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磊并未拒绝今天这有些突然的对问,他表现得颇为认真,时而陷入思考的沉默。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与她期待的颇有落差,但仍希望据实以告。
他愿意分析对某几个品牌的历史发展,愿意倾尽所有自身对西洋书法、对笔、对墨水的见解,更对于各地文具控的朝圣地不藏私,她可以感受眼前人对文具的热情,徐光磊对喜爱的事物十分慎重。
然而当他沉默过久的时候,黄颖纹对他又忽然冒出全然不同的看法,彷佛那温暖的本质其实并不存在。
第4章(2)
入夜后的台北下了一场雨,雨虽停了,地还微湿。
徐光磊手中一杯红酒,轻轻靠在最近门边的吧台尾处,一斜身就能看见落地窗外的巷弄景象。
早餐会有时会因主题内容而换到不同时段聚会,这次的主题是红白酒,主讲人是酒商余董。经过两周前早晨的讲座后,会员一致通过要到余董的店里品酒,于是星期五的下班后,本来除了加班以外也没太多闲暇活动的他,只好被学湛拉着一起来了。
来了才知余董的店面分为两个区块,一边卖酒,一边经营品酒会,他们便是在平时只对店内贵宾开放的品酒空间里。
耳边是会员们热络的讨论,尤其当中不少董字辈的本身在社交界打滚已久,对几家知名的酒厂历史、葡萄种类颇有见地,对某些中价位名酒也有收藏,年轻一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又能品好酒又能增广见闻的机会,频频发问。
徐光磊不排斥酒类,然而他已不是第一回看表。
08:43,品酒会开始后的一个小时又十三分钟,窗外巷弄驶来一辆计程车,停在店门口。
付了车资开门走出的是戴诗佳,还是那一身深蓝的西装裤装,看来颇沉的公事包在身侧,司机开启后车箱,她绕到后方拎出一个拖拉式的公事箱。
计程车开走了,她垂垂肩才再提起精神,深吸了口气。当她看向店内那刻,不自觉停了停脚步,透明的玻璃窗隔去欢乐的谈话声,令那双看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眼前画面像是某首英文歌的MV,缓慢的旋律、沉沉的歌声,她尚无法分辨歌词唱的是愉悦心情还是怅然若失,但那无疑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老情歌。
戴诗佳静静立着,直到学湛从他身边绕过,顺着他视线也看见了自己,甚至推门来迎,她才拉过公事箱的把手,往里走去。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学湛热心地从她手中接过公事箱,拉到一旁摆好,戴诗佳抱歉地说着,不自觉拉了下肩上挂着的塞满文件的包包,瞄到不远处的吧台高脚椅似是无人使用,很想借放一下,松动松动僵硬的肩背。
“你真是忙呀,今天去哪出差?”孟学湛没注意到她肩上还有个沉重的公事包,热情地顺手从桌上拿了酒瓶与高脚杯,为她斟好。
“喔,谢谢。”戴诗佳接过,轻轻啜了口,悄悄露出笑意。
从小家里有个规定:在外不能显露酒量。这规定等同在外尽量不喝酒,但背地里她跟老弟在家会一起喝酒看影集,他们开玩笑说这是训练酒量,以免被外人灌醉。事实是她满享受偶尔小酌。
学湛给她的酒意外好喝,青草的清新缭绕,极富层次与冲击感……瞄了眼那剩三分之一的酒瓶,或许她该感谢没赶上原先预定的高铁班次,在这时间点来,酒醒得刚刚好。
享受红酒之余,发觉学湛还看着她,她回道:“临时支援我同事,到嘉义去了一趟,一出台北车站刚好遇上塞车,才会迟到这么久……”
“辛苦了,你能来就好。你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孟学湛话中有话。果真如他所料,会员中有几个亮点是必要的,刚才有几个男会员问起,怎么还没见到戴律师?当然他也有些故意,毕竟光磊整晚站在人群的边缘,戴诗佳才到,他马上站到了他们三人围成的小圈圈里,难得没有退出谈话的意思。
才这么想着,徐光磊忽地将酒杯放下暂离。孟学湛挑眉叹气。
跟黄小姐聊起才知道他们在新加坡巧遇,听她开心叙述两人在咖啡厅讨论访问内容,孟学湛却清清楚楚听出好友感到万分麻烦。
好吧,他这多事的媒人没当成,光磊对黄小姐不感兴趣。那么光磊对这位前女友又是如何呢?孟学湛瞥了眼好友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影,有点摸不清。
徐光磊走开了,戴诗佳像是没特别留意,手中酒杯仰高,又喝了口。“这是哪里的酒?”
孟学湛转向她,耸耸肩,“好像是义大利的,刚才余董开了法国、西班牙、智利、非洲跟义大利的,现在喝到哪了我也不清楚。
酒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戴律师平常喝酒吗?”
“喔,我以为是非洲的……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懂啦。”她吐吐舌,“只是觉得喝起来很顺口,微微辛辣又带点青草香,非常平衡的大地口味。”
“……还说不懂,辛辣跟草原味道,刚才余董也这么说。”孟学湛揶揄着,干脆将酒瓶直接拿到他们这桌,讶道:“啊!酒标上说是非洲来的耶。”
“不懂装懂,人家会以为你真的懂。”不知何时徐光磊又回到桌前,将手中盛满坚果、果干、起司的小盘放在她手边,另一手将空着的高脚椅拉近。“灌酒前先垫胃。”
正让学湛帮自己倒酒的戴诗佳笑容微微停住,酒杯放在手边没有马上喝。来不及吃晚餐是真的,但此刻最大的压迫感来自身侧,徐光磊微眯的目光提醒她别喝得忘形。唉……她自认酒量不是太差的,可……算了,还是乖乖地先吃些小点。见她吃了起司与饼干,徐光磊说道:“包包放这吧,不用一直背着。”“呃。”戴诗佳又是微微一僵。
而他已接过她肩上沉重的公事包放到了高脚椅上,像是多年老友习惯彼此照应,再自然不过的事。
然而两人没有对话,目光甚至有些刻意回避开来。微妙的气氛流转。
孟学湛看在眼里,噙起笑。他该识相地走开,别当电灯泡?还是留下以免两人尴尬?挣扎两秒,他选了后者……有好戏怎能不看?“一早就去嘉义?”
打破沉默的第一个问题,真的只为打破沉默而问。
不知怎地,这样不痛不痒的问题令前一刻的窒息感消减了大半,戴诗佳暗暗松了口气。“接近中午才临时被叫去的。本来今天晚上要继续留在那边支援,但上司不批准,所以回来了。”
“社会责任部也需要常常出差吗?”徐光磊顺着又问。
她已逐渐习惯调部门的事,甚至是由他提起,她也尽量以平常心面对,不会参杂太多自卑感。戴诗佳摇摇头。“几乎不需要出差,现在的上司也不喜欢临时被通知跨部门的支援。”
“是吗?这么人性化的上司是最近才进英盛的吗?”
嘲弄的语气隐隐透着惋惜。戴诗佳怀疑自己真的因为没先吃点东西垫胃,以致两杯不到的红酒已让她头晕耳鸣。
唉,晕就晕吧,晕了别多想就是了。她又喝了口。“以前应该提过的英盛闲人部,这部门一路都是同一位上司带的。”她还记得也曾与其他同事以戏谵语气谈论“闲人部”,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当中一员:直到最近,她亲身感受部门并不闲,那只是小温先生选择培养出的工作氛围,一种从容。
提到“闲人”二字,她两眼眯成一线,隐忍着白眼,却掩不住自嘲。徐光磊将她在喝酒后变得放松的表情尽收眼底,轻轻低笑。
“嗯,我记得,不过当时以为你在开玩笑。”毕竟那时的自己难以想像英盛有“闲人”。
“但我想这是好事,工作与生活是该有点平衡,尤其对于已经太认真的人,实在没道理要求他们更拚,你说是吗?学湛。”话到一半,他转向对面那笑意咧到耳边的好友。
戴诗佳又有点头晕了,怎么耳边的声音暖呼呼的,像在为她打气……她将手边红酒一仰而尽。
戴律师唇上染了酒色,孟学湛迟疑着该不该为她再斟满,光磊却已将剩下的一点酒倒进了她杯中。
“喝慢点,而且最多三杯。你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他提醒着。
他提醒的不是她的酒量,而是人在外头应该守的饮酒规则:这第三杯是他徐光磊亲自倒的,她不能赖说忘记喝了几杯。戴诗佳秀眉轻拧,对那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
“人家喝就喝,你管那么多干嘛?”孟学湛非常不介意当个欠打的朋友。语毕惹来徐光磊一记斜视,他不怕死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戴律师多喝两杯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夹在中间的戴诗佳认真相信自己喝多了,头开始痛了。
徐光磊还是瞅着学湛,看出他浓浓的兴味,一会,仰仰下巴道:“会长在后面挥手叫你,你快点去抱他的大腿吧。”
“啊?不早说!”孟学湛回过头,咬牙切齿一番,赶紧鞠躬哈腰去了。
远远看着学湛频频点头称是、费心讨好会长的模样,戴诗佳不住噗哧笑出。
徐光磊也笑了。“会长是学湛咖啡店的最大投资人。”
“原来如此。”那不难理解他的投人,她问道:“学湛要展店吗?”
“准备租下二、三楼,做不同的空间利用。”投资额越谈越大,好在会长将一切经营的细节交给学湛自己打理,不干涉过多,要不徐光磊其实有些担心咖啡店会失去本来的风格,如同现在的杉墨已非当年的杉墨。然而学湛唯一的妥协,大约就是接下早餐会更多的行政事务。
“真好!为自己喜欢的事业努力着。”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身边人不发一语,前一秒还自然交谈的气氛又将僵化,戴诗佳咬咬唇,头微低的视界里是他修长的指尖,停在高脚杯的底座。
正当他们又陷人沉默时,戴诗佳开了口,打破了自重逢以来两人间始终存在的一层隔阂,以真诚的语气说着:“你也是,阿——咳,那个……我是说徐光磊,恭喜你,我上次就想说的,恭喜你升上资深采购专员。”他们只是分手,她没有失忆,徐光磊本就为成为书店的采购负责人而努力,分隔的时间里,他仍朝此目标前进,她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是一时脱口还是事过境迁她已不放心上,刚才她几乎开口喊他阿磊,如同从前。徐光磊心口微热,温声道:“这些事,只要你愿意——也可以做得到。”
若有似无的嘲弄不见了,他的声音与她回忆里的重叠,温柔而坚定。
这样的转变太无预警,一下子就剥除她内心某些伪装、某些逞强。调部门以来,戴诗佳每分每秒都在说服自己,换个地方一样可以继续努力,然而事务所里同事投来的打量,那些背地里的窃窃私语在她脑中盘旋不去,不可思议地,就因徐光磊的一句话,释怀许多。
“嗯。”她头仍低,重重地点了下,再抬起与他对视时,是带笑的。“嗯,我会努力。”
那笑颜就近在咫尺,弯弯的嘴角、浅浅的小酒窝,还有那一笑就惯性轻轻皱起的眉心,令人想为她揉开。在这一刻,身边静了。
徐光磊必须承认他想念这样的距离,想念他们曾经那么靠近,他只要伸手就能呵护。可惜他不够醉,所以只能回以相同保留的笑,玩笑说着:“谁叫你努力,你这个努力家,就不能留一点给别人努力吗?”
“你管我。”她双颊鼓了鼓,撇过脸。
那侧脸微红,不知是因酒气还是灯光……他实在不该追究太深。徐光磊长指推动了酒杯,“戴诗佳,我们从朋友重新开始,好吗?”
那声音轻轻的,几乎被身边的嘈杂盖过,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戴诗佳握握手中酒杯,举高轻敲他的,点点头。“好。”
水晶杯的声音比他们达成的协议更加响亮,震入耳中。
从朋友重新开始……没什么不好,是吧?
至少比一见面就尴尬的关系好多了不是?
交往又分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耿耿于怀又能怎样,都是什么时代了,真的放不下就再去表白一次,说分开的时间里心中只有他,说分别的考验只更加确认此生再也找不到如此契合的对象……太夸张过头?太恶心?如果没那么非君莫属,那么就该大大方方的。大方打招呼、大方问候,把他当成一幅最美的过眼云烟——可以沉醉片刻但千万不要想着再捉住什么了。阿任是这么告诫的,而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戴诗佳想起那天老弟吃错药发脾气后,又神经错乱花了整个周末将家中打扫了一番,就这么巧,钉死的书架斜了一角,滑下了几本她自己编撰的sop手册,又那么巧压在最上头的那本正是写完前言后亳无进展的“前男友养成手册”……
这本标题乱写一通的笔记,一写完前言她就马上想销毁的册子分明塞在书架底处,究竟怎么在打扫时不小心掉了出来,还压在杂物上方显眼处的……其实已无追究的意义。情圣等级的老弟后来向她语重心长地开示了整个下午,给出的结论就是:对于分手的恋人,如果无法老死不相往来,那就试着做朋友吧,毕竟人没有抹去过去恋情的需要,那是再怎么否认都不会消失的历史。
戴诗佳又喝了口杯中物,酒香醇厚,她却反而清醒了过来。
徐光磊没有一秒将视线移开。
交往时的她并不是如此沉默,私底下甚至有顽皮的一面,然而他已没有再见到那样的她了。是因为他们不再是情侣关系?还是她本就只在特定对象面前才会显露真实的一面?
眨眼,相同的昏黄气氛里,人声交谈变成了自弹自唱的情歌,眼前的她颊上依然红晕醉人,那个大男孩弯身轻点了她红唇……握着酒杯的手蓦地收紧,徐光磊垂下眼。
两人间又陷入了沉默,少了先前的紧绷与尴尬,多了某种迟疑。
“嘿,介意我们加入吗?”
解救他们的是几个年纪相仿的会员,手持酒杯与余董新开的酒围到了相较之下空旷的圆桌前。
“不介意。”戴诗佳与徐光磊异口同声,下一秒身边围来了几个会员,适时转化两人间忽暖又忽冷的气氛。
杯中草原味十足的非洲红酒饮尽,换了优雅的法国红酒,话题不断转换,从酒的产地到起士到生火腿到橄榄,再到旅游、购物、各地美食,然后不知道怎么跳到了基隆夜市、阳明山夜景跟金山温泉。谈论的内容不是重点,重点是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说说自已的经历,藉分享寻找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