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以前去过几次。”他不会开车,曾经情到浓时有一任女友会刻意绕很远很远的路送他回家。徐光磊点点头,举起的酒杯挡住一半表情。
黄颖纹喔了声,那么浪漫的行程是跟女朋友去的吗?话还没问出口,下意识想到了他的前女友戴诗佳……转转眼,咦了声。“戴律师呢?刚刚不是还在这吗?”
“她去接个电话,事务所同事打来的。”徐光磊代她回道。“话说回来,也去了满久了呢。”旁边的西装男看了眼手表,“十分就出去了吧,现在都快半了。”
若不是一直注意着,又怎么会知道她离席了近二十分钟?徐光磊眉微蹙。“外头接电话?可是没看到人呀。”黄颖纹朝店门口的窗外望去,对街还有间居酒屋,桌椅都摆到外头来了,还有人在划拳,但巷内不见她身影。
“戴律师从后门出去的,”西装男又说,望向徐光磊,“前门那边大概太吵了,隔壁桌刚好有人说从后门防火巷抽烟回来,她就往那边去了。但……真的有点久呢……”
“对呀,二十分钟真的有点久呢……”黄颖纹也顺着西装男视线看向徐光磊,见他没接话,只好又道:“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跟戴诗佳曾交往的事早餐会里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跟小江因为戴诗佳的事当众起过冲突也是会员间津津乐道的,众人不知道的是,她的工作电话大约是半小时起跳的……
不过,换了部门也是这样吗?倏地徐光磊一拧眉,放下酒杯。“我去看一下吧。”
铁门边一个木质酒箱叠起至半身高的置物台,台上一盏小灯及烟灰缸,戴诗佳斜倚着酒箱,手机夹在肩耳间,一手压着笔记纸写字。“好,嗯,记下了……没关系,我本来明天就会一早进公司处理事情,而且小温先生早上不在,去所长那边简报只要十分钟,没问题的……嗯,不客气。”她说着,将笔夹在笔记纸中,收进口袋,“你刚说还有另一件事是……呃……这个要问林助理,我离开的时候把东西都移交给他,他也跟对方律师见过两次面,至于他们会面的内容我就不清楚……啊?怎么会这样……呃,好吧……当时三房主张地是她的,二房主张房子是她的,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二房的三男竟然倒向三房那边……等等,李助理,那已经是一年前的案子了,说真的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那个三男的意图……可是……好吧,嗯,也只好先这样。好,掰掰。”
收了线,戴诗佳左右摆动保持同一姿势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脖子。
她是不介意明天一早去所长室简报以前经手、并且于调职前几个月就交接给林助理的案件,讲究各人事各人理的小温先生那边她也不会去提,省得节外生枝;刚才电话中李助理对于案件档案不全一事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就一个案件请她协助。
是不是她没有交接好呢?是不是匆促之间她说得不够清楚、文件不够详细呢?还是因为她的临时调职让林助理一下子多了太多工作而分身不暇?就连正在处理欧洲事务的李助理都要分身帮忙……
戴诗佳泄气地垂下双肩,她连不给同事添麻烦都做不到,自己或许真的无法胜任在所长室的工作,这与努力无关,与能力有关。
叹气……戴诗佳甩甩头,才想回到店内,手机又响起。看了眼来电显示,脸上绷紧的表情缓了下来,她接起。
“嘿,到饭店了……没有,我在外头。嗯……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呵呵……不会啦,你也辛苦了,巡演到哪了?卡加利市?……不知道,没去过……
牛仔?真的?好好玩喔,你发几张照片给我看嘛……嗯,哈哈……好呀,等你回来我们庆祝一下……喔、嗯……对了……那个……阿任回来了,他会待一阵子……好,反正你下星期就回来了,庆功宴我想办法逼他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等了等,又等了等,戴诗佳轻轻说道:“对了,我有些东西想买,我知道你信用卡被停了,我汇点钱到你户头,你可以跨国提款吧?你帮我带点特产……不是……你别想这么多……呜……好啦好啦,我只是关心你怕你出门在外钱不够用,而且……你很少巡演时打越洋电话回来的,我才……不不,别这样说嘛,你肯依赖我我很开心的,让我为你的梦想做点事好吗?……嗯,三万够吗?……好,明天一早……嗯,知道啦,记在帐上嘛,我会跟你算利息的,哈哈……嗯……等等,小关,我爱你喔,加油!”
电话挂断了,戴诗佳呼了口气。她对小关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所以总会多关心一些,当然她也存有一点私心,毕竟能让老弟认真发脾气的女人不多,阿任不好好珍惜,做老姊的交个朋友不为过吧。
在内心嘻嘻贼笑,打算安排他们来个惊喜见面,能擦出点什么火花就更好了。回过身,伸手一拉,才发现铁门半掩。
咦?她分明想隔去杂音讲电话所以将门关上的呀,是谁想出来透透气吗……
侧侧头,回到屋内,戴诗佳在身后将门带上。
她不知道自己出去讲了多久的电话,但注意到有些人已经离开,场内只剩三、四张桌前有人,再看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想到明天还要工作,打算向其他人打声招呼回家睡大头觉。
忽地前方一阵笑声,她看去,徐光磊侧身而站,跟着笑了开。他身边一个身穿粉色衬衫洋装的女生……她记得是叫黄颖纹,瓜子脸蛋上俐落的妆容,此刻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一阵拍手欢呼。
徐光磊笑开的眼眉太过灿烂,戴诗佳不禁好奇心起,靠近了想听清楚些,就见黄颖纹比手划脚说道:“我是说真的啦!不要当笑话!后来那个人真的当众跪下求婚,谁知道旁边的小朋友就那么刚好打翻泡泡水,他整个人一秒变体操选手,滑了个半天高一落地变劈腿啊!喂,拜托,这里是新加坡最热闹的商场耶,我都不知道那时自己喷泪是因为感动还是场景太爆笑……”
黄颖纹说起故事来十分生动有趣,很引人入胜。戴诗佳虽没听见前段发生的事,仍被感染得扬笑。
“吼,真的啦!不信你们问光磊,他也在场……你,说说感想呀。”
戴诗佳不自觉停下脚步,随众人目光转向徐光磊。
“说真的,人在当场还不觉得有这么搞笑。”他轻咳了声,笑未敛,道:“那时捏了把冷汗,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像喜剧电影画面。”
“等等……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们怎么会一起去新加坡?”
“对耶,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没跟大家报告一下?”
众人暧昧地看着两人,想挖挖内幕。
对于年轻一点的会员来说,早餐会的另一个功能本就是认识异性,待得久一点的会员中也有不少尝试约会甚至交往过,可惜开花结果的不多,于是早餐会有个不明文的默契,名花有主、名草有主的对象,大家会识相地不打扰。
从几步外的距离看去,店内的灯光偏暗,随着话题的围绕,他们的表情明亮清晰,像大学时代被拱出来的班对,腼腆地相视而笑。
后来徐光磊跟黄颖纹似乎是有试图解释些什么,但戴诗佳已听不太清楚了。是醉了,她想。
头晕晕的,脚轻轻的,胸口……微微揪住。
第5章(1)
穿过纵、横穿插的金属护面,戴诗佳微微转动双眼,视线锁定眼前人,伺机而动。脚下一点一点移动,交剑的刹那,道馆里迸出响亮的吼声与脚踏木板的声响,她全副武装,手中竹剑忽高忽低,使的全是连击招式,且招招必中。
围观的学生张大眼睛,捕捉老师的示范,努力将她举剑的高度、出击的时机印在脑中。
当学生全都屏息关注,戴诗佳却清楚知道自己在分神。“小手、面、面……”
一分神,但仍精准连敲对手腕间与头顶,帅气回身就定位。
馆长曾说身体会记住招式,看来是真的:一整晚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像睡眠不足,不同的念头与思绪窜来窜去,示范剑招给学生看的是另一个分身似的。
后来学生练习今天的连击课程时,戴诗佳才勉强将注意力拉回,专注在课堂。
切返是剑道课最后阶段她会固定让学生做的基本功,列队轮流两两对打,资浅的练姿势气势,资深的练速度精准度。她身着剑道服,腰间系垂,已褪去护胴与面具,只在场边静静观察学生动作。
从高中任助教一直到大学正式教入门课,一周带三堂,出社会后因为工作关系调整成周末一堂,她从所长办公室调到社会责任部三个月后的现在,正巧馆长到日本参加深山研习,她答应暂时接下久违的平日晚间教课。
大略明白了学生的问题点,戴诗佳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剩十五分钟下课,拎起挂在胸前的哨子吹了声,指示学生打完最后一趟后停止。正当全班停下喘口气时,她又说道:“跳跃摆振一百支,开始。”
学生们都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顿时哀号遍野。
周六的课依程度分三班,一班五十人左右,她很久没带这么大的综合班了,五十人一起跳跃摆振果然壮观。戴诗佳表面严肃,但心底是有些雀跃的: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练习,他们肯定很累,不过这要人命的跳跃摆振是馆长指定的,不是她刻意整人。
报数不过三十,已有人慢了下来:又过一会,有人?干脆停下猛喘,接着就再也提不起劲挥剑,能挥剑超过七十的少于三分之从头到尾没停过、挥完最后一百支的只有一人,中途几回停下但咬着牙说什么都要跳完指令的也只有一人,将一切看在眼底的戴诗佳已缓步绕到前方。
卸面默想与行礼过后,戴诗佳讲评了一下今天练习的重点,以及需要加强的地方,十五分钟过后便准时下课。“谢谢老师今天的指导!”
学生各自打包离开道场,其中两人冲到戴诗佳面前又行了一次礼。
“家文、家杰。”虽然同在一间道馆,但因上课时间与课别不同,她已超过一年没跟他们好好说过话了。戴诗佳上上下下将两兄弟打量一番,青春期的男生长得快,真是壮了不少。“家文,你不错喔,我看刚刚能轻轻松松跳完一百支的就只有你了。”站在旁边的弟弟一听垂垂眉,她赶紧拍了下他肩膀,道:“家杰你也很难得。打剑最怕输的其实不是技巧,而是输给自己的心。大部分的人一旦停下就没办法再举剑,就算再举也挥不过五支,你不管停几次都坚持再挥,难怪馆长送你‘七转八起’的手巾。”
七转八起,意指跌倒七次便爬起来八次,勤奋不懈。戴诗佳在家杰身上看见某一部分的自己。
“馆长上次找到‘万起’剑袋也特地买给他呢。”家文补了一句,不知是骄傲自己老弟勤能补拙,还是笑他全身傻劲。
家杰傻笑地抓抓头。“没办法,天生手脚不协调,除了努力,我也没别的方法。”
“最好是!别把责任推到爸妈身上。”
“我哪有!你很奇怪耶哥,是我嘴笨好吗,怎么可能怪爸妈?”
“又来了,又怪爸妈生给你一张笨嘴。”
“你才又来了!一直挑我语病!”
两兄弟不改两句话就打闹起来的个性,她从小看到大,一点没变。戴诗佳视线停在家杰身上,为他一句“除了努力别无它法”微怔。人总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绝对不会输给别人,可是又总遇见更努力不懈的人,接着又好像为了赢得铁人三项金牌似地拚命,所谓努力没有尽头……
自小,她不也为了迎合老爸的期望放弃一直有兴趣的生物,专攻文科,大学考了两次,非上法学院不可:进了英盛之后硬着头皮在所长室当助理,把公事当圣旨,其他包括朋友、感情、甚至剑道的顺位都排到车尾去了。
她悄悄看着已经长得比她高的家文,对他总是有那么点内疚:两年多前约定好要见证他的首次升段,她尽可能地陪他对练,然而最关键的升段考试当天仍是因故未到,彻底食言了……家文从没抱怨过一句,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两兄弟闹她的次数少了,像刻意保持着距离。这件事在她心底是一个遗憾。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她又想起了徐光磊——应该说,自从那次品酒会之后她就常常在一些不相关的场合、一些微妙时刻想起他。
可能……很有可能……整堂课的心不在焉也跟他多少有关。
她猜想,大概是那“从朋友重新开始”的提议减缓了重逢的尴尬与抗拒,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两人不能携手并进,却也无须成为敌人。
脑海中另一个鲜明的画面是徐光磊与黄颖纹并肩而立、相视而笑,某种共通点与默契很自然地散发出来,连她都必须说两人是很登对的,无论外型、背景、兴趣。是了,好像也听见有人提及他是黄颖纹的采访对象,透过对话是拉近彼此距离的好方式。
她该开心吗?
做为朋友,她该为他感到开心吧。
所以,她是因为太开心了才心事重重?
眼前家文、家杰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戴诗佳忽然说道:“你们陪我去吃晚饭好吗?”
闻言两兄弟沉默瞠眼。
“怎么了?是不是爸妈要来接你们?不方便的话就下次再约好了——”
“不会不方便!”家文叫着。“谢谢老师!”家杰冲上来抱住她。
“喂!”家文不落人后,也冲上来抱成一团,戴诗佳一惊!她本就偏娇小,两兄弟俨然成了壮汉,简直要把她夹扁了:余光瞄见道场上零零落落还有几个学生,听见他们吵闹纷纷望过来,她更急着想把两人推开。
“老师已经很久没带学生去吃饭了耶,我听周六那班说,几次打到半夜你也没邀他们去吃饭,让他们饿肚子回家。”家文一直有关注周六班,不过要三段以上才能转过去。
“所以老师要带我们去吃热炒吗?”家杰嘻嘻笑问。
“……不能吃别的吗?”戴诗佳问着。
“热炒不是定番吗?”下课后跟老师去吃热炒,这是剑道馆里身分的象征,好比有钱人参加高尔夫俱乐部,好比机场的贵宾室,家文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