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温暖……”璇莹吁了口气,伸手揽上他胸膛。作梦也没想到,现在抱着她的、温柔得不像话的,真是向来拒她于千里之外,那个只对她冷漠、只对她无情的绮南雁吗?
“睡吧,什么都别想。”他轻抚着她的发。
“我听到心跳声呢……”她不可思议地摸着他心房,忽然笑了。
“安心睡吧!”他亲吻她的头发,也跟着她笑。
只要能让她笑,笑得像从前一样,取走他性命也可以,要他上山下海,做什么都行。这是他欠她的。
第6章(2)
***
风和日晴。
前些天还在那儿狂奔怒吼的滚滚黄涛,现又恢复成清净澄澈的小溪,蜿蜒伏卧于山间,如银河清浅,闪烁流光。
璇莹脱了鞋子,卷起裤管和衣袖,兴冲冲地踩进水里,踏过溪底一块又一块圆石,逗着水里悠游而过的小鱼。
绮南雁待在溪畔,静静陪着她。
看她踢溅而起的水花,不时低头绽露笑颜,身上穿着宽大的粗布长袍,披散长发,如此简素粗陋,她似乎不以为意,单纯天真之中,却添了些惹人怜惜的柔弱。
他沉吟着,神情掠过一丝苦恼。
短暂歇息几天,她总算恢复了点精神,惊惧的容颜不再苍白,夜里也不再痛苦地呓语连连,只是向来无忧的笑容,似乎少了那么点……光彩。
璇莹赤着两条光裸小腿走向他。
“欸,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多凉快啊!
“要不了三天,你很快就玩腻了吧!”绮南雁凝视她。
“谁说的?”璇莹皱皱鼻子,朝他扬起灿笑。她这辈子最快活的,就是这几天和他在一起了,以后……以后也不晓得会变成怎样呢!
绮南雁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不知是否他多心,总觉得她那抹笑一点都不像打从内心发出来的,有些空洞、虚假。
他不愿拆穿,沉默地起身。璇莹也放下裤管,穿上鞋袜。
“绮南雁……”她忽然拉住他手臂,不待他反应,便投入他怀里。“我不能永远躲在这儿……”
感觉到他身躯倏地一僵,她抱得更紧。
“我逃婚、离家、杀了人然后消失不见,我爹娘一定很烦恼……”对方是镇远将军的二公子,弄得不好,说不定还演变成朝廷纷争呢!她再怎么任性顽劣,也不能不孝至此。“我不能一走了之。”
“你想回去?”绮南雁垂眸瞧她,淡漠的眼神口吻,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事不关已的模样。
“嗯。”璇莹有些忐忑地望着他。
“回去之后,你也许会被关进大牢。”他沉声道。
“我……会死吗?”她脸色一白。
“应该不至于。”
绮南雁面如寒霜。按理,她是权臣之女,贵族犯法,自有一套摆平事端的规矩,丞相若是有心护女,她连根小指头都伤不了。
只怕,史丞相若是无心。
皇上近年摆平了外戚之患,便把野心放在边防外塞。史丞相欲与镇远将军府联姻,不正是为了拉拢彼此?偏偏亲没结成,反倒成了冤家,史丞相若想平息镇远将军的愤怒……该怎么做才好?
史已礼是会为了宝贝女儿,与镇远将军反目的人吗?绮南雁沉思。
过去,他总为了令孤雅鄘四处奔走,不仅经常深夜入宫面圣,也认识这位老奸巨滑、深沉如海的史丞相——这老家伙眼里只有朝廷,他把皇上的霸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若说牺牲一个女儿就能握住一位将才……
他怀疑史已礼不会犹豫。
两人各怀心事离开溪畔,绮南雁有意避开她回家的话题,走进厨房煮食去,璇莹心情烦闷地梳着胸前的头发。
家,最终当然是要回去,可现在,她却贪恋和绮南雁短暂相依的时光,舍不得立刻与他分离,是以绮南雁反对,她也没坚持什么。
只是……他真当她是小婴儿了,是不?
璇莹叹了口气,除了待在这张床上,无论上哪儿都不能离开他视线,才赤脚沾了一下地面,就立刻被他抱起来,脚底彻底抹过一遍。想去厨房帮忙,他居然把她扛进浴桶里,要她乖乖待在里头。
“喂,我又不是你养的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处境,哭笑不得。
“给我待在里头,不准动!”他怕她无聊,又塞给她一块刚出炉的馒头。
馒头呢!刚蒸好的!他到底还有什么变不出来?
总之,他对她的态度全变了。
以前总隔着一道墙,多靠近她一些,就像要了他的命,如今却是无时无刻呵护她,生怕她受一点点伤,仿佛对待未足岁的女儿般。
可,为什么偏偏是女儿,不是情人呢?
璇莹狐疑摸摸自己的脸,可恨手边没有镜子,难道她变憔悴了?抑或她原本就不吸引他?是吗?她真猜不透那家伙,若是不喜欢她,当初何必管她死活,若说喜欢她嘛……他可是男人,真有办法一再和心仪的女子相拥而眠,仍然坐怀不乱吗?
“在想什么?落落寡欢的。”绮南雁不知何时负手倚着门槛,头微偏,好奇地瞅着她。
“不用你管。”璇莹回眸横他一眼。
绮南雁只得摇头,表示对她忽喜忽怒的脾气莫可奈何。
她忽然问道:“你要帮我洗头吗?”
“嗯?咳——”绮南雁愣住,脸色又窘又红,不自在地撇开脸。
她哼了声。“算了。”随即抱着衣物消失在厨房里。
她究竟怎么了?他猜不透,整晚心神不宁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似乎刻意在身边筑起一堵墙,连就寝时也离他远远的。
“应该不会再作恶梦了吧!”她背过身之前,忽然说道。
是夜,怀里突然空荡荡的。
微茫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轻洒在她过臀的长发上,满头乌亮,散发极其柔媚的旖旎风情。他瞧得怅然若失,朝她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万一惊扰了她……他缩回那只手。
若她不再需要自己陪伴,他就不该厚颜无耻地占她便宜。绮南雁浓眉一拧,翻身坐起,才要下床,她却又翻身过来,抱住他手臂不放。
“不准走!”熠熠生辉的美眸,眼波流转,固执地瞅紧他。
她要他回来,回到她身边,于是拉紧了他臂膀,模样又怨又恼。
绮南雁只得重新躺下,感觉身边的女人朝他贴近了些,手臂与手臂摩挲着,她浑圆的胸部挤压向他。他闭了闭眼,忍下一阵叹息。
“绮南雁……”
璇莹转身凑过来,下巴抵着他肩头,近得他毫不费力就能嗅到她气息。她似乎太高估他的人品,未免太相信他的自制力。
“嗯?”绮南雁屏住气息,模糊地应了声。
“你还能把我推给谁呢?”
她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他,吐气如兰,悠悠低语。
“还不懂吗?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是你的人了……”她说得大胆露骨,可也羞涩甜蜜。
她垂下浓长的眼睫,放开他的手,侧过身躺平。
脸发热,心狂跳,浑身虚软滚烫。她知道自己耳根子胀红了,却不觉得后悔。
毕竟她说的不是虚话啊,他已将她全身看遍了,难道……难道还想将她往外推?
黑暗中,传来骚动。
她听见他的鼻息,由远而近,热呼呼地吹拂在自己脸颊上。接着,他手指轻触她眉心,如羽絮般温柔,沿着眉形滑至她脸庞,然后是下颔,又回到她鼻梁,缓缓向下,最后拇指徐徐拂过她干涩的唇瓣,就此停住。她呼吸不稳,心脏揪紧,眼帘紧闭,不敢睁眼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的脸俯近她的,声音低低哑哑,鼻尖几乎和她碰在一块儿。
她抿唇不答,显然是知道。
他指腹碰触到的肌肤,烫得让他几乎怀疑她就快晕厥了。“你以为我不想要你?”悠长的叹息吹拂在她唇上,她仍坚持闭着眼,微微拢着眉头。
绮南雁不禁微笑,大手来回摩挲她披散的长发,一遍一遍,丝丝发瀑穿过他指尖细缝,激起一股热辣,刺刺麻麻地布满他皮肤。
许久以前,他就很想这么做。想静静地、尽情地、好好端详她的脸,想好好摸一摸这把光泽柔润的长发。她实在太低估自己的魅力,不知他连正眼看她也觉得万般艰难,总怕自己太忘情,怕迷失在她澄澈眼眸里,便再也放下了手。
从未见过像她这样不害臊的姑娘,去年冬天,她翩然来到秀川,陪伴刚生产的姐姐,那里,她就三番四次跑到他面前,他快被烦死了,又被她勾引得魂不守舍,为了抗拒她,为了逃避她,痛苦得醉生梦死,结果她真当他是仙胎圣骨转世,生来不具凡心?竟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诱惑……
既然如此,那他就……
如她所愿吧!
他缓缓地低头吻她,温热而粗糙的唇,熨贴上她的丰润柔软。
璇莹觉得自己的唇好像要烧起来了。她眼皮颤动,因为始终小心屏着呼吸,结果这一刻几乎吸不到气,她只好匆匆别开脸,奋力喘息。
他的吻转而落到她颈际,吮着她跳动的脉搏吻至耳垂,沿途烙下一串难以磨灭的火热印记……
第7章(1)
“若你一走了之,你爹自然得面临一场麻烦,但就凭你爹的身份及本事,杨家终究只能咽下这口气罢了。等这件事风头过了,你依然做你的大小姐,将来回到家里,顶多忍忍背后的闲言闲语。”绮南雁沉吟说道。
如果她不在,史已礼必须另想他法修补和镇远将军的关系,而史已礼处事素来明快,不会悬宕太久。
因此,在风暴止息之前,她走得越远越好,这是唯一可以保证她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
窗外迷蒙地泛起一抹近乎黑色的靛青,看来快天亮了,他俩却没有半点睡意。
璇莹舒适地抱着绮南雁的手臂,背对着他,满头乌丝像上好的绸缎挂了一身。绮南雁怕她冷,收拢臂膀让她完全倚靠在自己胸膛。
“你若坚持现在回去,此事自然会有一番处置。你或许不会死,却免不了被审讯。镇远将军不是等闲之辈,多的是令你身心俱疲的手段,所以你……”绮南雁烦躁地仰起脸,顿了顿,才涩声道:“你爹也不乐见吧?”
两人视线交缠,他显得阴郁而紧绷,她却不禁笑容漾深,满满的柔情满溢。
他爱她,他一定很爱她。那么为她担忧,连脸色都白了。
她心头暖暖的,顿时胀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若能早些明白他的心意,该有多好啊!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为什么喜欢上她?喜欢她哪一点呢?为什么每每见她,就是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明明对她好,却矢口不认,连她逃婚奔向他,他照样面不改色,要不是杨兴岳突然死了,他恐怕就这样瞒她一辈子了。
这可恶的家伙,她真想好好骂他,这么不干不脆,当什么男人呢!
“我要回去,南雁……”一时间,她想哭又想笑。
想想她是怎么被呵护长大的,从以前到现在,她不知给爹娘添过多少麻烦,凡是她闯的祸,总有人飞奔过来为她收拾,她实在幸福过了头,才会如此娇纵任性,不知节制,而今算是遭到报应——
“这是人命,不是什么可以蒙混过去的芝麻小事,无论我爹娘怎么想,我……我该在杨兴岳的爹娘跟前磕头谢罪才对。”
她是她爹娘的心头肉,杨兴岳何尝不是呢?她虽不爱那个人,却在他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气质脾性——他们都是在好人家出生、都是被珍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他死了,他爹娘该有多痛呢!
“就算他们要我偿命,我也不怨。”
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璇莹虚弱地笑笑,说完,心也冷静下来,感到无比宁静。
在她最后这段时光,有绮南雁相陪,也得到她梦寐以求的情爱,她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你打算偿命?”绮南雁侧着脸,黝黑的眸光霎时变得遥远。
半晌未语,许久,他才轻声道:“那我呢?”
在床上勾引他时,都没替他设想过吗?哼,果然是娇纵任性的千金小姐,眼里只有自己。她回去是个轰轰烈烈、忠孝两全。那他呢?她究竟将他置于何地?口口声声喜欢他,甚至不惜逃婚只求与他私奔,现在却不想想失去她之后,他将承受何样的痛苦?
“如果我没有死,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璇莹眼眶泛红,双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如果我死了,来世,我——”
“算了,”绮南雁后退一步,打断她的话。“你想走我也没辙!”什么来世,那种虚无缥缈的承诺他不需要,早知道这种女人碰不得,算他活该倒霉。
他冷哼一声,翻身而起,迅速离开昨夜温存过的床褥,瞬间不见踪影。
“绮南雁?”璇莹徒劳地呼唤,心知唤不回,只得找着不整的衣衫,任凭泪意沾湿枕头。
她明白他想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可这是行不通的。
身上的血迹可以洗去,杀人的印记却永远烙印在她脑海。无论走到哪里,她永远得不到平静。既是她闯的祸,本应由她收拾。
孰料天色一亮,绮南雁便把马儿从屋后拉出来。
璇莹无力地站在门前,不禁呆住了。她没料到绮南雁说走就走,她……他们昨夜才……才……难道他都……她低头咬了咬牙,闭紧了嘴巴。是她自己缠着绮南雁要回家,人家只是顺应她的要求而已,再怎么留恋不舍,终会有这一天啊!
等一切准备妥当,绮南雁跃上马背,朝她伸出手。
“上来吧!”
“现在就带我回去?”她惊愕地双眸圆睁。这么快?
“你不是赶着送死吗?”绮南雁嗤了声。既然她不顾他的感受,执意任性为之,那他也有他的打算。
璇莹兀自怔愕,他便握住她的手,弯身将她拉上马背,接着夹紧马腹,呼喝下山。
“好了,现在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说清楚,那天你离开客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绮南雁正色道。
凭她一个弱质女流,究竟是如何杀死一名惯战沙场的英年少将?
***
那是个荒谬的失误。
吉时到了,新娘却不见人影。她投奔绮南雁的事,不只丫环奶娘知情,秦总管应该也猜得到,由他那儿,不难推敲出她的下落。或许爹娘和杨兴岳商议后,决定由他出面,赶在事情闹大前来抓她回去吧!
她不肯,于是从怀里掏出防身的小刀,握在胸前。
那时,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她还记得他轻蔑的低笑,然后一步步朝她欺近,没想到接下来,却在快接近她的时候突然扑向她。她放声尖叫,只觉得手里刀子好像刺入什么,他就往她身上倒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