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吉祥寺的某巷弄,避开了大路的人潮,沉静得令外地人不敢贸然踏人。
一抹身影穿过甜点名店前的长长人龙,由马路转来,就这么停在了这巷弄口。他握着一本皮制手帐,当中夹有随手由网路抄画下来的简易地图,空白处是钢笔字迹,写着一串地址,日本街道不一定能找到显眼的门牌号码,因此他正比对着地图上标注的岔路、店家。
他身高中等,斯文长相带些书卷气,眼眉是温温弯弯的弧度,像从来不曾出现温柔以外的表情,散发如兔子一般温顺无害的气息。拉拉背上的皮料拼帆布的背包,左右再三确认对街有间便利商店、后方有个永远都在排队的甜点店后,他转入了安静的住宅小巷中。
手中地图指出目的地在巷弄深处,他暂时将手帐合上拎在手中往前走去。
几乎来到了巷底,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间咖啡厅,由偌大的窗户看进,可以见到店员在台前,手中拿着特制的细口尖嘴壶冲泡咖啡,手有技巧地画着圆,是正宗的日式手法。他又将手帐打开,确认咖啡厅那落落长的义大利文店名后转向另一边,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人口处旁,隐约能见到阶梯往下沉了半层楼,连招牌也没有的不起眼小店。
顺着红砖阶梯下楼,他进入店中。
店内狭窄,四周围着木质、生铁制柜子,柜中摆放各种大大小小、染色及原色的皮夹、名片夹、笔袋、卡夹、零钱包,也有书签、书衣、手札等等。转个弯,各式各样的文具分颜色摆放:笔、笔盒、橡皮擦、剪刀、拆信刀、小卷尺、长尾夹、回纹针……
欧系、美系、日系穿插,琳琅满目。
他不是店内唯一的客人,但并不讶异在这样住宅区内开的隐密小店竟能吸引来客。商品很多,陈列自有风格,留下的走道空间很小,店内客人以不碰撞、不打扰彼此为原则,人手一个竹编方篮,细细挑选心仪的物品。
他入境随俗,像忘了此行目的,单单专注在眼前的文具小物,随其他客人闲步、驻足。
终于随走道绕到柜台边,玻璃柜内几款钢笔、沾水笔,在靠近边上几乎被另一个笔架遮蔽的位置辟了一个黄铜文具及小物专区,令他不禁停顿良久良久。
黄铜的笔盒、钢笔、原子笔、铅笔套、尺、纸夹、钞票夹……类似的东西他看得多了,然而手工敲制的仍散发一种特别的感情与灵魂,与工厂量产制作出来的就是有那么点微妙的区别。那区别,细微得有如考验,经年累月等待被发觉。
“请问,你是徐先生吗?”
有人以英语问着。
盯着橱柜内手工黄铜标签夹差点没石化的徐光磊这才回过神,抬头见到蓄着灰色短须的店主,展开招牌的温柔笑容道:“小林先生,您好。日前致电您正好不在,夫人说直接过来即可。我是台湾杉墨书店文具部的徐光磊。”事先知道小林先生年轻时常跑国外进货,英文流利,于是他弃蹩脚的日文以英文回覆,递上名片后才补了句唯一练得熟的日文招呼语:“请多指教。”
店里极少外国人来访,或者该说极少不是熟客的客人,因此能一眼辨认。店主看了站在身后的太太一眼,确认确有此事后才转回朝他点点头。
台湾杉墨书店有别于一般书店,卖书以外推行透过小物品味生活的概念。所谓的小物包含书籍、文具、饰品、厨餐具以至小型植物、灯饰,甚至小型家具等:因过度理想化,曾一度濒临倒闭,大约两年前有国外财团认同其理念及潜力进行投资,才又险中复生。
眼前年轻人的职称是资深文具采购……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又怎能称为资深?不过是方便行事的职称罢了。店主看着名片上的杉墨二字,回想曾在文创相关的杂志上见过关于此书店的介绍,他和蔼笑道:“内人有跟我提起,说你不知道怎么找上我们这里,毕竟敝店不是什么名店,只是卖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也是透过朋友的介绍。”店主话里有刻意拉开的距离,徐光磊有礼答着,“这位朋友曾在对面的咖啡厅当学徒,他告诉我有间文具店十分特别,聊起来才发觉是您的店。”
“十年前或许很特别,但现在这样的店家多不胜数。”店主呵呵笑着,不领他的奉承,见到有客人要结帐,他暂将徐先生晾在一边,忙完了才又回来。“其实我这店里没什么稀奇的,原创商品不过五、六种:至于世界经典品牌就那几个,多数的东西杉墨书店肯定是有的,大量进货的价钱也一定更有优势……”话说到此停了停,脑中想着关于杉墨书店的种种,又不禁道:“倒是我记得你们有独立的钢笔、沾水笔部门,还定期开硬笔字、艺术字的课呢。”科技发达,打字取代写字的时代,是哪个傻子开这样的课?那笑里有无声的疑问。
“书店有许多课程,现在手作卡片、水彩、纸胶带甚至自钉小型木家具、清水模小物这些都很热门,写字课时常开不满一班,就算开满一班也难持续。体验课程是可以做的,再深入就难了。”徐光磊有些无奈地笑道。看来,店主虽嘴上说只是开店卖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对于各国大型书店、文具店的讯息还是多少会注意。
杉墨书店是典型的理念强、名声大、勇于创新但长年赤字的先锋型书店,重整再开后很注重国际曝光度,店内文创相关课程一年前开办时上过欧州设计文具杂志,办课的师资及深度有别于坊间,在当时得到颇高的关注及评价。
然而若以经营的现实面来看,此类课程的收益不算高。写字课不同于其它课程能在短时间内令参与者得到成就感,技巧传授之余靠的是个人练习与美感天赋,数据显示报名回头率极低,写字工具、周边商品如钢笔、墨水、纸张等等,不同等级间的价差很大,带动的文具买气不稳定,种种原因以致写字课自开课以来便是众多课程中效益最差的一个……
“那真是遗憾哪。”店主摇摇头。半晌不闻他接话,更不知他何时才要提及重点,只有妥协问道:“不知道今天徐先生到我店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徐光磊笑问?“小林先生,您现在还在自制皮件或黄铜文具吗?”
店主皱皱眉。柜台橱窗中的黄铜文具确实出自他手,年轻时候很迷黄铜、皮件,总是自己敲敲打打,现在太多大品牌都出了类似的产品,有工厂量产加上通路行销,无论销量或售价都非他这种小店自制小物能比拟。
橱窗中摆放的是他做的最后一套,记得当时十分愤愤不平,敲打出来的成品明显厚薄不一……店主看着眼前人温文儒雅的笑,看他低下头,视线落在那套黄铜文具,脱口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自制的?”
“我曾买过小林先生的皮件,当时您的店在银座伊东屋附近,一样没有招牌,一样是间娇小而满是细节的好店。那回正巧碰上您公布新作,短短一个晚上的活动,帮客人在皮件内侧手工压字。”他将手中的名片夹放在橱柜上,那是折纸的概念设计,一枚黄铜扁扣在皮件角落,四个角向内折入穿过扁扣而成的口袋:简单却隽永。皮件与黄铜随时间留下使用痕迹,背面甚至因一次出差勘景沾到了点点白色油漆,初初在店中柜上全都一模一样的商品,因使用方式逐渐显露主人的个性,而变得独一无二。
徐光磊将之打开,将名片取出,露出内侧压的一行英文字——Worthy of Your Heart.
店主默默看着那确是出自自己手艺的名片夹:他习惯在五金及皮革角落印上个人印记,细小的“林”字中间一个更小的“小”
字,自嘲是林间的一个小小个体。想来真是不吉利,应验于现状,预言他的品牌与作品像秋天林间的落叶,只在记忆中留下一片夕阳颜色。好在他没向人说过其中含意,如今拿远看来只是线条图形。
徐先生说的压字活动是一时心血来潮,那么费工的事回想起来就只做过那么一次:他甚至有了模糊印象,眼前人是当时少数为了压字不去赶行程而苦等几小时排队的外国客人,而且若没记错他应该不只买了一个名片夹……思及此,店主垂了垂眉。曾经他的工作室开在银座,是品味与流行的指标,如今只在自家楼下那以往被拿来堆杂物的仓库苟延残喘着。
店主眼底浮起往日荣景,然而转瞬间,他更深刻忆起在第一间店倒闭时受的打击有多重多沉,人一下子苍老许多,身边人都说他全然没了职人应有的意气风发以及面对变数的洒脱坚忍……徐先生能认出自己,多半是见到那些自制商品印上的细小落款才得以确认吧。
“杉墨书店的文具部正在筹划一个职人专区,”徐光磊说着,边将名片夹还原,假装没有注意到店主紧拧的灰眉。他语气柔和道:“如果您愿意再次制作黄铜或是皮件作品,希望您能与我联络。”
店主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前年轻人的温文尔雅只在表面,那坚定的眼神像在表达他的势在必得。
“这个专区不是要卖只可远观的收藏类商品,却也绝不会剥削创作者,细节部分我会尊重您的意思。”徐光磊仍是温温笑着,眼光不移。小林先生曾是个极富理想之人,更有日本职人共通的固执,沉潜过久的时间又有什么理由信任一个初见之人成为商业伙伴?来此拜访之前他就明白此人并不会轻易被打动。“物皆该尽其用,不是只当摆设用,才是真正的拥有,我记得您曾经这样告诉店中的客人。”
徐光磊离开小店时,店主甚至没有与他道别。
一直到出了长长的巷弄,收在口袋中的手机不停震动,他抽出一看,连着六、七通网路电话都是同一人打来。摇摇头,他接起。
“怎么样?有谈成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期待。
“还不知道。”徐光磊眉一挑,方才的温和语气已消失无踪,“你打来是为了关心我的工作进度?学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他擅长对工作上来往的人付出耐心,与之打交道’博取信任,但不擅长对朋友隐藏自身情绪。
“你双面人的个性能不能收一收?”漂洋过海而来的是那丝毫不掩盖的不耐语气,孟学湛在电话另一头叹着气,“好歹也是靠我你才能找到小林先生,当初闲聊听到这消息你把我当成恩人,现在是怎样?利用完就能丢了是吧?”
“你希望我下半辈子都因为这件事感谢你?”
“……也不用那么夸张。”
“那就好。你要的咖啡杯我帮你买了,我今晚的班机到,明天拿到店里给你。”徐光磊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袋。学湛提供小林先生搬家后的新店址,他答应在学湛以前工作的店中买纪念杯回去。学湛说买一个留念,他买了两个:学湛可以跟女友一起周末早午餐,用用情侣对杯。他觉得自己的诚意满到溢出来,足以替代虚伪的寒暄。
“到店里?”孟学湛声音提高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无声翻着白眼。
“到底是什么?”徐光磊是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如果是答应过的事,他不会食言。
孟学湛泄了泄气,不愿太过责怪好友,尤其近半年来杉墨书店的文具部似乎做得越来越有声有色,连不常看新闻的自己都注意到好几次报导,更听说上了国际版面,光磊是部门负责人,接连到不同国家出差筹备新的提案,是忙人多忘事。只是另一边已经答应下来的事仍不容光磊赖掉。
“是我疏忽了,”徐光磊侧颈夹着手机,一边从后背包中掏出手帐打开,行事历上果然写着“早晨任学湛差遣”。“你再提醒我一次,是什么事?”
孟学湛呼了口气。“总之,明天早上六点十分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我等等把资讯再发一次给你,你有空看一下。”
手中抱着沉沉的纸箱,戴诗佳走在窗边的长走廊,经过一间间玻璃隔间的会议室,偶尔引起注目,她也只能向前看,继续迈步。
在通往电梯间的玻璃门前,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来时路:一条又直又长又光亮的走道。片刻,她转回,将纸箱靠向墙边,空出手以挂在胸前的识别证感应。玻璃门哔了一声,她却迟疑了。
门锁又启动。
呆呆地站了两分钟后,像是终于做好心理准备要面对现实,她再感应开门。门锁解开,她抱起纸箱以背推开门,深吸了口气,步出。
进了电梯,门在身后关上,隔去光亮。
当电梯门再度打开,她换上笑容,重新稳了稳怀中纸箱,向正与自己打招呼的柜台接待小姐点点头,由左方的门进入办公室区。
远处,盯着走进开放办公室区的身影,胖律师挥手问着对面的同事:“喂喂喂,你听说了吗?”
瘦律师挑挑眉。“什么?”每天在所内流动的资讯多不胜数,他不明说谁知道是哪一桩!
“戴助理被调到社会责任部了。”
“戴助理?你说的是所长身边的戴助理?专打刑事案件出名的戴永铭律师事务所负责人恳求所长带在身边学习的那个戴助理?她被调到闲人部了?”
“……你有必要这么酸吗?”胖律师眯眯眼。
瘦律师哼了声,原来是这个剧本早就写好的八卦。“这种靠关系当上所长特助的人,不适任也是意料中事。”
“你小声点。”戴助理正经过他们办公桌前,胖律师差点没跳上前捂住他的嘴,无奈啤酒肚阻挠误事。待人稍稍走远,他才又压低声音道:“人家毕业到现在也撑超过四年了,不能说全无本事。”
“拜托!所长有三个助理,就算林助理只是一个充当摆设的应声虫,所有乌烟瘴气的鸟事全由万能李助理挡着好吗?我以前一直觉得戴助理是靠爸一族,现在细看,搞不好是靠外貌、靠身材……”瘦律师为人刻薄,话里不铙人,“靠爸”二字还特地用台语发音以将自身观点表达到位:这是他在诉讼部的职业道德,要时时练嘴皮子,以备不时之需,维护客户的最高利益。看着戴律师背影走向另一头的社会责任部,身材娇小却匀称有致,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他甚至吹了声口哨。
就这么正好,原本电话、传真响不停的办公室静了几秒,那声口哨响彻云霄。瞬间,同仁们转头瞄向同一处,那抹娇小身影停顿脚步,胖律师只手遮住脸,从张开的指缝间看着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