线,不必多厉害的高手,也能找到下手的时机。
当刀锋穿透身躯,杨兴岳倒下,接着史璇莹尖叫引来注目之时,那人早已从容脱身。
“这个人,或许是内力深厚,又或许是杨兴岳熟识之人,因此,杨兴岳才完全没有防备——也就是说,你只是人家的替罪羔羊。”他结论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