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磊拿起其中一张近写,画中她褪下面部护具,脸微侧。“下星期可以再跟你来吗?今天带小盒水彩,颜色不太够,纸卡也太小,构图有限……”
他手中的纸卡还未上色,只是铅笔勾勒轮廓、表情,戴诗佳看了很久很久,看那随笔捕捉的神韵,她从不知自己打剑是那样轻盈自在的模样。
“画得太丑了,你不开心?”她不说话,徐光磊不免紧张起来。第一次看剑道比赛,每一个细微动作、表情都不愿放过,如今细看纸卡,多处画得随兴过头,线条随她跳跃起伏着,显得紊乱。
“不、不,不是这样。”戴诗佳视线由纸卡上移开,连忙摇摇手,“真的真的画得很好,我一直很羡慕会画画的人,尤其是水彩,晕染开来好漂亮。”
“可这张我还没上色。”她急于解释似在掩藏某些心事,徐光磊轻轻说破,想再追问却见她尴尬地抓着头,于是转道:“那我就当你答应我再当小跟班了……去吃饭吧,好吗?我饿了。”
“喔,对喔,都过九点了。”瞥了眼时钟,戴诗佳连忙起身。平常她都会待到最后再离开,今天跟另一位老师说好了会准时走,没想到还是被学生缠了一会。
“你再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徐光磊看她慌忙逃走,摇头失笑,开始收拾水彩与笔记本。这时,两名学生走来,抱着戴诗佳的护具,在一旁替她打包进特制的提袋中。
“请问,你是老师的男朋友吗?”高个子学生问着。
“是。”徐光磊点头。
“那个……希望你不要以为打剑的女生都很粗鲁,”矮个子学生接着说道,“老师K人是快狼准没错,被她打完也会肿个两三天,叫痛还会被她笑——呃,我是说她真的是一个好老师,工作那么忙还愿意帮我们特训,比赛、升段前还陪我们练到半夜。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跟他说那么多干嘛!”高个子学生推了他一把,抬抬下巴,“总之,希望你不要限制老师到这边教课,是男人的,就尊重女朋友的空间,不要小鼻子小眼睛。”
小鼻子小眼睛……那敌意应该不是错觉。徐光磊与那高个子学生对看,约莫是十六、七岁,跟人呛声颇有气势,令他想起他们比剑时的吼声,出击前总会先下战帖,堂堂正正的。“我没想过要限制你们戴老师什么,我们说好了下次她还要让我跟。我喜欢看你们练习。”
“真的?”矮个子眼睛一亮。
高个子又一记肘顶,将他顶开。“最好是这样,要不然——”
“家文、家杰,你们帮我收好剑跟护具了吗……”
戴诗佳从更衣室出来,换回一身短袖短裤运动服,走近了才发觉徐光磊与两个学生三人六只眼盯着自己不放,气氛有些诡异。
“收好了。”高个子无事一般接过她手中折好的剑道服,收到袋中将拉链拉上。“老师辛苦了,下周见。”
两个学生恭敬鞠躬,转身跑回教室。
戴诗佳拧拧秀眉看着两兄弟穿戴起护具,加人练习。
“走吧。”徐光磊替她背起装护具的大袋子,将剑交给她。
他们离开运动中心,因时间晚了,附近还开着的餐厅没剩几家,戴诗佳开车开了一小段路带他来到一间人声鼎沸的热炒店。
“爆炸好吃热炒店……”这店名还真是直白好记……徐光磊跟在她身后进去,在老板的招呼下坐到了离饭锅、汤锅最近的位置。
“老板,今天我带的不是学生啦,没像他们那么贪吃啦。”戴诗佳颇难为情,却被老板一把压到椅子上。
“今天带的不是学生喔,”老板哈哈大笑,“拜托,戴老师,我嘛看得出来,男朋友嘛!不好意思啦,男朋友第一次来应该坐里头吹冷气的,可今天客人多,给你们坐到外头来了。不过这里离饭锅最近,也不错啦!菜我来帮你们点,你爱吃的我拢知影啦,先来瓶酸梅汁解解渴,老板请客的,等等多吃点啊!”
老板嘻嘻呵呵地离开,徐光磊噙笑看着她。“你常来?”
“偶尔、偶尔……”戴诗佳嘴角抽了抽,“好几次弄到快半夜才下课,学生们都饿晕了,所以就来这边吃点消夜,然后再送他们去搭车。”
“刚刚那两个学生也跟你来吃消夜?”徐光磊问着。
“刚刚……喔,家文跟家杰,没有。他们两个一个国中一个高中,十点半前一定叫他们下课回家。”说到这两个学生时徐光磊眉头皱了皱,她想起刚从更衣室出来时他们三人正在说话,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戴诗佳为两人倒了酸梅汁,解释着:“有几个段位比较高的大学生,一般下课后我都会让他们留下来自由对打,教他们一些进阶技巧。”
说着说着她又露出刚才课堂上对战完的晶亮眼神,没见过她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件事。讨论工作时,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的,徐光磊看得出戴诗佳很喜欢剑道。“你练很久了?”
“大概小一还小二时开始的吧。”
“小一……也太早了。”
戴诗佳转身熟练地为两人添饭,回过身时道:“我阿公以前是检察官,他有几个警察朋友是打剑的,常来家里喝茶,后来莫名其妙我就开始练了。你刚刚看到的另一个老师,她家在台东开剑道馆,还有我们的馆长,他也是五、六岁就开始练。其实剑士里很多剑龄都非常长,我的学生里最小的是五岁呢,只要可以沟通就可以开始练。我不算早的。”
她又开始说不停了,从某某学生的得奖史,到几位老师维持剑道馆运作做的努力。徐光磊静静听着。她的头发因为长时间戴着护具已有点毛躁凌乱,没化妆的脸颊上能见到几点雀斑,身上穿的是再平凡不过的运动T恤,但……很可爱,十分可爱。
徐光磊为她夹了一块菜脯蛋,戴诗佳才惊觉自己一路说个不停,顿时脸胀红了,心评评跳个不停。她怎么会一直说一直说,这些话题他会感兴趣吗?偷偷瞄了眼,从那一贯斯文的脸上,她读不出太多。
吃完消夜,戴诗佳送他到公车站。
其实她一点也不介意送徐光磊回家,但他不愿意,他说,晚了,不想她一个人开回程的路。“那,至少让我陪你等公车好吗?”车上电子钟显示为十一点,万一没公车了,她还能送他回去。
“嗯。”徐光磊点点头,然后车里陷人一片沉默。
戴诗佳将车窗按开一些,视线停在后照镜,注意正后方的公车站。
“你担心汗臭?”忽然,徐光磊说着。
戴诗佳瞪大双眼,只愣了一秒,赶紧将车窗全都按下,“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明明在更衣室已经稍微擦过一次身体了……她抓了头发到鼻下猛吸气。
“哈哈哈!”徐光磊看她着急的样子,爆出笑。
“喂!是不是真的很臭啦?”戴诗佳瞪着他,再拉起领口闻了闻,哭丧着脸。“开玩笑的,没有汗臭味,”徐光磊伸手握了握她拉着头发的手,正经八百的表情说道:“只有热炒店的味道。”
“你——徐光磊!你自己身上还不是热炒店的味道!”戴诗佳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槌了他肩膀一下,“烦耶你!”
“好啦好啦不逗你啦,开开玩笑嘛。只是想跟你说,跟我在一起不用那么拘谨。”徐光磊仍是笑着,瞅着她的恼羞成怒,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
“哼。”戴诗佳转开头,可不得不承认和他打情骂俏……有些甜蜜,像韩剧日剧中才会出现的,有点不真实但又是那么令人向往的桥段。
她仍在赌气,不肯看他,徐光磊停了会才说道:“在运动中心时,你的两个学生跟我说,希望我不要阻碍你去教剑。”
闻言,戴诗佳缓缓转回脸看着他。她早觉得家文、家杰对他说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这件事我很在意。他们这么说,表示你前男友曾经不让你去上课吗?”话问出口,徐光磊暗暗惊讶自己语气认真过头……戴诗佳已经分手的对象,他有必要追究这么多吗?
前一秒还甜蜜欢乐,眨眼间他眼神、语气全都没了温度,瞬间的转变令她心口有些窒闷。戴诗佳听不出那是试探还是参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他们互相没有隐瞒过以前的交往情况。她不是个反应快的人,直觉性的诚实供出:“我跟以前的男朋友是大学同学,个性、想法都很相近,直到出社会后……我适应工作较慢,成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时间管理得很不理想,老是取消约会。平日不能见面,他希望我周末能尽量陪他,可我偏偏周六晚上要教课。那阵子又刚好七、八个学生要升段,我连着好几个周六、日都在剑道馆跟运动中心陪学生练习。他终于受不了了。”“他要你别再教剑了?”
她静静点点头。
“你就真的不教了?”戴诗佳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我……我从开始打剑以来没有缺过一堂课,最起先或许有过勉强、有过很烦的时候,但去道馆渐渐成了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就算是生病发烧,我也会去,觉得流汗过后病更快好。工作后,周末加班,我会把护具放在车上,时间到了去上课,下课后再赶回事务所。”
徐光磊眉微凝,盯着她侧脸。
“这就是我跟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事更重要。”戴诗佳越说越小声,但也越坦然。只是话说完,她又担心起来,害怕两任男友分手会是同一原因……“你生气了?”
徐光磊掀唇欲语,后方忽来的光亮打在后照镜上,令两人向后看去。
“车来了。”戴诗佳眯眯眼,确认是他要搭的车。她长手从后座替他拿起帆布背包,交到他手上时微笑着,“到家传个简讯给我。”这是每次道别时,他会说的话。
徐光磊看着她避开的眼神。
戴诗佳被看得有点心虚,大概是她的搞笑不好笑吧。“你不传简讯给我也可以啦,呵呵……”那她会做个明白人,毕竟,站在男生的立场,如果连打剑都比跟男友约会更不可错过,那交往来做什么呢?
徐光磊还是看着她。
“唔,快点快点!公车停下来了。”戴诗佳催促着。
就在她要开门下车替他拦公车时,徐光磊一把抓住了她手臂,欺过身来侧头吻了上去。
戴诗佳瞠大眼,后方公车车灯太亮,她眼前一片白,脑中嗡嗡作响,头很晕,很晕……
他的唇很柔软,压着她的,引她回应:他的吻也很霸气,不容她退缩。
第3章(2)
公车开走了,幻境般的绚烂随他退开而消散。
她满脸通红又满是疑惑,徐光磊说道:“我没有生气,相反的,我很开心。看得出面对那些学生、教剑本身对你来说别有意义。
如果你不能为了喜欢的事物坚持,我怎么能指望你会对一段感情认真?我也很庆幸,你前男友不懂珍惜这一点。
他的声音低低的、微微的,戴诗佳其实有点弄不清是徐光磊在说话,还是根本就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段话。只知,那段话深深撼动自己,像内心一直悄悄盼望有人对她说的话,竟然真的被说出口。“到家,传简讯给我。”
他温暖的手按了按她头顶,然后下车拦了计程车离去。
窗外滂沱大雨,戴诗佳的办公椅转了半圈,背向后靠去,盯着那片灰蒙蒙景色发呆。
……发什么呆?
她也不知道。雨天,总会令她心情郁闷,连平时最引以为傲的、被说是永无止尽、金顶兔一般的热情与精力,都会瞬间被浇熄,非常非常不来劲。
也或许是因为接连着失眠,令她睡得不好。她承认,徐光磊的出现对她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商务早餐会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她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下一次的聚会。
——我是她前男友。
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这种话吗?会吗?会吗?!
泄尽了气般摊软在椅子上,无意识地伸手从抽屉拿出佛手柑调合精油,按上了太阳穴。
戴诗佳回过神来,门口站着派送室的工读生,她连忙提振起精神,将精油丢回抽屉,拉拉衬衫,旋了半圈将椅子转回。
“都照戴律师说的搬到图书馆那边了。”工读生回报着,瞥了眼隔壁两间办公室都没人,似乎出去开会了,才接着说道:“然后……刚刚在柜台好像看到有几个学生先到了,秘书让他们先在咖啡座等,可是那些学生真的满吵的,诉讼部那边都听得到……”
“学生已经到了?”戴诗佳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还不到原先约定的两点。接待处的秘书也是因为知道社会责任部一贯的作风,所以没有拨电话给她。“我先去带他们进来好了,不然柜台那边会有点为难。”
“谢啦,戴律师。”工读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办公室生态是这样的,这层楼诉讼部最大,一旦惹到他们不高兴去骂秘书室,秘书们心情不好,最常帮秘书室跑腿的派送工读生就很容易被台风尾扫到。戴律师被调到社会责任部的时间不长,跟小温先生、童秘书一样不热中办公室政治角力,不同的是她毕竟是个好说话的人,她并没有聪明到不被人利用。
“反正只剩十五分钟了。”戴诗佳不会知道工读生在想些什么。她单纯想着自己坐在办公室也只是郁闷发呆,不如把学生带进会议室,省得给其他同事造成麻烦。起身,拾起桌上的记事本跟手机,她步出。
将厚重的记事本抱在胸口,正要按开玻璃门时,果然听见接待处旁传来阵阵笑声……转头看几个同事立刻捂着话筒讲电话:以后这些学生来事务所的机会不少,她得再想个办法。戴诗佳轻轻拧眉,来到咖啡座区,朝学生们挥挥手,将他们带到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位于图书馆中,四周是玻璃围成,望出去能见到挑高的木书柜、移动式楼梯。多数客户不喜抛头露面,所以会用到这个全透明会议室的,大多是内部会议。但这是戴诗佳在所内最喜欢的空间,这里让人回想起仍在学校的时候,期末考前的冲剌,努力的背诵总会在大考后看到成果,令人感觉很安全。说她是书呆子她也认了,总之满是书本、笔记包围的空间令她觉得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