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注意到桌上放置的册子,问道。
“这个呀……”戴诗佳随手将记事本放在桌上,靠在桌边,拿起一本刚才工读生帮她搬过来的>5大小的本子,“这是我帮你们准备的研习手册,你们可以先翻一下,等其他同学到齐了,我再一并解释用法。”
第一次带这群学生时就发现大家都很认真,不停抄笔记,却也发觉很多人问的问题重复,代表多数人有相同的疑问。很多律师们以为是清楚明白的事,其实站在学生的立场仍感到无措。
戴诗佳想起自己刚进事务所时也是如此,一下子太多资讯从四面八方轰炸而来,短时间内不易消化,上一刻觉得懂了的事,下一刻又忽然似懂非懂:学生们需在学校及事务所规则间转换,对于没有工作经验的他们来说,适应起来并非易事。当然她并不是想替学生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得服服贴贴,那会抹煞他们学习的机会,然而引导他们进入律师的思考模式却不失为一个方法。
那天跟小温先生开会时,戴诗佳就是想提议编制一本研习手册。
依着涉外律师培训当中可能遇见的课题去作探讨,也许是处理法律工作的大原则,也许是比较不同地的案例分析,手册中不会提供所谓的正确答案,正如相同案件不同律师有不同作法。
她的预设结果是最终这本手册中将有学术观点、实例以及学生自己写下的心得:将内容做主题性的归纳,收录相关的资讯,养成学生有问题时可以先试着自己找寻解答的习惯。而活动结束后,这本手册不会收回,所以学生不需要应付任何人。
本来戴诗佳想试做一个版本给小温先生先看过,不一定能赶上这一梯次,她乐意修改到小温先生满意为止,想不到小温先生听都没听就直接放行……握握手中的小册子,如今这完全成了她闭门造车的一场实验。奇的是她不怕出错,反倒万分期待学生们的反应,无论他们觉得派不派得上用场。
这本研习手册绝不会在第一版时就十全十美,如同她做过的每一本笔记手册,总是随着遇到不同的事件而慢慢增减、修正内容,但只要所内办的培训持续下去,就会益加完整。
若再想得远些、野心再大些,这对将来新进律师的训练是否也能有所帮助?……可能她真的想得太远了。戴诗佳瞄了眼远方窗外的雨,耸耸肩,一遇雨天,脑袋就有点混乱,竟然开始不着边际起来。
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过神。
“抱歉,”戴诗佳看向围过来的几名学生,“你们刚刚说什么?”“我们想问问你的意见啦,”学生当中最活跃的刘韦良回道:“陈教授生日要到了,我们打算合送他一个好一点的礼物,戴律师觉得送什么好?”
戴诗佳眨眨眼,这种问题怎么会问她?她跟陈教授不熟,跟这些学生也才见过几次面,送礼这么私人又主观的事,她给不出意见。“这个……我对挑礼物也不太在行呢……”
“别这么说嘛,帮我们一起想想嘛!”
“我们想送实用一点的东西。”
“实用?不是应该送特别的吗?”
“……”学生你一言我一语,戴诗佳联想到剑道班的学生。不知从前哪位老师说过,身为教育者能期望收到最好的礼物就是学生的成就,眼前这群学生在学业表现上已算是顶尖,做为律师的思考模式跟自觉则有待加强。
同学闹哄哄之中,刘韦良发觉了戴律师伸手按太阳穴的小动作,不禁皱皱帅气的眉,向前一步要大家静一静,道:“不然这样吧,戴律师,你可以透露一下英盛的所长或是资深合伙人平时使用的东西中,有没有比较特别的?”
确实,资深的法律人应该会有个共通点……戴诗佳思考着,然而平时关注的是所长、同事们的行事方式,并非他们的穿着或使用的物品。前思后想,至多只想起初入事务所时听同事间讨论八卦,说所长是英盛票选出来最适合三件式西装的第二名。这么说来,第一名是谁?
刘韦良见她认真烦恼着,抓抓下巴道:“例如领带的牌子……不,等等,教授好像只有特定场合才打领带……啊!对了,钢笔!
钢笔怎么样?”他握拳敲了敲手掌,同学们也纷纷附和。
“对喔,怎么没有想到。”
“是啊是啊,好几次去教授办公室都看到他桌上放着钢笔跟墨水。”
“这么说来我也看过教授在清洗钢笔耶,应该很重保养……”
学生们讨论得颇热络,戴诗佳下意识忽略耳边令她想起某个人的话题,认真回想所内最适合三件式西装的究竟是哪个资深合伙人,试图转移注意力。她神游了好一会,直到有人问道:“戴律师,你懂钢笔吗?律师有没有什么爱用的牌子啊?”
众人目光又回到戴诗佳身上。她闭闭眼,飘移的视线瞥见放在一旁的记事本,倏地想起一样可以快速结束这话题的东西,“我不太懂钢笔、文具这些,但是……钢笔一般不是送给晚辈的吗?不如这样吧,我这边有张杉墨书店的贵宾卡……”说着,她翻开记事本,将夹了很久的信封拿出,撕开,除了一张打上她英文名字的卡之外,还有几张商品传单,上头贴了箭头状便利贴,写着哪几样商品特色如何、价钱合不合理,密密麻麻的备注。
戴诗佳微怔,学生们已围了上来。
“哇!杉墨书店的撞月卡,听说只发给特定的商务客、媒体的,我在杂志访问里有看过他们会员卡的简介。”
手中卡片上绘水墨的杉树,背景一轮明月,戴诗佳又是一愣。
“这张钢笔介绍传单分析得好详细。戴律师,可以借我们看一下吗?”
“这边这张还有其它文具跟桌上摆饰耶,看了心情好好。耶,这个、这个,我上个月去日本玩,在一间代官山的高级书店有看到陈列。天哪!原来是MIT设计。”
“我要看、我要看!”
“其实教授笔应该很多了,我们看看其它东西吧!”
“对呀对呀,好笔都超贵的,很难下手。可是不买笔要买什么呢?”
“这张传单是皮件介绍,你们看这种笔袋……或是这个笔卷怎么样?”
“哪个哪个……”
手中传单一张张被学生抽走,戴诗佳索性退了几步,让他们讨论去。
刘韦良走来,帅气地甩甩头发。“戴律师今天看起来有点累。”
“喔,”戴诗佳看着他走近,摇摇手,“呵呵,还好啦。刚刚谢谢你。”她指的是当其他学生把问题抛给她,刘同学跳出来解救,帮着出主意。
“不客气,”刘韦良笑着,“这样你对我印象有没有变好?”
大男孩笑得灿烂,戴诗佳看着他。“我对你印象没有特别差……”
“没有特别差,也就是没有特别好、特别深。”刘韦良沉吟着。
戴诗佳挑挑眉,道:“你放心,我给评语一向很公正,与印象无关,跟你在法律专业的实际表现上比较有关。”她将手上的贵宾卡递出,“这张卡你先收着,用完再还给我吧。”当然,如果忘了还也没关系……
刘韦良接过,默默收起。
戴诗佳低头看了眼手表,深吸了口气,转身朝学生们拍拍手。“各位同学,挑礼物的事你们可以晚点再讨论,请大家找个位子坐下,我们准备开始了。还有几位同学迟到?”她迅速数了人头,还有三人未到。长年带剑道学生的关系,就算学生不就定位排排坐,她也早练就一眼便能看出是谁没到的特技。“是林同学、周同学、王同学。有人知道他们在哪,或是有什么事耽搁吗?”
本来同学间都会互相掩护,在课堂如遇点名,也会尽量帮忙报数:事实上刚才在柜台他们就帮这三个今天翘实习、跟中文系去踏青联谊的同学签到,万万想不到戴律师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没人知道吗?那我先记缺席。”戴诗佳在记事本上记下缺席的学生,无睱去注意学生们的面面相觑,更没发觉刘同学盯着她不放,只是好心提醒着:“有机会的话帮我转告一声,两次没到的话,我会先跟陈教授口头告知,这是他特别交代的。”
同学们面面相觑。看来这位戴律师果真不如外表的嫩,以后得小心一点……“好了,等等我们还要做第一次的法庭模拟,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你们过一下这本手册,是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一本了?有人有缺的吗?”戴诗佳环视学生们人手一本,点点头,“好,翻开目录,我先教你们怎么使用这本手册……”
第4章(1)
天色转暗,下了整天的雨虽已停,但地面一片濡湿,戴诗佳在走进骑楼下时忍不住回头看九分西装裤的裤管,果然漉上了点点污溃。
啊……想到一回到家就要马上处理、马上手洗去渍就好累啊!她真的跟雨天犯冲,一下雨她就活力全失,想在脸上写个冏字。
“哈!姊,你表情怎么那么好笑,这样怎么会有艳遇!”
边走边低头从包包中掏着钥匙,前方传来一阵嘲笑,戴诗佳连忙抬头,瞪着眼前一身皮衣皮裤的老弟十秒之久,才惊叫:“阿任!”
戴诗任靠在行李箱上,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就是多了分帅气率性。他朝她挥挥手,“怎么搬出来了都不跟我说,我回家想给你个惊喜。好险我是先碰到赵姨,要是直接撞见老爸,又要来场家庭革命——唔。”
戴诗佳一把抱住嘴上不铙人的老弟,发觉他外套是湿的,必是淋了雨,但她还是没放手。“姊从小没白疼你的,晚上你煮好料给我吃好不好?”
老姊抱得死紧,路人频频投来视线,戴诗任咳了几声,“干嘛那么肉麻啦!而且我才刚下飞机,你好意思叫我煮?”他在国外读书,不常回台湾,但无损他们姊弟好感情。
“你好意思借住我家白吃白喝什么都不做?”
“你又知道我要借住你家?”
“那你回去闹家庭革命吧,现在我不在家当你跟爸的和事老,我请赵姨实况转播给我听。”
“……别这样嘛,姊,你最好了,客厅借我住一下嘛……咦?你裤子脏了,等等到家快点脱下来我帮你搓一搓,不然会留印喔。
还有还有!你晚上想吃什么?中式还是西式?吃饭还是吃面?”
“呵呵,这还差不多。不过……什么时候我的老弟也变得这么贤慧,还可以让人点菜?”
“你不知道这是现代好男人必备条件?”
“……好男人?阿任,你的问题不在于贤不贤慧,你只要不花心就满分了。”姊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中,戴诗佳开了公寓的铁门,领他上楼。
两人合力将行李搬上二楼,轮流冲了澡。当戴诗佳吹完头发来到客厅时,老弟背身在厨房里忙碌,肉酱混合香草的味道,她猜是义大利面。
“姊,我把冰箱的蕃茄全都用完了,你不介意吧?”察觉身后有人,戴诗任像个老妈子似地发话:“衣服我帮你丢进洗衣机了,我看裤管有点脏,刚刚喷了清洁剂,先泡一下,晚点我再帮你弄……干嘛?”
“没什么。”戴诗佳窝进沙发,两手撑在脸颊直勾勾看着他,“在想有你这个老弟真是件好事,一下班回家有人煮饭、洗衣也是好事。”阿任会做家事不是出国留学后才练的。老爸工作忙碌,赵姨还没到家里之前,他们姊弟凡事都是自己动手,赵姨来了之后他们就都被惯坏了……
“……你是不是把老弟跟佣人的定义搞混了?总之,你这里借我住三个月,我帮你煮饭洗衣清洁家里,怎么样?”没忘老姊尚未点头答应让他寄居,找到机会就献殷勤。戴诗任将面条滤水后夹至盘中,淋上香喷喷肉酱,端上桌。
“你真的不回家?”她替两人摆好叉子。
戴诗任耸耸肩,“话说回来,你这个乖乖牌怎么会搬出来?”
难得的相见欢好心情顿时被浇熄,戴诗佳道:“爸对我的期望就是好好在英盛那边磨个几年,然后到他的事务所去安安稳稳的工作。”
“然后终其一生都在他的监督底下当个一板一眼的无趣律师。”他接着替她说完这个倒胃口的事实,不住吐吐舌。“顺便再跟他的得意门生们一个个排队相亲,评分标准就是那些律师的战绩表,喔对了,当然,只能让男律师参加,毕竟是选女婿。”他语气里充满不屑的嘲弄。
“哈、哈、哈。”戴诗佳干笑三声,笑完觉得这或许不是个笑话,老爸的确很有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塞了一口义大利面,抽空竖起大拇指给他一个赞才又接着道:“爸那么生气也不是不能理解,被调部门真的满丢脸的。”她很努力无视,但说没感觉到同事们的异样眼光是骗人的,刚进英盛时也是很多异样眼光,她还信誓旦旦要让众人刮目相看……哎……算了算了,美食当前,先吃再说。
戴诗佳起身去拿了墨西哥辣酱,替两人加了些,低头满意地吃着面。戴诗任瞅着她侧脸,一副认命的模样,尽力体谅老爸苦心,莫名心里燃起一阵恼怒。
他不考法学院,高中开始一路玩乐团玩到现在出国读的也是娱乐制作,摆明跟老爸作对,老姊却对老爸的话言听计从,乖巧过头了,令人看不过眼。
“对了,你刚说要回来三个月?这次怎么回来那么久,之前不都十多天就要回去了?”戴诗佳很清楚他们父子间的冲突,见老弟脸色稍变,她轻轻转移话题。
“嗯,要准备毕业专题,回来找灵感,顺便看一下这边的就业市场。”英国那边有几间这几年实习过的公司已经在谈,平时他参与城里大大小小的节庆活动,留在当地或许不错,但他也不排斥毕业后直接回国,总之要看工作的有趣程度。“你呢?跟爸闹翻也是个好契机呀,如果你想全职经营剑道教学,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哈,谢了。”戴诗佳对他吐吐舌。
对剑道教学感兴趣跟成为全职教练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他们剑道馆馆长成天抓头发烦恼着该怎么维持营运,四处兼课、替武道具行跑业务赚外快,甚至因经费不足自己当起木工,深夜整修地板就为省几个钱缴水电费……为喜欢的事物任劳任怨是真的,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而减少了实际与学生接触的时间这一点,也是为梦想付出的最大牺牲。
戴诗佳并不是对馆长的作法有异议,馆长是她最崇敬的人之一,为培育剑道人才奉献一切。可对她来说,“教”的部分至关重要,所以维持兼任剑道教练的身分,似乎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