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瘦,曾经圆润的双颊不再丰满,脸庞的粉红色圈圈不见了,过度的白皙隐隐地闪著病态。
她总是上妆,上妆後的她美艳动人,她擅长搭配衣服,完美的服饰看不出她的瘦削……直到此刻,她无伪的睡容,才把真实的自己摊在他眼前。
她过得不好吗?因为怨,她任自己在痛苦深渊里沉溺?他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夜情,彻底折损了她的幸福单纯?
走到床边坐下,他的手指轻轻触划过她脸,爱说故事的女孩,已褪除青涩,成熟得让人几乎认不出。
阿誉对她评价很高,父母更是对她赞不绝口,大哥欣赏她的刻苦自重,蒋烲说她眉间淡淡的愁很吸引男性,所有人都相信娶到她是买到人生最棒的绩优股。
他娶到了、赚到了,却不知道该拿这支绩优股怎么办?
她可以假装他们没有过去那段,他却无法不去猜疑,她的出现代表什么。视线转开,他看见床头柜的药丸。
杜绢没扭好瓶盖,熟睡後、手挥过,瓶子被推倒,药丸洒了一些在外。
他拿起瓶子细看……安眠药!
这是什么意思?!她想自杀,想在他们合力摆平一个新闻之後,再制造出一个更难堪的丑闻?!
可恶,他不会让她成功的!
他抓起她的安眠药,恨恨的丢进垃圾桶里,又怒气冲冲、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起来,杜绢,你给我清醒!」他朝著她大吼。
他的声音很遥远,梦里的杜绢正奔跑在阿凯开满金针花的花田里,金色的花、满坑满谷,不必到台东,她就能闻到萱草花香。
「你给我起来,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他一把拉起她。
杜绢皱眉头,很累、很想睡,她已经连续几天没睡好。
固执了,她闭眼,打死不睁眼。
蒋昊更火大,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跨过房间,走进浴室里,二话不说把她丢进浴缸,也不管冷水热水,打开莲蓬头就往她头上浇。
她是被冷醒的,睁开眼睛,视线所及处,是蒋昊的愤慨。
无奈,他又怎么了?
人人都说蒋誉脸臭,但蒋誉的臭脸她总能摸出几分线索,只有这个刚刚升级为丈夫的男人,老让她搞不清头绪,他们一定是有前世宿怨。
她咳嗽,挣扎著从浴缸里爬起来。
蒋昊俯眼,从上往下看,她的衣服湿透,完美的曲线在纯白的睡衣下若隐若现,点点的晶莹水珠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滑动……该死!他居然起了反应。
闭眼、张眼,他镇定心智,口气里的温度和心头的火把成极度反差。
「你是什么意思?」
睡觉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累了、倦了,身体细胞需要充分休息。
不过她不擅长吵架,头脑清楚的时候都不擅长的事,怎么可能在脑袋一片混沌时弄清楚。
蒋昊双手横胸,看著坐在浴缸里的女人。
她带著三分无助、七分茫然的表情仰头对上他,惨白的嘴唇微微发抖,让他痛恨起自己的残忍。
杜绢垂下头,放弃在他身上找答案。「我不懂。」
「为什么吃安眠药?」
「我很累,睡不著。」
藉口!他未审先判决。「你吞了几颗?目的是什么,想制造一波更惊人的新闻?」
杜绢终於听懂,原来他以为她自杀啊。苦笑逸出嘴角,不会的,她这个人韧性一级棒,再苦再累都不会考虑自杀。
「一颗,我有吃安眠药睡觉的习惯,这几天坐飞机、换环境,我睡得很糟,我只是想利用时间睡一下。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放心,我承诺过董事长和夫人,会好好演完这出戏……」
她越说越小声,头点在水面上,好累。
他误会她了?!内疚浮上眼,蒋昊尴尬的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带她回房间,放到床上。
杜绢勉强挂上笑脸,看著眼前的男人说:「我调过闹钟,时间到,我会准时出席,现在,麻烦再让我睡一下。」
她睁开眼皮看他、他冷然望她,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半响,他才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丢在床上、走出房间。
门砰地关起来,杜绢松了口气。
她应该再忍耐两分钟,把蒋昊拿出来的衣服换上,不过……她实在好想睡……
药效在她体内发作,她倒头入枕,算了,拉紧棉被,把自己紧紧包围。
这次,她吞过药,还是作了恶梦,梦里那些困扰她的、无法理解的片段场面跳出来为难她的睡眠品质。
阿凯在院子等了快两个钟头,一看见杜绢,马上拉住她,气急败坏问:「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去茔青姊家念书啊,早上我有跟妈说过。」
「你去莹青家里念书,书咧?」他瞪她,这丫头还不知道事情大条了。
「完蛋!」杜绢慌得扯起阿凯的衣袖,苦脸求救。「怎么办?我会被骂死。」
他没好气的看她,没胆家伙,分明没有做坏事的天分,还想逾界越线。他把厚厚的笔记本塞进她怀里。「喏,说是莹青给你的重点笔记。」
「阿凯,谢啦。」得救了,杜绢吐气。
妈妈的心脏不好,不能惹她发脾气,所以妈妈管她再严,她也不反抗,她跟爸承诺过,要当听话的乖小孩。
「小心应付。」阿凯揉揉她的头发,丢给她这句话。
「好。」杜绢鼓足勇气进屋。阿凯跟在她背後,帮她壮胆。
客厅里静悄悄,妈妈脸色铁青,她进门,阿荣婶猛给她使脸色,她点头,乖乖走到母亲身边。
「妈,我回来了。」
「你去哪里?」杜母的口气里听不出喜怒。
「去莹青姊家。」
「是吗?不是跑到陈议员的别墅,找那个暑假租房子的大学生?」
糟,是谁告状?
她硬著头皮回答,「蒋昊是茔青姊的同学,我们不是去玩,我真的待在莹青姊家里,不信你打电话问周妈。蒋昊很会念书哦,你看,他把笔记本借我。」
「你只剩下一年就要考大学,不要老往外跑。」
「我知道。」她乖巧回应。
「不要学那些乱七入糟的女生谈恋爱,你最重要的事是考大学。」
「我知道。」她合作。
「明天开始,不要出门,留在家里认真念书。」
杜绢很为难,但在阿凯和阿荣婶的眼光催促下,只得勉强点头。
「妈妈讲过很多遍,你很清楚谈恋爱没有好下场,等你大学毕业後,就回来帮舅舅的忙,到时你再和阿凯考虑结婚的事。」
她和阿凯,妈妈讲过十几年了,她都没当回事,可是现在……心情有一点点烦……
「妈妈说话,你怎么不回答?」杜母拉高声调。
「杜妈妈,阿绢知道了。」阿凯拉过她,把她护在身後,替她回话。
「你不要老是维护她,她再继续不懂事,早晚会害苦自己。」
「我没有维护她,阿绢也很懂事,杜妈妈不必操心。」阿凯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笔记上面的字迹是你的?」杜母叹气,对女儿说:「阿绢,有人肯这样对你,你要懂得珍惜,不要等失去了再来痛哭流涕,到时候一定会後悔莫及。」
丢下话,杜母离开沙发,在阿荣婶的搀扶下进了房间。
风波结束了?
杜绢探身出来看到妈妈的背影,再回头看阿凯,手一圈,靠进他怀里耍赖。「阿凯,你没有这个意思对不对?」
「什么意思?」
他笑笑,两手环住她小小的背,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心情差就往他怀里钻,像耍赖的小猫。
「所有的事都是我妈妈一相情愿,你拿我当妹妹看待,对不对?」她追问。
「你还有力气想这些,医学院很难考。」
她不是信誓旦旦,要考医学院、当心脏科医师,亲手把母亲的病医好?
「我考不上医学院的啦。」她摇头。
「那你还敢说大话。」
「我想哄妈妈开心,希望她的身体好一点。」
「等成绩单出来,我保证她的身体一定好到可以拿菜刀追杀你。」阿凯拉拉她的马尾,轻笑。
泪水顺著脸颊滑向枕畔,杜绢毫无所觉。
不怕的,这样的泪水她流过很多年,醒来之後,却不复记忆。她还是可以换上套装当她的女强人,还是可以冷静沉稳地经营自己的人生,顶多、顶多心底留下淡淡的、不知名的惆怅……
第三章
红红的脸,热热的身子,杜绢知道自己正在发烧。
吞退烧药,退完烧,没多久又烧起来,反反覆覆两三天了,她的体温高高低低,从那天一觉睡醒後就这样。
应该先换掉衣服再入睡的,她想。
不管如何,总算把婚礼熬过去了,坐在飞机上,她的头靠窗,进入假寐状态。
只要回到家,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她对自己的健康深具信心。
蒋昊坐在她身旁的位子,同一班机回台湾的媒体很多,他们的「爱情」必须延续。
说到媒体,她从网路上看见国内的报纸,大大的标题上写著——现代灰姑娘的奇遇。
蒋昊的爱情故事被夸张美化了,所有人都为她能同时得到两位青年才俊的青睐而羡慕,更别说极奢侈豪华的婚礼了。
再加上公公婆婆把收到的几百万礼金,透过律师,全数捐给慈善团体,这个动作为公司形象加足分数。
如果真有那么一点点负面批评,大概是针对新娘的吧。
有人批评她三心二意,破坏蒋昊蒋誉的手足感情;有人批评她心急当凤凰,竟在蒋誉退让牺牲中继续完成婚礼;也有人说,她冷血无心,说就算她对蒋誉无心,也该等到风平浪静之後再去追寻幸福。
其中有张照片和标题让她印象深刻。
照片上她挂著浅浅的微笑、穿著婚纱走进礼堂,把手交给蒋昊,标题下得很辛辣——踏碎未婚夫的心,迈向幸福。
公公婆婆为了表示大力支持,告诉媒体,「杜绢是我们蒋家的媳妇,不管她嫁给谁,都会疼她爱她,给她最大的幸福。」
明明是好话,可记者们落笔,又是护骂批评。
看来婚结错了,戏也演得过头,只不过说她三心二意……未免太客气,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哪来的三心?
对於舆论,她不在意的,她在意的是亲人,当新闻报导出现,舅舅马上打电话给她,什么话都不说,只忿忿丢下一句——
「任何人你都可以嫁,就是不能嫁给蒋昊!」
她不懂为什么舅舅对蒋昊这么不认同?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把电话挂掉。他们是仇人吗?
热热的额头靠在冰凉的窗上,她微喘著,心跳得很快,呼……她很累,疲於应付,不管是媒体或家人。
「你的家人想见我?」蒋昊开口。从误会她吞安眠药之後,他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
这几天,他抱她、亲她、吻她,做足新婚丈夫该做的浪漫情事,谋杀掉摄影记者手里的无数记忆卡容量,但他不对她说话,他们在很多人面前演戏,关上门後,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这件事是她昨天晚上收拾行李时提出的,她问:「你可以拨出一点时间,见见我的家人吗?」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商业杂志。
她见他没反应,就转过身,继续手边的工作,开始在心底盘算著,见到舅舅、舅妈时,要怎么对他们解释这个突发状况。
「是,如果你不忙的话。」杜绢勉强转过头回答他。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他们对我……不是太谅解。」
「明天中午吧,你约他们。」
「谢谢,我会给他们打电话。」
「在见他们之前,我想我们应该先谈谈。」
谈?她头痛得快破掉,能够的话,她宁愿睡觉,可是他才施了个「大恩惠」给她,头再痛,也得和他谈。
「好,你说。」她无声地叹口气。
「谈谈你和阿誉之间。」
蒋昊看著她眼睛底下的黑色印子,她上了浓妆还是掩盖不了。
谁都可以轻易看出,她的体力透支。自从他把她的安眠药丢掉之後,她就没办法睡觉,常常坐在饭店阳台上,看著星稀月明,直到朝暾初起。
她有药瘾,很严重的药瘾。
挑这种时机对谈很蠢,但他非谈不可,这种掌控不了的情况让他心生不安。
「我们是配合度很高的上司下属,我们都不是对爱情抱持期待态度的人,我们在很多方面雷同,结婚对我们而言,就像完成一件Case,重点是,我们的年龄都到了,结婚是个很正常的选择。」
杜绢努力扮演沟通者角色,她是懂得感恩图报的女人。
「你和阿誉没有谈恋爱?」
「我说过,我们都不对爱情抱持希望,他的爱情死了,而我……」她顿了顿,摇头接续,「我不需要爱情。」
「我以为你是爱情重於一切的女生。」
「我不是。」她莞尔,谁规定,凡是女人就得看重爱情?
她的回答让蒋昊不舒服,虽然他也不承认那段叫做爱情,可是话从她嘴里吐出来,他就是不顺心。
「是吗?那我和你之间的那段又是什么?」
「我们之间?」她认真的看他,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再回到眼睛,轻问:「我们之间那段,不是蒋烲杜撰出来的吗?」
闷雷打过。她又演戏!这里没有记者媒体,她演戏给谁看?是岁月带坏了她?
从前的杜绢不会演戏,每句话、每个呼吸都纯真得让人心疼,就是她的那份真,才会让他的心一点一滴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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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绢把风信子放在桌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蒋昊房间外面,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正值开花季节,白白的花从绿叶间钻出头,散发浓郁香氛,她趴在窗口,专心当采花贼。
半个身体伸出去,采下一朵、两朵、三朵玉兰花,厚,那朵含苞待放的更漂亮。她才挪动身子,把手臂往外更加延伸、勾住树枝,就听见他硬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做什么?」
倏地受惊,乎松开,重心不稳,她差点掉出去。这下子,受惊吓的人变成蒋昊了,他大手迅速一勾、一捞,把她拦腰抱进屋里。
呼~~待在他胸前,杜绢猛拍胸口,她要去庙里收惊。「吓死了、吓死了。」
「你也会害怕?!」他冷冷在她头部上方二十公分处说话。
「嗯……呃……」抬眼,他的脸色铁青,表情像踩到狗粪。
她退开两步,脱离他的怀抱,讪笑三声,直到屁股贴到桌沿。
旋身,她抱起自己带来的风信子,拉直双手、递到他面前,「这是风信子,它的花语是恒心。送给阿昊。」
伸手不打送礼人嘛,何况送礼人还笑得那么甜。
「风信子有故事吗?」他直觉问,话出口才发觉不对劲。
这个时候,他应该计较她为什么攀在窗边,应该对她大发脾气,骂她脑袋装浆糊,而不是管什么该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