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当理论的研究告一段落,开始用具体的实验来证明那些繁复的结论和方程式时,我就发现一切没那么美好了。
幻灯片上是一张张被用来实验的动物们,被疼痛折磨得表情扭曲的图,阮裴前辈开始一张一张地分析每个方程式的具体反应。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到这种时候,还能保持那么高清晰度的镇定。
“席靳!”正数到一百四十六根的时候,小乌龟的头居然扭了过来,我一惊,听到阮裴前辈在叫自己的名字。
“关于这种药剂的反应方程式和主要成分,我已经做了介绍,你现在上来给大家做一下配置演示吧!”我暗中干咳了一声,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下面很多新来的孩子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个个很兴奋的样子。
传闻听了这么久,他们终于等到一个具体的机会,来直接感知被生化组当宝贝宠着的席靳天才般的实力,到底是怎样的。
“小靳做实验从来都干净俐落,很少有失败,这种药剂的配置过程很复杂,所以整个操作会很精采,好好看着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上台的过程,居然能听到南昕在给身边的萧宁说我的好话,真难得!我讪笑。
脸上一阵发烫,何也的眼光也追着射了过来,直到上台都还能感觉脊背的地方热热的。
这个死小鬼,眼神怎么像有刺,真讨厌!
“好,现在就开始吧!”我把袖子挽了起来,甩了甩额前的头发,作完风度翩翩状,然后开始取试管。
虽然刚才说了什么没怎么具体听,但这段时间的实验课题和这个有关,看一看幻灯片上的方程式就应该难不倒我。
“席靳,药剂配完以后,再测试一下具体反应……”阮裴前辈站在我身边,打断了我,朝实验桌下面扬了扬下巴。
我有点好奇地埋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而已,但我想我的眼睛应该没有花。
拿试管的手抖了一下,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有问题吗?”
“这个……”我哼了哼,避开阮裴前辈的注视,把眼睛朝下瞟。
何也抬着头,正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向来都知道他有非常强烈的存在感,即使坐在一群人当中,还是能让人第一眼就找到。
但是,他现在那么突兀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全神贯注的样子,还是让我忽然萌生出某种从未有过的念头。
我想起他在第一次放下自尊,大半夜地跑到我的房前替他那只狗要吃的;想起他在楼道里面吸着鼻涕,像小动物一样地觅食;想着他抱着小兰瞪着眼睛朝我发狠……小小的何也,激烈的感情都一层一层包裹好,然后骄傲地放在心底,所以即使再倔强,也应该是非常害怕孤独的。
“席靳,你可以开始了。”
阮裴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到第一排的地方坐了下来,朝我点点头。
我把目光从何也的脸上慢慢收了回来,我知道,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呆滞状有些疑惑。
慢慢吞吞地朝试管里装了几种药粉,然后心不在焉地送到了加热器上。
下面开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有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试管没有预热就开始高温处理,是非常危险的实验行为,普通人上第一节化学课就应该知道的常识。
“对、对不起!”我吐了吐舌头,慌慌张张地就想用手把试管抓回来。
“好烫!”忘记使用试管夹,捏着已经加温的试管手指立刻就红了,我龇牙咧嘴地一蹦老远,“呼哧呼哧”拼命吹气。
下面的议论声更大了。
“席靳?”南昕叫了我一下,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对不起,阮裴前辈,我对这个没什么把握,所以很紧张……”我朝前面鞠了鞠躬。
“席靳……”不知道是不是表演太过夸张而显得拙劣,他看了我几秒钟,像是在判断这个句子的真伪,半天才把声音提高了一点,“继续做下去……”我在他忽然锐利起来的视线里,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只得重新走了回去。
温度一直在升高的药水开始变成洋红色,一点点剧烈地沸腾起来。
我手握着试管夹,还在加热器上来回晃动。
“南昕,看这个样子应该差不多好了吧,再继续加热恐怕……”好像是萧宁在很小声地和南昕说话,隔得不算近,我居然还是听见了。
没听到有回答声,南昕看我的精采表演看到现在,大概已经彻底傻了。
他刚才真不该把我宣传得那么好,现在简直就是华丽地抽了自己一记大嘴巴。
继续晃,继续晃……我在心里默数:“五,四,三,二,一……”“啪”的一声!试管炸裂,红色的液体飞溅出来,血一样,四下都是。
还好我准备及时,在满屋的惊呼声中,我已经飞快地用手挡住了那张用来撑门面的脸。
手臂上还是被碎玻璃和滚烫的液体溅上不少,热辣辣地疼。
下面短暂地一阵骚乱,然后是吓死人的静默。
这丑出的还真够大。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用袖子挡着脸,免得面对那一道又一道探究的目光。
可惜这个机会很渺茫。
“抱歉……”还有阮裴前辈在前面,我总要意思一下,“我没想到……”
“席靳!”他简短地打断了我,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却让我猛地一凛。
“跟我来!”
第五章
事实证明,一切并没有我想象的可怕。
被阮裴前辈拎走以前,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我拼命使眼色给南昕,表示我如果挂了,那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他。
虽然他不一定明白,哦,应该是一定不明白。
他大概只能发现我眼角那颗不吉利的泪痣在一直抽搐。
但最后我也只是一直站在阮裴前辈的办公室里,看他静静地写完某份资料,然后走人。
整个过程他竟是没和我说一句话,这让我庆幸之余又有点挫败——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当空气。
他走了,我自然不想再继续傻站着,确认三遍他不会回来以后,我立刻飞速跟着开溜。
天色已经全黑了——站在那里太过忐忑,居然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滑了过去。
第一件事情是迅速返回今天下午做实验的那个房间。
悄悄把门打开,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实验台下面的地方……我半跪下来,斜着头朝里面看。
圆滚滚的两个亮点很委屈地看着我。
还好,什么都还在。
我蹑手蹑脚地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从笼子里拎了出来。
“小兰你这死东西,居然敢到处乱跑!要不是落在我手上你的小命就没了,你知不知道?”我恶狠狠地和它对瞪,扬着手作势要揍它,只是最后真正落下的时候,在它委屈兮兮的“哼哼”声中临时改向,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耳朵。
这家伙被关了这么久,看来真是吓坏了,训了它半天都没点反抗,难得的温驯。
“兰,饿了是不是?”手心的地方痒痒的,抱在怀里的小东西看我口气软了下来,开始得寸进尺地伸舌头对着我猛舔。
潮湿而温暖的触感,带着湿漉漉的委屈——其实,也真是难为它了。
最近一段日子以来,何也除了睡觉就是泡在实验室里给我和南昕帮忙。
那个家伙一旦认真起来,就是直线条的前进方式和百分之百的投入,所以兰大概也被冷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人寂寞的时候都会想着四处走走寻找点慰剂,何况还是一只狗?我刚才那几句呵斥,好像真的是太凶了。
“好了好了,小兰乖,我带你去吃大餐!”把下颔在它毛茸茸的头顶上蹭了蹭,我收紧双臂,把它搂紧了些,想着要怎么才能在避免向南昕提及这只狗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从他那里骗到两盒牛肉罐头。
真是伤脑筋啊……南昕那种智商,要瞒他好像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我下午那么反常的一场表演之后,他一定对整件事情的原因抱有极大的兴趣。
可恶……为什么当时我会那么信誓旦旦地答应何也那只小乌龟,不把这只狗的事情说出去?要不,这种情况下有南昕分担分担也是好的。
边满脑子的怨念,边摸黑走到门边——作贼心虚的情况下,我竟是可怜到连灯也不敢开。
“兰啊兰,我对你比何也对你好多了吧?回去以后我给你撑腰,你放心大胆地咬……”黑漆漆的情况下,腰被桌角狠狠地一撞,我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赶紧伸手去拉门。
夜色如水,淡淡的星光下,所有的景致都有了清晰轮廓。
我保持着脸部扭曲的表情楞在了原地,只是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兰搂得更紧了些,“阮……阮裴前辈……你还没走吗?”
犀利的眼神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落在我臂弯里已经蜷成一团的兰身上。
“这个……就是今天你拒绝做实验的原因吗?席靳?”实验室的灯全部打开来,每个角落都亮晃晃的。
兰非常细微地呻吟了一下以后,就紧紧地贴在我怀里,不敢再出声。
几分钟前,阮裴前辈通知了何也过来。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原来什么都瞒不了他。
我站在实验桌前,听着自己的呼吸在空旷的房间里一下下地起伏,越发局促起来。
空气奇怪地凝滞着,我的手指悄悄地捏紧,不安地等待着僵局被打破。
何也推门进来的那一瞬,我的心脏猛地跳了跳,有种莫名的疼痛昭示着有什么会在今晚发生。
“兰!”他的眼睛在瞄到我身上的那一瞬,就从喉咙里惊叫出声。
这个笨蛋!眼看刚才都要死过去的兰一下来了精神,从我怀里蹦出来死命朝他扑去的架式,我就知道刚才想了半天怎么帮他否认的说辞全都无用了。
人狗相拥的感人场面被硬生生地截在了半场,兰的后颈被抓了起来,悬在半空的身子手舞足蹈。
“把兰还我!”看来果然是急了,对着阮裴前辈这家伙也敢竖起眉毛大呼小叫,我赶紧过去踢了踢他,叫他闭嘴。
“何也,这只狗果然是你的……难道没人告诉过你,除了实验用途,生化基地不能养任何动物吗?”依旧是平静的语调,却隐隐压抑着我所不熟悉的痛楚。
我楞了楞,有些疑惑地把头抬了起来。
“把兰还给我!我、我不会再让它跑出来,我保证!”急促而拙劣的保证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尤其可笑。
平时冷静内敛的表情全都不见了,那么急切想把狗要回来的样子,让我忽然意识到看上去再坚强再成熟的何也,也不过是个才十多岁的孩子而已。
用劲圈住他的肩膀,我努力制止着他冲动的挣扎。
“阮裴前辈,拜托你……这只狗对何也很重要,拜托你还给他!”我一边喘着气死命拉住何也,一边很恳切地把腰弯了下来。
“席靳,你以为你还有什么立场来给他们求情吗?从进基地的第一天开始,你应该就被教导过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今天为了一只狗,你居然把实验当儿戏,我想,我要考虑你这样的态度是否适合继续留在生化基地……”
我瞠目结舌地楞在那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大超出我所想,一切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何也一直激动的情绪,似乎也因为这几句话骤然平静下来了。
“其实不是为了这只狗,我对那种试剂的配置,是真的不怎么熟悉……所以下午的实验才会失败……”憋了半天,我从鼻子里心虚地哼出了几声,试图想分辩。
拿什么处罚我都没有关系,只是我不可以离开这里。
这里有南昕,有沈亮,有我喜欢的生化课题,有我生命里全部的记忆和感情。
如果这些都不见了,我将一无所有得彻底。
“是吗?席靳?你真的只是对试剂配置不熟悉?”长长的影子朝我慢慢地移了过来,停在我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压迫感顿时让我连敷衍着点头都是件困难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我原谅你……可是,如果你说谎话,明天早上我会叫人把你送出生化基地!”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地移向实验台,调子平稳的口气像是平日里对着我们讲课一般。
莫名的恐惧让心跳忽然飞快地加速,我能感觉到被我抓着的何也的手臂猛地绷紧。
“不要!”在我抬头看向实验台的那一瞬,何也用我从未听过的尖利声音嘶叫了出来:“兰!你在对兰做什么?阮裴你放开它!我求你放开它!”
锈红色的液体通过透明的针筒,一点一点推进了兰颈边的静脉。
不知道是太过疼痛还是太过恐惧,兰趴在笼子里哆嗦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何也疯了一样从我的钳制里挣脱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成片的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兰……兰你痛不痛?”他从桌上抓起钥匙,颤抖着要把锁打开,可是对了三次,却一直没有办法把钥匙插到锁孔里。
“兰!你出声啊!”他终于把钥匙抛下,直接把笼子搂在了怀里,手指费力地从铁丝网的缝隙里探进去,抚弄着兰半垂着的眼睛,声音抖得快散掉。
“何也你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这只狗身上注射的就是席靳今天下午本来要演示的试剂。三十分钟以后,它会因为身体痉挛而窒息……解药的主要成分我可以给你,然后接下来具体的试剂配置就靠你自己了……”
“为什么要对兰做这样的事情?你……”
“何也,你如果想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是不介意。不过我要提醒你,现在你还有二十九分钟救你这只狗……”
二十九分钟?配平方程式加上试剂配置,不用说何也,连一直在做这个课题的我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咬了咬牙,我快步上前把一只试管拽在了手里。
“你让开,我自己来!”身体被用力撞开,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我身前。
“如果你不想明天被送出基地,就别插手!”言简意赅的句子,他俯下身子开始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方程式,虽然鼻音里还有抽泣的意味,但行动上已经是平日里惯有的样子。
我楞楞地退后一步,看着他薄薄的侧影。
面对不可抗力的场面,他总是当机立断的行动,有着比常人更坚韧的决绝。
在他眼里,应该是没有输这回事的。
所以……所以我闭上眼睛不去想会有的结局。
第一只试管开始加热的时候,兰的四肢因为抽搐已经无法站立了。
最后五分钟。
何也的手开始发抖,像是对兰的感觉如同身受一般。
试管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闷闷地一下接一下声响,兰的喉间开始挤出细细的悲鸣,何也手中的试管“啪”的一声摔了下去,一地的血红。